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会说话的肘子
此时,没人注意到陈问宗到来,他便默默注视著,想要看看世子等人想干什么。
陈迹将磨好的垩灰与瓷灰倒在窑厂空地上,又倒了同比例的水将一堆粉末搅拌成糊。
待到搅拌均匀,他将水泥抹在一块青砖上静置晾干,一群人灰头土脸的人蹲在旁边等待。
世子抱膝蹲著,小声问道:“陈迹,得等多久啊?”
陈迹想了想:“初凝要三刻钟以上,终凝要三个时辰之内,才算合格。”
“三个时辰,这么久?”
陈迹严肃道:“耐心,做大事需要有耐心!”
“哦……那我们推会儿牌九吧?”
“你带牌九了吗?”
“没带,咱们明天再来时带上。”
“行。”
白鲤笑道:“虽然不知道这个叫水泥的东西制成以后,能不能像陈迹说得那么坚固,但在这干活感觉要比在书院里念书有趣多了,很充实。”
陈迹笑道:“郡主你们这只是一阵子新鲜感而已,若让你们像那些力棒一样,肯定是不乐意的。”
说到这里,白鲤忽的黯然:“我以前总喜欢跟喜饼、喜棠他们打听府外的世界,想看看百姓们怎么生活的。当时只听她们说,便觉得百姓过得很苦,可今日看到力棒大叔们冬日还穿著草鞋,才明白他们的苦不是能想像出来的。”
陈迹沉默片刻后说道:“郡主与世子出身富贵所以不会懂的讨生活的艰辛,但你们愿意去了解这些,已是不易。”
世子撇撇嘴说道:“应该也叫朝堂上的衮衮诸公来看看,他们治下的百姓活成了什么样子。”
陈问宗看著这一幕忽然在他们身后出声打断道:“朝堂之上衮衮诸公同样心怀社稷,他们日日殚精竭虑制定政令,救百姓于水火。要怪,便只能怪景朝与我宁朝连年征战,导致民不聊生。世子与郡主金枝玉叶本不该混迹乡里蹉跎时光,更不该背后编排朝堂诸公。”
蹲在地上的众人,闻声一起回头看向他:“咦,你怎么来了?!”
陈问宗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诚恳道:“世子、郡主,你们该回去好好读圣贤书,将来造福一方。”
世子蹲在地上大大咧咧道:“我们正在做军略大事,你这书呆子不懂!”
陈问宗呼吸一滞:“你们在这脏乱的刘家屯里,如何能做出影响军略的大事来!”
世子乐呵呵笑道:“说了你也不懂。”
陈问宗凝声道:“你不说我如何懂?”
世子迟疑道:“……主要我也不懂。”
陈问宗喃喃道:“世子您还挺诚实。”
一旁的陈迹瞥他一眼:“兄长,你若想看便站一边看,不要扯东扯西的。你也不要看不起我们现在做的事情,学问的终点是经世致用造福百姓,空谈只会误国。”
陈问宗听此话便想动怒,儒家悌道兄友弟恭,可陈迹却丝毫不在意这些礼法,根本没把他这兄长放在眼中。
可他想到自己此行目的,终究忍了下来。他不想像眼前这些人一样蹲在地上辱没斯文,便站在一旁静静等待,想看看这群人要整出什么么蛾子来。
只是……
陈问宗疑惑道:“我方才听你们交谈,此处似乎是陈迹在主事?”
众人相视一眼,不知道这算什么问题,世子思索片刻后反问:“不然呢?”
陈问宗怔住了,管家一直说陈迹奴颜屈膝傍上世子、郡主,可现在看来,管家说的根本不对!
白鲤扯了扯世子的胳膊:“哥,别理他,咱不跟他玩。”
陈问宗:“……”
不知道等了多久,或许两个时辰,或许三个时辰。众人蹲麻了腿,便从屋里搬来木椅子继续等。
直到太阳西沉,陈迹忽然说道:“应该可以了。初凝时间与终凝时间都还算合格,只是不知道够不够坚固。”
世子凑上去查看,却见方才抹在砖石上的泥糊已然凝固,与青砖黏为一体。
他眼睛一亮,看向陈迹:“寻常糯米砂浆要多久凝固?”
陈迹道:“十天。”
世子又问:“若这玩意真能替代糯米砂浆,父亲便不用发愁了啊,那垩灰与粘土随处可得,许多百姓便不用因为征收糯米饿肚子!”
陈迹拿起青砖,仔细打量著水泥凝固的结构,突然说道:“不要高兴得太早。”
说罢,他伸手用拇指轻轻一搓,那本该结实坚固的水泥,竟如豆腐渣似的被搓掉了。
若拿这水泥去边镇筑城,恐怕还没等景朝来攻,便要垮塌。届时世子和白鲤或许没事,陈迹怕是会被砍头……
问题出在哪里呢?
陈迹喜好看科普类知识,所以见识广。可见识广,通常意味著每个知识面都只是浅知,无法深究。
说起道理来头头是道,真正做起来却要走许多弯路。
陈迹叹息道:“现在这样子肯定用不成。”
世子问道:“那怎么办?”
陈迹思索片刻:“这些磨出来的瓷粉要筛得再细一些,郡主,你带著畲登科和猫儿大哥再去屯子里找找,有没有目数更细的筛网。世子,你一会儿与刘师兄、小和尚再去买些垩灰来……”
陈迹始终觉得有些不对劲,他好像漏了极关键的一步。
陈问宗看著陈迹专注思考的模样,只觉得对方格外陌生。
往日在陈府里,陈迹单独住在一间院子里,吃饭是单独的,睡觉是单独的,就连上的学塾也与他和问孝去的不一样。母亲也总会以陈迹顽劣为由,阻止他们相处。
亲兄弟明明生活在同一处宅邸里,却像是生活在两个世界。
直到这一刻,陈问宗才意识到,自己从不曾真的了解过这位弟弟。
正当此时,陈迹骤然抬头看向院子当中那座巨大的土窑:“不对,是这窑不对,难怪盘下这窑厂时老板支支吾吾!”
说罢,他拿来一根树枝蹲在地上画出一个葫芦来:“这是个升焰窑,温度无法达到烧制水泥的要求,得换成葫芦窑或者馒头窑,让升焰变成倒焰才行。世子,你去召集刘家屯的力棒过来。”
世子好奇:“你要做什么?”
陈迹笃定道:“我要改窑!”
第91章 杏树红
世子与白鲤带人去召集力棒。
只余下陈迹与陈问宗并肩站在窑厂门口,一人灰头土脸的,随便抖抖脑袋都会落下一些灰尘,像条土狗。
一人白衣如雪,宛如所有故事中的主角。
陈问宗皱眉看向乐呵呵的陈迹,也不知道自己这庶弟到底在乐什么:“陈迹,我见你安排事情井井有条,思路清晰。你其实是个很聪明的人,怎么甘心与这些泥泞为伍?”
陈迹一边拍著身上的灰尘,一边不以为意的笑著回应道:“我今天很快乐。你们看不上这破旧的窑厂,也看不上这灰头土脸的营生,但我越看它越喜欢。”
因为,这时陈迹第一次能在这个世界,拥有一点属于自己的东西了。
“你是想赚些钱?”陈问宗会错了意:“庶子虽然无法继承家业,但分家时,为兄一定会分给你一些营生。你只要迷途知返愿意去好好念书、参加科举,为兄怎么可能坐视你忍饥挨饿?”
陈迹乐呵呵的拍了拍陈问宗肩膀,在对方白色长衫上留下一个黑手印子,调侃道:“兄长,你其实是个好人,但我真不是读经义那块料,更适合踏踏实实干活种地烧窑。”
陈问宗向左侧退了一步,结果还是没避开黑乎乎的掌印,他皱著眉头说道:“子曰:夫如是,则四方之民襁负其子而至矣,焉用稼?”
陈迹怔了一下:“什么意思?”
陈问宗解释道:“至圣先师说,如果上位者秉持礼仪、诚信,老百姓自然会抱著孩子来投靠,哪里用得著自己种地?自己去种地干活,乃为下策,吾辈为学自当成为天下榜样,自然从者如云。”
陈迹沉默的看著陈问宗,他对儒家文化知之不深,所以不知道该怎么用经义来反驳这位兄长的思想。
此时,远处传来白鲤的声音:“陈迹,我找到能改窑的人了。他们说整个刘家屯里的烧窑都是他们建的,他们可以给咱们帮忙。”
却见白鲤身后跟著一个驼背老头,腰间别著一杆长长的烟斗,烟丝袋子如荷包似的在腰上晃来晃去。
在老头身后,还跟著七个精壮的汉子。
离得近了,驼背老头在窑厂门口站定,一边往烟锅里摁著烟丝,一边看向陈迹:“伱是这里主事的人?”
陈迹平静道:“嗯,我是。”
驼背老头慢悠悠说道:“整个刘家屯的烧窑都是我们刘家人建的,想建窑没问题,先给二百两白银,建窑期间每天四斤白面、一斤肉,外加两斤好酒。”
“什么?”世子瞪大了眼睛。
驼背老头仰头看他,面无表情道:“这是刘家屯做生意的规矩,除了我们刘家人其他人不会堆半倒焰窑的手艺,也不敢给你们堆窑。”
陈迹疑惑问道:“刘阁老刘家的人?”
驼背老头身后,一精壮汉子笑道:“有点见识。”
陈迹思索片刻:“几位请回吧,我们身上实在没有这么多钱,盘下这窑厂已经几乎花光所有积蓄。”
驼背老头二话不说转身便走:“想通了,随时可以再来找我。”
陈迹看著他离去的背影:“难怪老周要急著卖掉这窑厂,难怪他这破窑厂里只有个简陋的升焰窑。这年头干点营生,地头蛇扒一层皮,官府扒一层皮。”
白鲤为难道:“那咱们怎么办?抱歉啊,我不知道他们是这里坐地起价的地头蛇,不该带他们过来的。”
陈迹平静道:“自己动手吧,没了他们,咱自己也能堆窑。他会堆半倒焰的窑,那我就堆个全倒焰的窑。”
给他们一点小小的震撼。
几人往那座窑口走去他忽然回头看向陈问宗:“兄长,我们人手不足,来帮忙搭把手?”
陈问宗站在原地沉默许久,他看著面前这群灰头土脸的人,再看看他们身后那座土窑,当即从袖子中取出一枚银锭递给陈迹:“抱歉,后天便是秋闱,我不能在此耽误太久。我出门仓促没带什么钱,只能先给你应个急,若不够的话,我明日再遣小厮送来些。”
陈迹将银锭塞回陈问宗手里,退后一步拱手道:“那便祝兄长一举夺魁,高中解元!”
说罢,他头也不回的领著世子、郡主一起去拆烧窑。
陈问宗低头看著手里的银锭,一时间想要说些什么,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沉默许久,他将银锭揣回袖子中,转身出了院子翻身上马,来时想说的道歉,却是没有说得出口。
在拆烧窑的破碎声中,白马归去。
……
……
梁猫儿出大力了,却见他抡著锤子不消怎么费力,便摧枯拉朽的将旧窑毁去。陈迹一边往外清运建筑垃圾,一边赞叹道:“猫儿大哥没有白长那么大的饭量!”
梁猫儿有些羞赧:“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总算能出点力气。”
陈迹看向世子与郡主:“我倒是有点好奇,世子与郡主为何愿意干这脏活累活?你们看,我那兄长就不愿沾这些事情。”
世子乐呵呵笑道:“偶尔做做还行你要真让我天天干这个,我也得跑!”
陈迹感慨道:“总觉得靖王与其他官贵大不一样,他好像……”
白鲤郡主想了想说道:“母亲说,父亲从小吃苦,自然与其他藩王不太一样。”
“哦?”
“我听母亲提起过,父亲刚出生没多久,便与他生母一起被赶到京郊的月慈庵里。”
陈迹愣住:“一般内宫之中,即便母亲犯错被逐出宫门,也只会去母留子,不会把母子一起赶出宫去。”
白鲤解释道:“先皇七十九子,夺嫡之事闹得极凶。我不清楚具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很多皇子与他们的生母被赶出内宫,先后死于宫外。父亲的生母也在赶到月慈庵的第二年,离奇死于月慈庵里。当时父亲才一岁多,据说多亏了内廷衙门的一位大太监暗中照拂,这才勉强活了下来。”
“后来父亲于京郊司礼监某个衙门长大,每日与小太监们一同劳作,砍柴、烧炭、洗衣,直到八岁时才被当今太后接回宫中,与当今陛下一同生活。父亲比陛下大三岁,两人一起在宫中生活六年,情同同胞兄弟。”
“再后来陛下十一岁登基,父亲十四岁外放就藩,少年藩王合纵连横北方世家陈氏、胡氏、齐氏,他用了六年时间,暗中配合监察御史等清流文官肃清外戚,协助陛下亲政……当然我这些都是从母亲那里听来的,不一定准确。”
“父亲从小就要求我们许多事情要自己做,我听说福郡王从小吃饭有人喂,穿衣有人帮,这些我们都是没有的。偶尔父亲闲暇时,我们还得跟他一起去乡下田庄砍柴烧炭呢。”
陈迹默默听了片刻,只觉得这短短的故事里,似乎藏著许多重要信息。刘氏便是郡主口中所说的外戚,可靖王少年时肃清外戚为何后来又娶了外戚刘氏的女子,纳为静妃?
是政治上的妥协,还是另有意图?
……
……
夜晚,月朗星稀。
原本陈迹打算住在窑厂的,可这窑厂连个能睡觉的地方都没有,只好打道回府。
牛车晃晃悠悠走在回城的路上,车上所有人神情疲惫,困得几乎睁不开眼睛。干了一天的活,众人腰酸、背疼,手也磨出了水泡。
不知是谁的肚子先响了一声,紧接著所有人肚子都咕噜噜响起来。
众人面面相觑,继而哈哈大笑:“也不知道城里还有面档开门没?”
“肯定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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