作者:一盒铁观音
江南离京都万里之遥,她就算是贵为太妃,也动弹不得——前朝规矩,后宫不得干政,更不能随意离京。她只能眼睁睁看着日子一天天过,连女儿最后是瘦了还是胖了,是疼得厉害还是尚能安睡,都无从知晓。
连那棺椁回来时,她都没能好好看上一眼。说是“外嫁之女,灵柩不得入内宫”,她只能在宫墙的这头,听着送葬队伍远远传来的哀乐,像一把钝锯,一下下锯着她的心。
那声没能说出口的“娘”,成了她这辈子都填不满的窟窿。
容太妃深深吸了口气,喉间涌上一股腥甜,又被她硬生生压了下去。阳光透过叶隙落在她脸上,暖融融的,却暖不透那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寒意。
她轻轻合上眼,将那点苦涩咽回喉咙里。老槐树的叶子又沙沙作响,这一次,她听出了寂寞。
这帝王之家,她是真的……住够了。
“毅儿……渊儿……筝儿……”容太妃的嘴唇翕动着,声音轻得像一缕游丝,几乎要被风卷走。
每一个名字都带着陈年的温度,又裹着化不开的凉。
毅儿是那个没熬过周岁的稚子,渊儿是病死他乡的二儿,而筝儿,是她远嫁江南、连最后一面都没见着的小女儿。
这三个名字在她齿间反复碾磨了数十年,早已刻进了骨血里。
风穿过槐树叶,沙沙声里仿佛藏着细碎的呼唤。
她昏沉的意识像是被什么轻轻拨了一下,那声音……是筝儿吗?
带着江南水汽的软糯,又藏着几分撒娇的亲昵。
“外祖母!外祖母!”
这一次,声音清晰得就在耳畔,带着孩童特有的清亮,像檐角的风铃被撞响。容太妃猛地睁开眼,浑浊的老眼里先是一片茫然,随即渐渐聚焦——
眼前站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梳着双丫髻,鬓边别着两朵浅粉的珠花,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一身藕荷色的软缎小袄,领口袖边绣着精致的缠枝莲纹样,衬得她肌肤雪白,眉眼弯弯,正是个粉雕玉琢的模样。那双眼睛尤其像,像极了年轻时的筝儿,亮闪闪的,带着未被世事打磨的澄澈。
“小念慈来看你了!”小姑娘仰着小脸,笑容明媚得像雨后初晴的太阳,脆生生地又喊了一声。
容太妃的呼吸猛地一滞,眼眶倏地就热了。
念慈……是了,是筝儿的女儿,她的外孙女。
这孩子,竟真的像从梦里走出来的一般。
容太妃怔怔地看着眼前的小姑娘,那双枯槁的手微微颤抖着,好半天才缓过神来。
她想抬手摸摸那孩子的头,却又怕自己粗糙的掌心惊扰了这梦一般的场景,只能任由喉头哽咽着,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沙哑与颤抖:“祖母的好外孙……你怎么来了?”
话一出口,眼泪便顺着眼角的皱纹滑落,冰凉地砸在衣襟上。
她多久没听过这样软糯的呼唤了?多久没见过这般鲜活的模样了?恍惚间,竟分不清眼前的是念慈,还是当年那个总爱缠着她要糖吃的小筝儿。
林念慈眨巴着乌溜溜的大眼睛,小眉头微微蹙起,像是有些不解:“外祖母不认得念慈了吗?”她歪着脑袋,声音清脆如银铃,“是外祖母让小桂子公公去江南接我的呀,他说外祖母想我想得紧呢。”
小姑娘说着,从袖袋里掏出一块用锦帕包着的东西,小心翼翼地递过来:“娘说过,您最爱吃桂花糕了,这是我亲手学着做的呢,就是不知道合不合外祖母的口味。”
“外祖母叫你来的?!”容太妃微微一愣。
第189章 祖孙情深
“外祖母叫你来的?”
容太妃捏着那方锦帕的手指猛地收紧,桂花糕的甜香混着细密的糕点碎屑从指缝漏出来,落在她枯槁的手背上。
她眉头紧紧蹙起,形成一道深刻的沟壑。
她何曾下过这样的旨意?
江南到京都,山高水长,这孩子才七八岁,一路车马劳顿,她光是想想都心疼,怎舍得让她受这份罪?
更何况……她抬眼望了望宫墙的方向,那朱红的宫墙高耸入云,看似护着内里的荣华,实则是困住她的牢笼。
自从先皇驾崩,新帝登基,她虽顶着太妃的尊荣,却早已被剥去了所有实权。特别是近几年,牵扯到削藩,而她又和其中一位关系极近,那人闹的越凶,宫门外的侍卫就越多。
如今的她,莫说往外传消息,便是想召个旧部宫女问话,都要先经过层层报备,说是软禁,也毫不为过。
就算她真的豁出脸面去请旨,如今朝堂上那位也绝不会念什么血脉亲情。
在那位眼中,打断骨头连着筋,她们这些亲族和藩王本就一体,分割不了,也无法分割,早晚是要一起处理。
“难道……”
一个可怕的念头猛地窜入脑海,容太妃混身一震,原本浑浊的老眼骤然迸发出骇人的精光,锐利得像淬了冰的刀子。
看来事情已经有了结局,朝堂上那一位是准备连根拔起。
“他的心怎能这么狠……咳咳!”
最后几个字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话音未落,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咙,她剧烈地咳嗽起来,身体佝偻得像只虾米。
侍女青禾惊呼着上前,慌忙掏出帕子去接,雪白的绢帕上瞬间洇开一朵刺目的红梅。
帝王之家无情,她早就领教过了,可她没想到,对方竟能狠到这个地步——连一个无辜的孩子都不肯放过。
“外祖母!外祖母你怎么了?”林念慈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坏了,小脸瞬间变得惨白,一双小手慌乱地想去扶,又怕碰坏了外祖母,只能急得在原地打转,眼眶唰地红了,“是不是小念慈做错了什么?外祖母你别吓我……呜呜……”
她看着容太妃咳得撕心裂肺的样子,看着那抹刺目的红,心脏猛地一缩。
这场景,像极了娘临终前的模样,也是这样剧烈地咳着,脸色一点点褪去血色,最后再也没能睁开眼睛。
娘走后,爹爹也在两年后染了急病去了。在林家,那些叔伯婶娘看她的眼神,总带着三分轻蔑七分算计,若非她还顶着个“公主之女”的名分,怕是早就被赶到庄子上自生自灭了。
这些年,唯一能让她觉得温暖的,就是偶尔从京都传来的、关于外祖母的零星消息。她总盼着能来看看外祖母,可真到了这里,却撞见这样的光景……
难道连外祖母也要丢下她了吗?
滚烫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滚落下来,砸在她藕荷色的衣襟上,洇出一小片深色的水痕。
“莫哭莫哭!”
容太妃枯瘦的手指带着些微颤抖,轻轻拭去林念慈脸颊的泪珠。
她松垮的眼皮下,浑浊的眼珠努力撑出温和的笑意,声音却掩不住一丝气弱:“外祖母只是年岁大了,骨头沉些,不碍事的,真不碍事的!”
林念慈的泪珠还挂在纤长的睫毛上,像沾了晨露的蝶翼,她仰着粉雕玉琢的小脸,乌溜溜的眼睛里满是天真:“真的吗?外祖母不会疼吗?”
“傻孩子,”容太妃被逗得笑了笑,眼角的皱纹挤作一团,却透着暖意,“外祖母可不会骗自己的亲外孙!”
这时,一旁的侍女连忙上前想搀扶,却被她抬手挥开。
她深吸一口气,握着拐杖的手用力一撑,枯槁的指节泛白,才勉强站稳,另一只手颤巍巍伸过去,轻轻牵住林念慈软乎乎的小手,“走,外祖母带你出去走走。”
林念慈的小手被包裹在微凉的掌心里,她仰头望着外祖母佝偻的背影,疑惑地晃了晃脑袋:“外祖母,咱们要去哪里呀?”
“去见你舅舅。”容太妃的声音轻飘飘的,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
“舅舅?”林念慈停下脚步,小脑袋歪向一边,羊角辫随着动作轻轻晃动,一双大眼睛里写满困惑,“可是……舅舅不是三年前就去天上了吗?”
她不知道,容太妃口中的“舅舅”,是如今端坐龙椅的皇帝。论血缘,皇帝的确是她的舅父,只是比起那个早逝的、一母同胞的亲舅舅,终究隔了层。
两人刚走到宫门口,守在那里的侍卫便上前一步,铁面无私地拦住去路,声音低沉:“太妃娘娘!陛下有令,不准您擅自离宫!”
容太妃脸上的慈爱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久居深宫的冷厉,她拄着拐杖的手猛地一顿,沉声道:“闪开!否则信不信老身就撞死在你们面前?”
她在这深宫里住了几十年,从青丝到白发,见惯了波谲云诡,又岂会真是个任人拿捏的软柿子?
女子本弱,为母则刚。
更何况,如今是为了她唯一的外孙女。
儿子的儿子起兵造反,她拦不住,也没法拦,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刀架在脖子上等死。
可为何要牵连无辜?
那一家注定难逃一死,眼前这个小丫头,是她仅剩的血脉,就算拼了这条老命,也得护她周全。
“太妃娘娘……”侍卫的脸色瞬间变得难看。
他们不怕硬闯,职责所在,死也该守着。可若是太妃真在他们面前寻了短见,就算他们是按令行事,恐怕也难逃一死——好一点,是他们两人偿命;差一点,全家都要跟着陪葬。逼死太妃的罪名,谁也担不起。
可若是放她们出去,违抗圣旨,同样是死罪。
两头都是死路,侍卫握着刀柄的手,不由紧了紧。
“外祖母,要不咱不出去了吧?”
林念慈小手微微发颤,怯生生地拽了拽容太妃的衣袖。
方才外祖母眼中那股冷厉决绝,是她从未见过的模样,像平静湖面突然掀起的惊涛,让她心里发怵。
她仰着小脸,声音带着哭腔:“念慈不怕闷,只要能守着您,天天给您捶腿讲故事,念慈就开心了!”
容太妃低头看了眼外孙女泛红的眼角,枯瘦的手指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掌心的温度带着安抚的力量。
她没回头,目光依旧死死盯着拦路的侍卫,语气冷得像淬了冰:“闪开!”
没有半分商量的余地,方才对孙辈的慈爱被一层坚硬的铠甲裹得严严实实。
侍卫们正僵在原地,手心早已沁出冷汗,进退两难间,忽闻身后传来一阵兵刃交击的脆响和侍卫的惊呼。
众人转头望去,只见一个身着紫绣鸾鸟朝凤裙的女子,正挥着一柄寒光闪闪的长剑劈开阻拦,裙裾翻飞间,金翠耀眼的步摇剧烈晃动,衬得那张本是绝色的脸庞因盛怒而扭曲,杀气腾腾地冲了过来。
“贱人!”女子的声音尖利如刀,尚未冲到近前,淬毒般的恨意已扑面而来,“都是你生的好孙子!是你容家的好种!还我丈夫的命来!”
她一眼就锁定了容太妃,赤红的双目里燃烧着毁天灭地的怒火,手中长剑带着破空之声,直挺挺地朝容太妃心口刺去。那剑势又快又狠,显然是抱着同归于尽的念头。
第190章 痛不欲生
“魏王妃,万万不可啊!”
侍卫们见状魂飞魄散,连忙抽刀格挡。
那剑锋离容太妃不过数尺,若是真让这一剑刺中,别说他们两人,恐怕连带着九族都要被连根拔起,落个满门抄斩的下场。
铛!
铁剑相击发出刺耳的脆响,两人拼尽全力才勉强架住魏王妃的攻势,额角已渗出冷汗。
“闪开!”魏王妃手腕翻转,长剑在她手中宛如活物,带着凛冽的风声直逼侍卫咽喉,“谁再敢拦,我便先取了谁的狗命!”
她眼中血丝密布,华贵的宫装被剑气掀得猎猎作响,金步摇上的珍珠乱颤,却丝毫掩不住那股玉石俱焚的疯狂。
容太妃将林念慈紧紧护在身后,枯瘦的手死死攥着拐杖,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她望着眼前状若疯魔的女子,浑浊的眼中满是疑惑——
这魏王妃发的哪门子疯?
魏王与当今陛下乃是一母同胞,手足情深。就算她那个孽孙起兵叛乱,要算账也该是魏王亲自来,轮得到一个妇道人家提着剑闯宫撒野?
更何况,便是魏王本人,也断没有持剑入宫行刺太妃的道理,更何况是她一个藩王妃子。
陛下再宠信魏王,也绝不会容忍这等渺视宫规、以下犯上的行径。
身后的林念慈被外祖母的身子挡着,只听见剑刃碰撞的脆响和女子尖利的怒骂,吓得小手紧紧揪着容太妃的衣摆,大气也不敢出。
“她口口声声要还魏王的命……莫非,魏王已经死了?”
容太妃心头猛地一沉,像被什么重物狠狠砸中,脚步几不可察地晃了晃,若非手中拐杖及时撑住地面,怕是就要栽倒。她望着魏王妃疯魔的背影,浑浊的老眼骤然缩紧——魏王,那个名字在她心头掀起惊涛骇浪。
那孩子她自然认得。
皇室百年,论武道天赋,无人能出其右。记得他还是垂髫小儿时,便已能挽强弓、舞长剑,先帝见了常抚着胡须赞叹:“此子,乃我皇室麒麟!”甚至私下里,先帝曾对心腹透露过立他为储的念头。
不到三十岁,便已踏足武圣之境,是大胤朝开国以来最年轻的武圣,更是整个天下都公认最有希望叩开人仙之门的奇才。
皇室有此子,便如定海神针在握,百年基业可安。
她自己的二儿子李敬渊,在武道上也算有些造诣,年轻时也曾被赞一句“天赋不凡”,可与魏王一比,便如萤火之于皓月,连提鞋都不配。
这样的天之骄子,怎么会……死了?
而且听魏王妃那话里的意思,竟是被她那个孽孙杀的?
容太妃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胸口闷得发疼。她被软禁在这深宫一隅,对外界的事知之甚少,只从偶尔漏进来的风声里得知,皇帝要削藩,她的大孙子便打着“清君侧,靖国难”的旗号起兵了,后来还打了几场胜仗,让朝廷折损不小。
可她印象里的大孙子,不过是个见过几次面的毛头小子,眉眼间带着股桀骜,最爱爬树掏鸟窝,闯了祸就缩在母亲身后扮可怜,满脑子调皮捣蛋的主意,怎么看都和“斩杀武圣”四个字扯不上关系。
那样一个惊才绝艳、被寄予厚望的皇室砥柱,竟死在了自己那个顽劣孙儿手里?
容太妃扶着拐杖的手微微颤抖,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天灵盖。这震撼太过猛烈,让她几乎要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可魏王妃那泣血的嘶吼,又不似作假。
她忽然明白了魏王妃的疯狂。
若真是如此……那她这个孙子,等于是把天捅破了!
难怪陛下要赶紧杀绝,以陛下和魏王的关系,恐怕她们祖孙两个想死的痛快都难。
殿内的混乱骤然被一声厉喝划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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