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錦夜微涼
百里東君忽然用胳膊肘輕輕撞了撞雷夢殺,臉上帶著促狹的笑意:
“雷二,天幕上那皇帝可是把你閨女的修為給鎖了,堂堂雪月劍仙如今武功全失。
你這當爹的,倒不惱?
還在這兒夸人家天賦高?”
雷夢殺臉上的興奮之色漸漸斂去,轉而浮現出一種罕見的嚴肅與沉痛。
他深吸一口氣,沉聲道:
“寒衣是我女兒,掌上明珠,我豈能不疼?但——”
他話鋒一轉,目光灼灼,“皇帝那話,說得在理!”
“她那劍法,‘月夕花晨’,憑空生劍氣、引動天地異象也就罷了。
可每次出劍,非得攪得方圓百里百花凋零,萬物肅殺才算完。”
雷夢殺的聲音低了下來,帶著痛心,“從前我只顧著得意,覺得我女兒天賦絕頂,劍法通神,美不勝收……
可今日聽陛下一席話,我才如醍醐灌頂,徹底醒了!”
他攥緊拳頭,指節發白:
“我雷夢殺當年遊歷天下,見過太多芸芸百姓!
他們面朝黃土背朝天,一滴汗摔八瓣,就盼著春種秋收,田裡的莊稼、山間的果木、園中的花卉能有個好收成,那是他們活命的指望,養家的根本啊!”
“寒衣一劍下去,倒是瀟灑絕美,劍仙風範。
可那被劍氣波及的花木莊稼呢?
那背後多少農人一年的心血呢?
陛下說得對,這不是劍法,這是……傷天害理!”
一旁的李心月靜靜聽著,眼中亦是動容。
她低頭,溫柔卻鄭重地對懷裡懵懂的小寒衣輕聲道:
“寒衣,聽到了嗎?
爹爹說得對。
以後長大了,習劍練武,要心存敬畏,不可因一己之念,傷了天地生機,苦了黎民百姓。
知道嗎?”
夫妻倆話音方落,彷彿冥冥中自有呼應——
天幕上的畫面,悠悠一轉。
【 天幕之上,雪月城藥廬。
窗欞半開,幾片枯葉打著旋兒飄入,落在冷寂的地面。
李寒衣靜靜坐在床沿,目光追隨著那片落葉,直至它歸於塵土。
她幾不可察地輕吸一口氣,試圖引動丹田內息——依舊是一片令人心悸的空曠。
那道瑩白的心劍劍意,如同最精密也最無情的鎖,將她畢生苦修的功力封死在靈臺深處,嚴絲合縫,不漏半分。
“姐姐!”
雷無桀端著剛煎好的藥,小心翼翼推門進來,氤氳的藥氣模糊了他寫滿擔憂的臉。
一見李寒衣這失魂落魄、彷彿精氣神都被抽空的模樣,他眼圈頓時紅了,聲音也帶了哽咽:“你……你別急!
我、我現在就去找那個曉夢大師!
她既然能鎖,就一定有法子解開!我求她也要求來!”
李寒衣緩緩轉過頭。日光透過窗格,在她蒼白得近乎透明的臉上投下斑駁的影子。
她望著眼前急得快要跳腳的弟弟,嘴角竟微微彎起,露出一絲極淡、卻真實的笑意:
“傻小子……現在,才認我這個姐姐了?”
雷無桀被她問得一怔,隨即撓了撓頭,有些不好意思地嘿嘿笑起來:“昨夜在洱海邊,看你跟曉夢大師動手……
那劍氣,那身法,不知怎麼的,突然就想起很小很小的時候,你拿著樹枝,在院子裡教我比劃基礎劍招的樣子……”
他笑容忽又收斂,被更深的焦急取代,“可現在不是說這個的時候!姐,你的武功!
沒了內力,萬一、萬一再有壞人……”
李寒衣唇邊的笑意深了些,她輕輕搖頭,打斷了弟弟的話。
伸出手,指尖帶著涼意,卻無比溫柔地撫過雷無桀年輕而充滿朝氣的臉龐。
“不必了。”
她收回手,緩緩起身,走向門外。雷無桀趕忙放下藥碗跟了上去。
藥廬外,秋風已帶蕭瑟。
遠處雪月城錯落的屋宇依山而建,在薄霧中若隱若現,更遠的蒼山輪廓沉默著,如同亙古的守護者。
李寒衣望著這片她曾以劍守護的土地,忽然輕聲問:
“無桀,你說……若是父親母親,看到我現在這般模樣,會不會覺得失望?”
“怎麼會!”
雷無桀立刻大聲反駁,腦袋搖得像撥浪鼓,“姐姐你是天下聞名的雪月劍仙!
武功蓋世!要失望,也該是對我這個不成器的兒子失望才對!
我連逍遙天境都還沒……”
李寒衣轉過身,定定地看著他。
那雙慣常清冷如冰湖的眼眸裡,此刻漾動著一種雷無桀從未見過的、深沉的悵惘。
“對你,我未盡到長姐之責,讓你孤身長大;對雪月城,對這片土地上仰望‘劍仙’之名的百姓,我更未盡到守護的本分。”
她頓了頓,聲音低得幾乎散在風裡,“其實……我一直在害怕。”
“害怕?”
雷無桀徹底愣住,滿臉不解,“姐姐你武功那麼高,劍法那麼厲害,這天下還有什麼是你需要害怕的?”
李寒衣沒有直接回答。
她走近一步,目光落在雷無桀腰間佩著的“聽雨劍”上。
她伸出手,雷無桀下意識地解下劍,遞到她手中。
劍入手,冰涼沉甸。
李寒衣指尖緩緩摩挲過那古樸的劍柄,彷彿在觸控一段塵封的歲月。
良久,她才抬起眼,聲音低沉而清晰:
“無桀,你可知……父親和母親,他們究竟是如何死的?”
雷無桀渾身一震,先是下意識點頭,隨即又茫然搖頭:“我知道……父親是死在抗擊南訣的戰場上。
門主和雷轟師傅都告訴我,父親是頂天立地的大英雄,為國捐軀,死得光榮!
可是母親……”
他眼神黯淡下去,帶著委屈,“母親的事,從來沒有人跟我仔細說過。
我從小在雷家堡長大,總是想,為什麼別人都有孃親在身邊,我的孃親卻……”
李寒衣眼中愧疚之色愈濃。
她空著的那隻手探入懷中,極其珍重地取出一物,輕輕捧到雷無桀面前。
那是一塊令牌。
通體黝黑,非金非木,觸手溫潤又沉重。
令牌之上,一條青龍浮雕栩栩如生,龍鱗畢現,龍目凜然,彷彿下一刻就要掙脫這方寸之間的束縛,騰雲駕霧而去。
僅僅是看著,便能感受到一股沉凝如山、卻又凜冽如風的威嚴氣息。
“這是母親的令牌。”
李寒衣指尖極輕地撫過那冰冷的龍紋,聲音也彷彿浸染了令牌的滄桑,“青龍令。”
“青龍?”雷無桀眼睛微微睜大,被那令牌的氣勢所懾,又覺得這名字威風無比。
“二十年前,父親母親輔佐景玉王,平亂定鼎,立下不世之功。”
李寒衣的目光穿過令牌,望向虛空,彷彿在回溯那段波瀾壯闊的歷史,“後來,父親受封八柱之一,遠征南訣,最終……馬革裹屍,戰死沙場。
而母親,她與另外三位不願受朝廷官職羈絆的江湖至強者一起,接受了‘天啟四守護’的虛銜。
她位列東方,代號便是——‘青龍’。”
她嘴角牽起一絲苦澀的弧度:“小時候,我恨極了這塊令牌。
總覺得是它,是這‘青龍守護’的責任,捆住了母親,最終害死了她。
可它……終究是母親留下的,唯一的東西了。”
雷無桀鼻尖發酸,低聲道:“門主和師傅們,只跟我說父親是英雄。
母親的過往,他們總是含糊其辭……姐姐,母親她……是個怎樣的人?
她為什麼一定要去做這個‘守護’?”
“因為她想保護你。”
李寒衣看向弟弟,目光柔和而悲傷,“母親她……看透了天啟城輝煌表象下的陰衷幾H,漩渦暗流。
她不願你在那樣的環境中長大,被權纸荆Я顺嘧又摹�
所以她將你送回雷家堡,希望你在相對純粹的江湖裡,自由自在,平安喜樂。”
“是這樣嗎……”雷無桀喃喃自語,心頭酸澀與暖意交織。
“或許,”
李寒衣的語氣陡然變得凝重,握緊令牌的指節微微泛白,“她早已預料到了什麼。
母親成為青龍守護後,一直恪盡職守,護衛皇城。
直到……琅琊王帜姘副l。
那場大案,震動天下,也徹底改變了許多人的命摺!�
“琅琊王?”
雷無桀追問,“是那位多次擊退南訣入侵,被百姓稱作‘賢王’的琅琊王?
他怎麼可能會址矗俊�
“沒有人相信。”
李寒衣搖頭,聲音裡浸透了寒意,“可琅琊王入獄後,面對所有指控,始終沉默。不認罪,亦不辯駁。
審理此案的七位天啟御史中,有三位力主琅琊王無罪……結果,這三位御史,接連被發現在家中‘暴斃’。”
她深吸一口氣,彷彿那鐵鏽般的血腥氣依舊縈繞鼻尖:“到了那時,所有人都明白了。
明德帝,他想讓琅琊王死,根本不需要理由,更不需要證據。
直到……問斬之日。”
天幕畫面,驟然變換!
光影流轉,時光逆溯,瞬間將所有人拉回到那個寒風徹骨、烏雲壓城的——琅琊王問斬之日!
法場之上,肅殺死寂。高臺森嚴,監斬官面色冷硬。
琅琊王蕭若風一身單薄囚衣,立於刑臺中央,長髮披散,卻背脊挺直如松。
他緩緩抬頭,望向高臺御座上那道明黃色的身影,臉上無喜無悲,只是輕輕拂了拂衣袖,彷彿拂去微不足道的塵埃,已然接受了命咦钺岬牟脹Q。
“時辰已到——!”
監斬官拖長的聲音,像鈍刀劃過冰面。
“且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