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会说话的肘子
陈迹哦了一声,不再说话。
彼此沉默中,姚老头渐渐停下拨拉算盘的手,平静说道:“你应该也明白了,修行山君门径最缺两物,一个是权,一个是钱,所以你才急著赚钱。可你要知道,这世间,偏此二物最易使人迷失,希望你不要重蹈前人覆辙。”
陈迹笑道:“放心吧,师父。”
姚老头忽然说道:“你上次制的东西,闹出天大的动静,如今整个豫州交通要道被万岁军兵马钳制,只许进不许出。上次的事情还没完,这次你又要制何物?可莫要再闯大祸牵连我老人家!”
陈迹想了想回答道:“制出来您便知道了,您放心,这次不危险的。”
姚老头打量他片刻,犹自不放心的从袖中取出六枚铜钱掷于柜台上,一边解卦一边嘀咕道:“坤元,安贞之吉,应地无疆,厚载万物……”
说罢,他猛然抬头看向陈迹:“你到底要制什么东西?”
陈迹笑著答道:“先前已经告诉您了是可以取代糯米砂浆的东西。”
正说著,却听门外传来脚步声。
他回头正看见白鲤换上了一身丫鬟干活时穿的粗布衣裳,背著个布包袱。可即便是这旧时的粗布衣裳,也掩盖不了白鲤的富贵气质……
因为白鲤发髻上插著一枚金簪子。
陈迹诧异道:“郡主,你这身衣服和金簪子不搭啊。”
白鲤慌张的拔下金簪子,又从袖子里掏出一支木簪子将头发挽上:“嘘!我的银子都被父亲没收了,这是趁我娘不注意偷偷戴出来,用来换钱的金簪子,他们都没注意到呢!”
“云妃夫人聪明细心,哪里会注意不到,不过是故意给你放水呢……”
“啊,是吗?”白鲤愣了一下:“反正都已经戴出来了,我想著你要做事肯定是需要钱的,这世道,没钱寸步难行呢。”
陈迹沉默。
白鲤笑了笑:“走吧,我已喊了一架牛车,咱们坐牛车出城!”
“你们等我一下,”陈迹回到学徒寝房里,拔出床榻下那块松动的砖石,从洞里掏出自己所有家当揣在怀里,这才出门。
可他刚走到门口,却见一匹快马哒哒的从安西街尽头赶来,高头大马之上,一人身著青衫,发丝向后飞扬著,当真是风流少年,英姿俊朗。
陈迹慢慢停下脚步,静静看著对方在医馆门前勒马驻足。
只见陈问宗坐于马上,喘息著说道:“陈迹,快随我回府,莫要再与父亲置气了!”
陈迹站在医馆门槛里,隔著门槛抬头望向马上的嫡兄:“兄长误会了,我并没有与谁置气。”
陈问宗劝解道:“父亲已查明真相,是管家手下的一名小厮吞没了你的月银,如今母亲已将小厮杖毙为你出气,连管家也挨了十个板子。”
陈迹哦了一声:“可怜。”
陈问宗疑惑:“可怜?”
陈迹笑了笑:“我说那小厮很可怜。”
陈问宗不禁急声道:“陈迹,正所谓家和万事兴,一家人哪有什么深仇大恨。如今你已改邪归正,为兄自然盼著你能早日归家团圆。我会说服父亲送你去东林书院念书,三年之后你也可以参加科举,你这岁数,现在去念书也不算晚!”
念书?
自己一理科生去学明经八股,那真是遭老罪了。
只是,陈迹抬头凝视著这位嫡兄长,对方此时真情实意,宛如说书先生故事里璞玉般的谦谦君子。
但人各有志。
陈迹笑著说道:“兄长,我们这会儿要出城去了,朋友们还等著呢。”
陈问宗跳下马来,诚恳郑重道:“陈迹,你虽读书少,但也该懂父子纲常的道理,天下无不是的父母,你怎能一直与自己父亲置气啊!”
陈迹平静道:“兄长,不管你信不信,我是真的没与谁置气,请回吧。”
说罢,他背著包袱绕过陈问宗坐上牛车末尾。
陈问宗追上两步,语气重了些:“陈迹!你这么做,将父子纲常置于何处?!”
就在此时,白鲤忽然抬头说道:“一口一个纲常伦理,那你们陈府可有一人知道陈迹先前被歹人所伤之事?他被歹人割开胸口、刺穿大腿,却也不见你们遣人关心过。”
陈问宗怔住:“郡主?”
他仔细看去,这简陋的车上不仅有郡主,还有世子!
这身份贵重的两人,竟穿著粗布衣服,和自己那庶弟挤在一架简陋破旧的牛车车板上!
白鲤盘腿坐在板车上,挺直了腰背继续说道:“陈迹受伤时,咱们在白衣巷绣楼可是见过的,当日你可问候过他?”
陈问宗彻底沉默。
白鲤不依不饶:“你在意的不过是你口中的纲常伦理。你来医馆劝他,也只因为书院先生们教你要家和万事兴,经义里教你要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仅此而已。”
陈迹拦下白鲤,转头对车夫说道:“走吧,再耽误下去,怕是天黑才能到刘家屯了。”
牛车发出吱呀呀的声音缓缓前行。
陈问宗站在原地,怔怔的看著陈迹等人坐在露天的破旧牛车上,嘻嘻笑笑、打打闹闹。
这天寒地冻的季节里,他们新奇的模样不像是去干活,更像是春季里鲜花刚刚盛开,要去踏青。
世子调侃的声音远远飘来:“哈哈,你们看见没有,白鲤方才像一头愤怒的小老虎。啊,你轻点掐!”
第90章 改窑
午后翠云巷。
一匹白马缓缓在陈府门前停下。陈问宗动作轻盈的翻身下马,落地时,已有家中小厮迎上来,从他手中接过缰绳与马鞭。
陈问宗无声中轻轻提起衣摆,跨过高高的门槛,往朱门深处走去。
一名健仆端著锃亮的铜盆凑上前来:“公子,擦把脸吧。”
铜盆里是备好的热水,铜盆边缘搭著一块白色的帕子。陈问宗拾起帕子沾了沾热水,从额头到下巴抹了两遍,这才觉得神清气爽了一些。
陈问宗将白帕子迭好重新搭回铜盆边缘,轻声问道:“父亲呢?”
健仆低声道:“老爷下令将那昧了钱的小厮杖毙之后,便令人备车去了衙门,似是还有公务要处理。”
“母亲呢?”
健仆答道:“夫人约了张夫人一同前往制衣局挑选绸缎。”
“问孝呢?”
健仆继续答道:“二公子与朋友出门了,说是要去东市游玩。”
陈问宗一阵恍惚,今日家中死了一名小厮,但府中好像没有人受到影响,一切如常。
“管家呢?”
“管家挨了板子后,被我们抬回屋里歇著了。”
“我去看看他,”陈问宗穿过长长的朱红门廊,来到下人所住的后宅里。
刚进院子,他便听到管家咒骂的声音:“那小兔崽子如今傍上王府翅膀硬了,竟然还敢在老爷面前告状……啊,你涂药轻点!”
啪的一声,管家屋里像是有谁挨了一记清脆的耳光,很快便听到一名小厮慌张道:“我再轻些。”
陈问宗皱起眉头,管家此时的语气,与往日自己听到的完全不同,判若两人。
他走上前去掀开棉布门帘,只见管家光腚趴在床榻上,一名小厮为他涂著药,床榻边上还摆著一盘果脯与糕点。
管家余光见陈问宗进来,立刻起身提起裤子,感激涕零道:“公子您怎来这后院看望我了,这下人住的污秽之地可不是您该来的地方。”
陈问宗缓声道:“你挨那十杖不轻,一定要好好休养才是……方才我去寻了陈迹,却没能将他带回来。”
管家凝声道:“公子您去寻他做什么,别看他此时装腔作势,无非是苦肉计想要骗老爷心疼他。您与老爷只要不理他,过些日子他自会想办法回陈府来的。”
“为何?”
管家信誓旦旦:“你别看他如今一副不想回府的模样,他还真能舍了陈府的荣华富贵不成?”
是啊,陈家累世公卿,当今家主陈鹿池还是当朝户部尚书,有几人能放下这般门楣呢?
可陈问宗回忆著自己方才见到的陈迹,他分明觉得,对方神情笃定且平静,是真的想要与陈府恩断义绝。
他沉默许久:“管家好好休养吧,我去看书,交代后厨今晚不用备我晚膳。”
“是。”
陈问宗出门穿过深邃的院子,回到自己屋中坐于桌案前,本想温习一遍经义,翻了几下书却怎么也看不进去。
后天便是秋闱了,他又以一方黑玉镇纸抚平宣纸,想要写一篇策论,毛笔沾饱了墨汁却迟迟没有下笔。
陈问宗脑海里,总是回荡著郡主的责问,还有牛车上的欢声笑语,无法平息。
片刻后,他竟站起身来往外走去,对门口候著的小厮说道:“备马。”
陈问宗匆匆来到门口翻身上马,他双腿轻轻一夹马肚,纵马往城南驰去。
他想要认认真真给陈迹道个歉,弟弟受伤了却不曾关心过,自己这兄长确实愧对圣贤。
……
……
化雪后的官道泥泞崎岖,且越靠近刘家屯,路面便越黑,满地都是从牛车上漏掉的煤渣。
刘家屯不似想像中那么僻静,只见屯子口往来商贩、牛车络绎不绝,有拉著粘土进去的,也有拉著瓷器出来的。
屯子里竖著好些烟囱,源源不断向天空喷吐著白色的烟气,力棒们初雪天里穿著单衣,踩著漏风的草鞋,忙碌著装卸货物。
整个刘家屯,就是一座巨大的陶瓷器作坊。
陈问宗骑于马上,招手拦下一位力棒温声问道:“请问……你们有看见世子与郡主吗?”
力棒有些茫然:“世子与郡主怎会来俺们这种地方,这位公子走错地方了吧?”
陈问宗沉默片刻,他也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可陈迹在医馆门前分明说的就是刘家屯。
他又问道:“那你是否有看见一行八人来到刘家屯?其中还有位和尚。”
力棒恍然:“您说他们啊,他们刚刚用一枚金簪子,将老周家那弃置的窑厂盘下来。您左拐之后第三家便是。”
“谢了,”陈问宗丢出两枚铜钱,策马在泥泞中继续前行。力棒们见他高头大马、器宇轩昂,纷纷避开中间的道路来。
没几步路,他便听见陈迹的笑声远远传来:“都用布条将口鼻捂好啊,若是吸进灰尘了可得好半天难受呢。”
陈问宗在窑厂门口勒马驻足,他低头看著路上化雪之后的泥泞,还有脚上干干净净的皂靴,一时间犹豫著要不要下马。
他抬头望去只见窑厂大门敞开,院子里灰色的粉尘弥漫,陈迹等人灰头土脸,一个个用布条蒙住口鼻,推著院中巨大的石碾子,将一片片碎瓷器碾成粉末。
这与陈问宗想像得完全不同,他以为世子与郡主是开开心心的来踏雪寻梅,却没想到对方竟凑在一座破烂不堪的窑厂里干脏活累活。
周家窑厂大约占地两亩,左边是一排矮矮的黄土房,瓦片都破烂不全;中间是一个硕大的平窑,此时并未点燃;左边堆砌著如山高的残次瓷器,还有一个巨大的石碾子。
梁狗儿躺在黄土住屋檐下,用一片晒干的烟叶盖在脸上呼呼大睡,小和尚席地盘坐、闭目念经,陈迹等人一起推著沉重的石碾子,将一片片碎瓷器碾压成渣。
白鲤拿著一把短短的扫帚,不停将碾好的灰尘扫进竹筐中备用。
这时,一捧灰尘扬起,白鲤郡主脸上蒙了一层灰尘。
推著石碾的世子心疼道:“快来,哥帮你擦擦脸。”
白鲤闻言昂起小脸,可世子却没为她擦拭,反而在她脑门上写下一个‘王’字。
世子哈哈一笑:“这下更像小老虎了!”
白鲤怒从心头起,朝著手里的扫帚追杀上去,两人绕著石碾你追我赶,其余人合力推著巨大的石碾哈哈大笑。
刘曲星看向畲登科:“我也帮你擦擦脸吧?”
畲登科冷笑:“滚一边恶心人去,别以为老子不知道伱这小子又在冒坏水,蔫儿坏!”
陈问宗坐在马上默默看著,他不知为什么,这些人灰头土脸的推个石碾子,也能推得这么快乐。
苦中作乐?
可世子与白鲤郡主这般贵重的身份,为何要像力工一样做这些事情?
犹豫再三,陈问宗终究跳下马来,落地时,黑色的靴面便溅上了泥点子。他没有贸然出声,只是悄悄进到窑厂院子里,默默观察。
却听陈迹说道:“好了,咱们先磨这么多,我得看看成果才知道后续怎么调整,这次我们得做好持久战的准备。”
他对水泥的认知,来自广为流传的“两磨一烧”秘诀。
说起来简单:将石灰、粘土煅烧后得到的原料以75:25的比例均匀混合即可,虽比不上特种水泥,但在这个时代绝对够用了。
窑厂里有堆积成山的碎瓷器,这都是以前窑厂淘汰下来的残次品,可以直接当做已经烧好的粘土原料。再说熟石灰,在宁朝名为垩灰,早已广泛应用在许多领域,买现成的就行了。
眼瞅著原材料都有了,似乎只剩下磨碎、搅拌就行。
可陈迹知道,如黄泥淋糖脱色的方法一样,许多事情听起来简单,做起来难,想要制出水泥简单,想要制出合格的水泥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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