冒姓琅琊 第83章

作者:东周公子南

陈青珊一手为王扬执伞,一手按在剑柄上,神色警惕。

刘昭、谢星涵、乐湛、乐庞等人与王扬站在一起,虽然有小凝等一众仆从环绕在侧,但与对方相比,还是显得势单力薄。

王扬从容拱手,朗声问道:“诸位前来,所为何事?”

无人回答,人群默默分开一路来。两个老者被人搀扶着,一步步向王扬走来。

是陆欢和徐伯珍!

乐湛见到是他们,心道这可不易处理。

此二人都是学界耆宿,德高望重,总不好让官差强行驱离吧。不过既然有他们在场,应该不至于放纵弟子们动手武斗吧。

不至于吧......

两人头顶虽然有人遮伞,但地面积水,深浅难测,再加之雨势太大,身上衣物还是不免被雨水打湿,尤其年龄更大的陆欢,岁月早已侵蚀了他的体力,他走得步履蹒跚,深一脚浅一脚,仿佛每迈出一步,都用尽了全身力气。

徐伯珍身体比陆欢硬朗许多,但为了不越过陆欢,刻意放缓了脚步,面对前方的一个个水坑,全然没有避让的意思,正道直行,说踩就踩,鞋袜裤腿全被浸透,可他连眉毛都不皱一下,这不长的距离,硬是让他走出几分勇决刚毅来。

两人走到距离王扬几步之远的地方停下,手一挥,头上两伞俱撤,白发瞬间被雨水浸湿,一缕缕地贴在头皮与脸颊上。

王扬有些动容:“两位先生,你们这是......”

陆欢和徐伯珍欢立于雨中,不用一丝遮蔽。在场古文一派,谁敢撑伞?只听得一片簌簌声响,一柄柄雨伞纷纷收起,人人淋雨不避。

在刘昭、谢星涵等人惊讶的目光中,陆欢敛袖躬身,垂佩而揖,声音谦卑:“请公子以尚书教我。”

徐伯珍深深一揖,声音利落嘹亮:“请公子以尚书教我!”

众儒生面向王扬,纷纷弯腰,声音此起彼伏:“请公子以尚书教我!”“请公子以尚书教我!!”

一道道声音冲破雨幕,汇聚成河!浩浩荡荡,绵绵不绝!

刘昭回过神来,擦去脸上眼泪,急忙避开,不敢与王扬同受此礼。

谢星涵、乐湛等人也纷纷退到一边,只留王扬一个人站在原地,身边还有陈青珊为之撑伞。

王扬踏出伞外,陈青珊立刻跟上,要继续为王扬遮雨。

王扬摆摆手,任凭雨水浇身,整衣敛容,躬身回拜:“王扬不才,愿与诸君同学互进,共研精义!”

衣袖在雨中微微摆动,似乎与风雨共舞。

这幅震撼人心的画面将永远地印刻在每一位旁观者心中!

所以当宗测拎着桌案,带领众学子杀出时,看到的,也是这样一幅画面......

......

然后郡学内便出现了一个百年难遇的奇异场景,今古文尚书两派的学者学子们混杂而坐,衣衫狼狈,身上雨水流淌,一个个跟个落汤鸡似的,场面凌乱,但无一人在意,所有人都专心致志,凝神谛听。

“.......方才我讲了何谓知识分子,何谓知识阶级。然我以为,凡知识分子,必备一种考求知识之信念,而后可谓知识分子。凡知识阶级,必有一种超越现实之情怀,而后可成知识阶级。唯如此,方能摒除心志之桎梏,唯真理是从。学术乃一国智识文化所系,必以发扬真理为目的,致广大而尽精微,而后可称规模、称宏远。

若问理想但云房车,言所欲只道富贵,使镇国高校成蝇汲之所,学问深造为进身之阶,则非真知识分子也。若一国之知识分子不能怀一种非止于自身身家之光明理想,则更无以求民众,无以求国族之演进繁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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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关于伞在此时是否得到广泛使用的问题,虽然《南史·王微传》记云:“有时涂中见相识,辄以笠伞覆面”。《格致镜原》引《玉屑》云:“魏人以竹碎分,并油纸造成伞,便于步行骑马,伞自此始。”一南一北看似有代表性,但前者只限士大夫,后者则应属后人臆测,全无依据。(不过也可能是宋人见到如今未见之文献?还有,这条引文从文献学的角度其实很值得怀疑,未必立得住脚。待考。)

南北朝史料中言“伞”多为仪仗用伞,和生活用伞是两种东西,近似于羽盖,现存壁画中的伞也是如此。所以依据现有证据,当时伞很可能未普及开,但南北朝史料本就不如唐宋丰富,论其平民的日常生活视角,就更不如之,所以说不定当时百姓也用,只是未记?

不过我还是认为这种可能性很小,但如果用这个再写王扬造伞什么的实在无趣,所以本章中虽然写了伞面成片的画面,但未必符合史实。

第141章 大奸之象

香雪楼的一个房间内,传来美妙的歌声。

“借问吹箫向紫烟,曾经学舞度芳年。得成比目——”

啪!

一个白瓷酒杯砸在地面上,碎片飞溅,吓坏了屏风后的歌女们。

“滚,都滚。”

柳憕从牙缝中挤出冷冷的几个字,呼吸渐粗,似乎在努力压抑着什么。

歌女们战战兢兢,根本不知道哪里得罪了这位客人。

颜幼成站了起来,向那些歌女挥手道:“出去出去!”

待众女退出关好门,颜幼成瞧了瞧柳憕憔悴阴郁的面容,和气笑道:“今天咱们好好聚聚,别为不相干的人生气。”

柳憕自从输了牛车之后便杜门不出,不言不笑,整日把自己关在屋里,不仅不见外人,竟连下人也不愿见。若非兄长连日疏导劝慰,苦心安抚,变着法儿地开解,今日也不会同意与颜幼成出来吃酒。

本想着出门散散心,排遣心中苦懑之万一,谁知这歌女好巧不巧,竟恰好唱了王扬的诗,犯了柳憕的忌讳。

其实也不是什么恰好,只怪王宴之后,柳府上下都不敢提王扬的名字,而柳憕也不出门,所以他不知道,王扬那两首诗已经传遍荆州城,现在十个歌女里有八个都会唱这两首新诗,客人们都爱听。酒楼里的人又不认识柳憕,哪里知道什么该唱什么不该唱啊!

柳憕沉着脸,用白绢帕擦了双手,然后把帕子往桌上一扔,道:“我回了。”

“别啊!咱们吃完饭去西沙洲转转嘛!前几天我兄长差人来了,下个月我就得回建康,还没去过西沙洲呢!”

“你想去自己去吧,我回府了。”

“要不去芙蓉里玩玩?我请客!”

柳憕面无表情:“你是第一天认识我吗?”

颜幼成笑嘻嘻道:“这不寻思让你发泄一下嘛。”

“滚。下九流的事,我没兴趣。”

“品曲赏舞,谈诗论赋,发长歌以骋文思,泄块垒以荡襟怀,此所谓发泄也。你说你想哪去了?”

柳憕冷着脸,也不答话,起身就走。

颜幼成连忙拉住,他一来是柳憕好友,不愿见柳憕一蹶不振。二来也是受了柳惔的嘱托,所以插科打诨,只为调剂柳憕心情,可却全然没用,柳憕全程连笑都没笑一下,仿佛已经失去笑的能力。

他眼见柳憕又要回家,只好改变策略道:“这样,你再陪我喝最后一轮,喝完最后一轮,咱们一起走!”

柳憕这才坐回原位。

颜幼成慢慢地饮了口酒,偷瞧了眼柳憕神色,酝酿说道:“我问你一句话你不许生气。”

柳憕黑着脸,不应不答。

“你是不是因为谢四娘子和王扬走得近,所以......”

柳憕嚯的一声站了起来,面如冰霜:“她和我有什么关系?她爱跟谁走得近就跟谁走得近,我才懒得理!我连正眼都不瞧她一眼!”

是,人家也不瞧你......

“文深兄,你坐你坐,你看你,急什么啊!先坐下!”

颜幼成好不容易把柳憕拉回坐席,语气诚恳:

“咱们兄弟相交时间也不短了,你也不要瞒我,你的心思我大概能猜到几分。你来荆州,固然是来探望兄长,但其实也有四娘子的原因——”

岂止是有四娘子的原因,我看你就是跟着四娘子来的!什么探望兄长,早不探晚不探,偏偏四娘子一去荆州你开始要探了。

虽然这么想,但颜幼成知道,柳憕极好面子,所以换个更婉转的说法。

柳憕不屑冷笑:“哈!你真是异想天开!我来荆州,只为兄长,别无他因,你居然能扯到谢星涵身上?真是荒谬至极!可笑,实在太可笑了......”

“行行行,你也别可笑了。我就和你说一点,那个王扬是不可能和谢娘子有什么的。是,他是琅琊王,但他一个琅琊王氏,混到地方郡学上做学子,他家里什么情况你就可以想见了。听说最近又四处收购锦缎,做什么袍袄,还弄出个......他发明那个词怎么说来着......对,招标......凑了一屋子卖布裁衣的商人......”

一说起这个话题,柳憕仿佛被瞬间点燃一般,拍案怒道:

“谁家的生意不是委之门仆,责成群下?可他王扬居然亲执其事,钻研其道!把他王家的脸都丢尽了!身为士族,混杂商贾!唯利是求,玷辱流辈!这种人居然还被巴东王请到宴席上当座上宾!还有陆欢、徐伯珍,竟然也被他蒙蔽了!现在应该能看清他真面目了吧!什么学问经义,都是伪装出来哄骗世人的幌子。嘴上说着孔孟大义,其实干的是积货逐利的鄙贱营生,伪君子一个......”

连陆欢、徐伯珍的事你都知道,不是说闭门不出吗?谁跟你说的啊!还挺关注......不过这酸得太明显了,虽说用心末业,有亏清誉,但说伪君子什么的就有点过了......

不过颜幼成也没反驳,继续劝道:

“所以啊,他有才华是不假,但那又怎样?谢娘子什么身份?中书令的嫡女公子,正儿八经的相女,至于王扬家三服以内,恐怕连个郡太守都没有吧。虽说王谢门第相等,但两人家世根本不匹配,怎么可能凑到一起嘛!也就是相识得早,又因为郡学的事,所以走得近点,至于想其他就多心了。你这闲气生的好没必要。”

颜幼成真正想说的是柳憕吃飞醋没必要,但此时世间尚未发明“吃醋”的隐喻含义。

柳憕脸色稍霁,语气稍缓和了一些,沉声道:

“我讨厌王扬,和谢娘子没有关系。王扬此人,轻躁谄薄,行必以利。加之心机深沉,言伪而辩,此乃大奸之象!没有才华还好些,若是有了才华,更成祸害!”

颜幼成有些听不下去了:

“文深兄,不是我说你,像咱们这样的人,将来都是要为宦作宰的,我就不说了,我家论门第,论家世,和你河东柳氏没法比,说仕宦的话,我家五代里出的最高官也就是散骑常侍,我将来能混个吏部正员郎,就算烧高香了。若是因缘际会,撞了大运,死后追赠个太中大夫,那就是光宗耀祖!

但你不一样!

你今年十月就要授官了吧。起家最次也是公府掾属。多说两三年,估计就能升到尚书左丞。我兄长见到你都得见礼。所以你柳大公子将来是真可能做公卿、做宰辅的人!

那你这器量......是不是有点小了?

王扬什么人?有血统,有才华,有潜力,缺的就是势力和机遇。我要像你一样,有资格做庄家,绝对拉拢他,让他为我所用!

你倒好,和他争短长。这不是自降身价吗?

这就像关羽听说马超来降便坐不住了,想要比上一比,所以武侯回信说‘黥、彭之徒,当与翼德并驱争先’。也就是说,以马超的身份,要比也是该和张飞比,犹未及关云长之绝伦逸群也!

王扬情况也是这样。他才华再高,血统再好,但只是个空架子,起点就在这儿,和你没法比。如果你能把他拉拢过来,化敌为友,将来还不是为你所用?

当然,你现在底子太浅,要收王扬困难点。但你可以替令尊收啊!以国公的根基,收他做个门生,那他不得感恩戴德?!将来若真是仕途顺遂,也能成为你柳家一臂助啊!

再说如果你真收了王扬,那人们会怎么说?

王扬得罪你,但你还不计前嫌,提携旧雠。到时谁不说你柳公子胸次开阔,宽宏大量?

齐桓公能用管仲,祁奚能荐解狐,你柳文深就用不了他王之颜?!

说不定将来还能上史书,成为一桩美谈呢!”

颜幼成是受了柳惔之托来开解柳憕的,但柳惔本意只是让颜幼成陪柳憕出门逛逛,分散下注意,寻思弟弟多出去走走,说不定慢慢也就释怀了。

可柳惔完全没想到,这颜幼成竟然另辟蹊径,直接给了他弟弟一个全新思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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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官职转迁路径是一个很有意思的问题,法令不会明确规定某官某职的特定晋升途径,但事实上却有不少相沿成习的规矩和惯例。这是职官制度运作中潜藏的结构性存在。

比如颜幼成为什么说柳憕很快能升到尚书左丞(可以简单理解为国某院主管监察的秘书长),因为南朝时如果在实权公府任要职,就是容易升到尚书左丞。

但想从尚书郎直接升左丞就很难了(虽然是同一个系统的调动),尚书郎一般都得出去转一圈,然后才能回尚书省做左丞。一旦由尚书郎直接升左丞,就叫“超迁”或者“超拜”。升到左丞后一般会转到门下省做黄门侍郎,或是做御史中丞(可以简单理解为监某部某长),有了黄门郎或者中书侍郎的资历,就可以去做很多人争着做、握着人事大权的吏部郎了(类似于组某部副某长)。

不急,这些仕途隐规则后文会一点点勾勒出来的。

第142章 狡虎何曾不啖人

柳憕心思几转,觉得颜幼成的话非常有道理!

最主要是让他终于找回了那种久违的优越感!

这就是颜幼成这番“劝解词”最成功之处了。

柳憕的最大心结在哪?

不是女人,不是牛车,而是优越感没了。

对于柳憕这种天之骄子,一路得意,顺风顺水,向来以才学聪明自负,结果遇到王扬,清谈输,论兵败,斗诗惨败,一而再,再而三的大铩其羽,这种各方面被压倒的感觉是他不能接受的。

人就是很奇怪,他可以接受王融对他的各方面碾压,因为大部分才子都被王融碾压。也可以接受京中各有擅场的才士们在各自最擅长的领域盖过自己。但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不能接受这个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王扬对他的各种“胜利”。

或许是最开始心里给王扬的定位定的不高?又或许是王扬此前名声不显?再或者是王扬接二连三地让他和他阿兄在众人面前失了颜面?

但不管怎么样,王扬把他的骄傲自尊都打碎了。

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他其实已经开始害怕王扬了。面对王扬时,再也找不回之前的从容和自信。

可现在经过颜幼成这么一说,他愕然发现,其实自己还是凌驾于王扬之上的!哪怕王扬才华再高,也改不了这一事实!

并且如果真能把王扬收在麾下,那王扬就是他的下属。

谢星涵和自己平辈论交,她父亲谢朏论位论势,虽然比不上自己父亲,但毕竟是中书令,谢柳两家一向也是分庭抗礼,她谢星涵会看上柳家的门生?

如果真看上了,那就随他们去好了!到时看着她和王扬给自己行礼,看着他们为了前途讨好自己,就让她一直在后悔中度过。

柳憕越想越愉快,不愧是“快诗手”,兴奋之余,心中成歌诗两首:

“狡虎何曾不啖人?天教降伏自通神。碧霄纵跃青云外,始知天师是此身!”

“曾观恶虎万山中,踏断重关百丈虹。只恐道旁逢柳憕,也须低首拜英雄!”

(柳憕认为王扬狼子野心,又姓王,故诗中以虎喻王扬。世传张天师骑虎,故柳憕以天师自比,畅想降伏王扬,纵横乾坤。)

颜幼成看柳憕自己在那儿面露笑容,颇显诡异,心道:该不会因为被王扬刺激得太厉害了,所以傻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