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錦夜微涼
好好將養著吧。莫要等到朕的皇孫呱呱墜地,你這做父王的,反倒先沒了性命!”
最後那聲拖長的“嗯?”字,裹挾著帝王的威壓與毫不掩飾的警告,如同千鈞巨石,狠狠壓在景玉王心頭,讓他幾乎喘不過氣。
景玉王喉結艱難地滾動了一下,所有辯解與不甘都堵在胸口。在太安帝那凌厲如刀的注視下,他終於頹然垂首,肩膀幾不可察地顫抖著,聲音低啞發澀,擠出兩個字:“兒臣……遵旨。”
【天幕光影流轉,將眾人的視線再度拉回那片銘刻著初遇記憶的天地——望城山,風雪已逝,桃花正盛。
趙玉真那句石破天驚的“你分明是仙女”落下,彷彿有某種奇異的魔力,讓院中流動的空氣都為之凝滯。
漫天輕柔的飛雪中,幾瓣緋紅粘在李寒衣如墨的髮梢,她怔怔望著雪地上碎裂成兩半的青銅面具,露出的耳廓迅速染上豔色,紅得幾乎要滴出血來。
寂靜只持續了短短一瞬。
李寒衣猛地轉過身,背對著少年,迅速彎腰拾起那兩片面具殘骸,緊緊攥入懷中,彷彿要掩蓋某種慌亂。她清冷的聲音刻意壓低,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微顫,卻依舊努力維持著劍客的驕傲:“三個月後……我再來問劍!”
話音未落,紅衣如驚鴻掠影,她已縱身而起,幾個起落便消失在院牆之外,只在空中留下幾片緩緩飄落的衣角殘影,和一抹若有似無的冷香。
趙玉真兀自望著她消失的方向,半晌沒動彈,只喃喃重複道:“果真是仙女下凡……連生氣的聲音,都這般好聽……”
他忽地低下頭,瞅了瞅手中那柄溫潤的木劍,眼睛倏地亮了起來,像是發現了什麼了不得的寶貝,興奮道,“從今日起,你就叫‘桃花’了!桃花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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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陰荏苒,望城山從銀裝素裹的寒冬,悄然步入生機盎然的暖春。
那棵曾被離火陣心訣催發的桃樹,如今已無需外力,便自然綴滿了累累碩果,桃子又大又圓,在綠葉間泛著誘人的光澤。
趙玉真的木劍——如今已名正言順的“桃花劍”,靜靜橫臥在樹下斑駁的光影裡,劍身上“桃花”二字刻痕清晰。可那個擲地有聲說著“三個月後再來”的少女,卻始終不見蹤影。
這一日,趙玉真百無聊賴地倚在桃樹下,指尖有一下沒一下地戳著熟透的桃子,悵然嘆氣:“師父總說,長得越漂亮的人,越會騙人……果然沒錯。唉,還是桃子實在,至少不會失約。”
“傻小子,等了三個月,就光惦記著吃桃子?”
清冷中帶著一絲戲謔的嗓音,毫無徵兆地從頭頂屋簷傳來。
趙玉真渾身一震,猛地抬頭——
李寒衣不知何時已然立在飛翹的簷角之上,一身紅衣在融融春風中輕輕翻飛,她臉上仍覆著面具,只露出一雙清澈明亮的眸子,正靜靜看著他。
“你!”
趙玉真“騰”地一下跳起來,眼中積攢了數月的失落與黯淡,在見到她的瞬間,被驟然點亮,化作純粹的驚喜,“你來得太遲了!”
李寒衣縱身翩然落下,衣袂拂過滿地落花,穩穩停在他面前。她揚了揚手中那柄連鞘長劍,劍鞘古樸,隱有寒芒透出:“為了尋這柄劍,多費了些周折。”
趙玉真的目光立刻被那劍吸引,仔細端詳片刻,點頭讚道:“名劍譜上排名前列的‘鐵馬冰河’?確是柄好劍!”
讚歎完劍,他的視線又落回她臉上那副礙眼的面具,咂了咂嘴,話語直白得讓人臉紅:“小仙女,怎麼又把這醜東西戴上了?摘了吧,你摘了面具的樣子,比這滿山的桃花加起來都好看。”
“要你多話!”
李寒衣似嗔似怒,手中鐵馬冰河驟然出鞘,清越劍鳴聲中,一道凜冽劍氣已直逼趙玉真面門!
趙玉真卻不慌不忙,眉眼間甚至帶著笑意,雙掌在胸前輕輕一合,一股磅礴厚重、恍若山嶽傾覆般的無形巨力轟然推出!
李寒衣只覺劍尖如同撞上一堵無形氣牆,力道被巧妙卸開。
她借勢一個輕盈旋身,衣袂飄飄,如紅蓮綻放在空中,隨即穩穩落回屋簷,柳眉微蹙,喝問:“這是什麼功夫?”
“望城山秘傳,大龍象力。”
趙玉真收斂掌勢,正色道,“此功剛猛無儔,威力之大,猶在我派鎮山劍法‘無量劍’之上。”
“我不管!”李寒衣劍尖斜指地面,劍氣微吐,震得周遭桃樹花瓣如雨紛落,“今日我既為問劍而來,你便必須出劍!”
趙玉真眉頭一挑,伸手指著她臉上的面具,條件反射般地提出要求:“你摘了它,我便出劍。”
李寒衣輕哼一聲,似是賭氣般別過臉去,但握著劍柄的手指卻微微收緊。
片刻靜默後,她抬起另一隻手,指尖觸到面具邊緣,緩緩地、一絲猶豫也無地,將那青銅面具摘了下來。
春日暖陽毫無遮擋地映照在她臉上。眉不畫而黛,唇不點而朱,肌膚勝雪,眸光清冽。
褪去面具的遮掩,那份屬於少女的清麗與劍客的英氣完美交融,在滿山桃花的映襯下,奪目得令人不敢逼視。
趙玉真眼底的笑意,便在這一刻,如同被點燃的煙花,倏然炸開,明亮得驚人。他望著她,輕聲喚道,聲音溫柔得如同拂過花瓣的微風:
“桃花。”
彷彿言出法隨。
那柄靜臥在桃樹下、刻著“桃花”二字的木劍,驟然發出一聲歡快的清吟,“嗡”地騰空而起,如有靈性般繞著趙玉真飛旋一週,穩穩落入他攤開的掌心。
他足尖在滿地落花上輕輕一點,身如青鶴,縱身掠起,輕盈地落在李寒衣對面的屋簷之上。
一紅一青,一高一低,隔著數丈距離遙遙相對。少年手持溫潤木劍,少女手握名劍冰河,身後是如霞似宓穆教一ǎ饲榇司埃鹑缫环鶞喨惶斐傻南蓚H臨風圖。
“一塵一敗,謂之一劫;自天地之前,則有無量劫矣……”
趙玉真低聲誦唸,神色漸趨肅穆。隨著他的話音,身後虛空之中,竟有無窮劍氣自四面八方匯聚而來,由虛化實,凝成千萬道清晰無比的劍影!
劍影層層疊疊,密密麻麻,轉瞬之間構成一座恢弘磅礴、森然凜冽的巨型劍陣!浩瀚劍意沖天而起,攪動風雲,令四周桃花為之震顫。
李寒衣瞳孔微縮,感受到那劍陣中傳來的、近乎天地之威的壓迫感,凝聲問道:“這是什麼劍法?”
“無量劫。”趙玉真的聲音低沉下去,帶著某種宿命般的迴響,“無量劍陣,演化劫數。入此劫者,生生世世,萬劫不復。”
“好一個‘無量劫’!”
李寒衣非但沒有懼色,反而輕笑出聲,眼中沉寂數月的戰意被徹底點燃,熊熊燃燒,“巧了,我也新悟得一劍,正不知其鋒——你且接好了!”
話音甫落,奇異的一幕發生了。
望城山上下,方圓數里之內,所有桃樹上的花瓣,彷彿被無形的力量召喚,同時脫離枝頭!
億萬片緋紅粉白,匯成一道絢爛無比的花之長河,逆著春風,朝著山頂這方小小院落奔湧而來,最終盡數凝聚在李寒衣手中的鐵馬冰河劍尖周圍,盤旋飛舞,宛若給長劍披上了一襲流動的霓裳。
“月夕花晨!”
她清叱一聲,手中長劍驀然遞出!
沒有驚天動地的巨響,只有一道由無盡花瓣匯聚而成的、溫柔又磅礴的粉色洪流,裹挾著精純凜冽的劍氣,浩浩蕩蕩,直撲向趙玉真那巍然聳立的無量劍陣!
這本該是世間最鋒利、最噬殺、最兇險的兩種劍意碰撞。可眼前所見,卻沒有絲毫血腥戾氣。無量劍影如星河倒卷,璀璨冰冷;
月夕花晨似春日盛宴,絢爛溫柔。劍氣與花瓣在空中交織、纏繞、碰撞、湮滅,激盪起漫天璀璨的光點與飛舞的殘紅。
美得驚心動魄,恍若夢境。
“好美啊……”趙玉真望著對面在花瓣洪流中衣袂翻飛、眸光熠熠的少女身影,竟一時忘了這是在比劍,看得有些痴了。
“鏘——!”
終於,兩柄劍的實體,桃花木劍與鐵馬冰河,跨越了花瓣與劍影的屏障,結結實實地碰撞在了一起!
清越無比的金鐵交鳴之聲瞬間響徹山谷,悠長不絕。
狂暴的劍氣漣漪以雙劍交擊點為中心轟然擴散,將空中盤旋的億萬桃花瓣震得如暴雨般四散飄零,簌簌落下,頃刻間為整個院落、屋脊鋪上了一層厚厚軟軟的粉色絨毯。
兩人身影在漫天落花與閃爍劍光中穿梭交錯,劍招精妙,身法翩然。桃花劍靈動溫潤,鐵馬冰河凜冽清寒。
看似兇險的比鬥,此刻卻呈現出一種奇異的和諧與韻律,宛如一場精心編排的、只屬於他們二人的劍舞。
某種難以言喻的情愫,便在這劍氣縱橫、花瓣繚繞之間,悄然滋生,無聲蔓延,比春草更頑強,比桃花更灼熱。
又一次精妙絕倫的對招!雙劍再次毫無花巧地正面硬撼!
“叮——!”
脆響聲中,桃花劍與鐵馬冰河的劍身死死交纏在一起,劍氣互衝,互不相讓。
巨大的反震力道讓兩人同時悶哼一聲,腳下不穩,各自向後滑退半步。
風,不知何時停了。
劍,凝滯在半空。
紛紛揚揚的花瓣雨緩緩落下,有的粘在彼此交錯的劍身上,有的落在他們的肩頭、髮梢,還有幾瓣調皮地,貼在了李寒衣因激鬥而微微泛紅的臉頰旁。
四目相對,近在咫尺。
少年眼中映著少女桃花般的面龐,那裡面的驚豔、欣喜、專注,濃得化不開。
少女眸中倒映著少年清俊的眉眼,那深處的冰霜早已消融,只剩下一片被攪亂的春水,漣漪陣陣。
呼吸,在極近的距離裡悄然交纏。
這一刻,望城山的春風似乎格外溫柔,漫山的桃花,也彷彿開到了極致,絢爛、熾烈,不管不顧。
趙玉真望著近在咫尺的容顏,眼底漾著純粹的好奇與欣賞,輕聲問:“小仙女,你生得這樣好看,像畫兒裡走出來似的,為什麼總喜歡用面具遮起來?”
李寒衣眸光微動,不答反問,語氣裡帶著一絲探究與挑釁:“那你劍法這般通神,悟性如此驚人,為何從來不敢下山,去那真正的江湖走一遭,看一看?”
趙玉真臉上的笑意淡了些,語氣變得認真:“師父說,我命格特殊,若輕易下山,會引來腥風血雨,害死很多很多不該死的人。”
李寒衣沉默了一瞬,指尖無意識地在冰冷的劍身上輕輕劃過。
她抬起眼,望進他清澈的眸子裡,聲音很輕,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堅定:“那……等我第三次來望塵山的時候,你跟我下山。”
趙玉真渾身微微一震,耳根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迅速變紅。
他有些無措地撓了撓頭,憨憨地笑了,露出幾分屬於少年的羞澀與為難:“這……這事兒太大了,我得問問掌教師叔才行。”
“你師叔?”李寒衣眉梢一挑,“他劍法比你如何?”
“現在嘛,自然比我強些。”
趙玉真老老實實回答,但隨即,眼中閃過一抹屬於天才的、毫不掩飾的自信與少年意氣,“不過,再給我一年時間,就未必了。”
李寒衣聞言,嘴角緩緩勾起一抹極渽s亮眼的弧度,那笑容裡帶著驕傲,也帶著承諾:“好。那我便一年後再來。到時,你若還不能做主,或是你師叔不答應——”
她手腕一振,鐵馬冰河發出一聲清越劍鳴,“我便打到他答應為止!”
說罷,不再停留。
粉衣一晃,人已如驚鴻般掠起,幾個起落,便消失在重重桃林與山嵐之間,只餘一縷冷香,和一句飄散在風中的約定。
趙玉真望著她消失的方向,良久,才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鼻尖,忽然自顧自地傻笑起來,那笑容燦爛得,彷彿擁有了全世界。
而此時此刻,別院之外,一株古松之下。
望塵山當代掌教殷長松,不知已靜立了多久。
他深邃的目光越過院牆,落在那棵花瓣幾乎落盡、卻依舊倔強挺立的桃樹上,又彷彿透過桃樹,看到了院中少年那藏不住的歡喜。
良久,他捋著長鬚,發出一聲悠長而複雜的嘆息,那嘆息聲融入山風,帶著無盡的悵惘與宿命般的瞭然:
“攔了十六年,擋了十六年……終究,天命難違,仙緣難斷,還是墜了這十丈軟紅、紛擾凡塵啊……”】
······
“這哪是打架?這分明是定情!”
“完了完了!寒衣這丫頭,怕是要被這小道士拐跑了!”
第92章 多嘴之人的下場
【天幕光影流轉,自十餘年前那場桃花紛飛的約定中抽離,重新定格於當下——天啟皇城,御殿中央。
殿內燭火通明,映照著堆積如山的奏摺。
年輕的皇帝正伏案批閱,硃筆在紙箋上游走,發出沙沙輕響。
一名身著暗色服飾的內侍躬身立於御階之下,手中捧著一卷密檔,正低聲稟報:
“據多方查證,雪月劍仙李寒衣與道劍仙趙玉真,於望城山初遇後,確有‘三年之約’。
以二人當時顯露的天資與進境推算,第二年擊敗彼時的望城山掌教殷長松,當非難事。
然則……蹊蹺之處在於,如今趙玉真已繼任掌教之位多年,二人卻始終未曾一同下山,近二十年間,明面上亦再無往來蹤跡可循。”
皇帝手中的硃筆微微一頓,並未抬頭,只從喉間發出一個若有所思的鼻音:“哦?”
內侍將腰彎得更低,聲音壓得更輕:“密檔隱約提及,李寒衣後來確曾再上望城山,只是不知何故,趙玉真最終並未隨她離去。
自那之後,雙方似乎……便斷了聯絡。”
皇帝終於放下了筆。
他緩緩起身,玄色的袍袖拂過御案,一步步踱至大殿中央那扇巨大的雕花長窗前。
窗外是連綿巍峨的宮牆與沉沉的夜色,他的目光卻彷彿穿透了這些具象的障礙,落在了某個遙遠而不可及的地方。
“這可真是……令人遺憾。”
皇帝輕輕嘆息一聲,那嘆息裡聽不出多少真實的惋惜,反倒更像一種評估,“母后近來對這些江湖舊聞興致頗濃,尤其關心這一對的後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