冒姓琅琊 第84章

作者:东周公子南

......

午后停云,帘幕风轻。

王扬书房内,满地礼盒礼箱。

陈青珊倚在门边,正念着手中礼单,声线清冷悦耳。

王扬坐在桌案前,执笔记录,笔尖触动洁白的纸张,发出沙沙的声响。

小阿五则坐在一片礼盒之间,安静地收拾着。

“悬泉街【悬泉布庄】张掌柜,蜀锦一端,青釉盘口壶两个,彩凤熏炉一座。”

“三河里【楚南绣坊】李掌柜,銮金铜烛台四只,银镯一对,螭纹玉龙带一条。”

“【福瑞织场】赵场主,瑞草纹绯袍一件,斑文锦两端,白纻夏衣两件,锦袴两件。”

“城西【锦茵堂】周掌柜,文石长枕一只,上党碧松烟墨一笏,紫石——”

“碧松烟?在哪?”王扬惊诧出声。

小阿五找了找,举起一个雕木漆盒:“公子,在这儿!”

王扬面露喜色:“这个直接放我桌上就行。”

小阿五马上迂箱绕盒,把盒子送到王扬手上。

陈青珊好奇问道:“怎么?这是很好的墨吗?”

王扬把玩着色泽光滑的墨锭,悦然而叹:“上党碧松烟,夷陵丹砂末。这可是名墨呀!”

陈青珊看着王扬在日光下白衣似雪,目如流星,端详掌中墨块,一副欣喜享受的模样,只觉有一种莫名的气质。

王扬察觉到陈青珊定定的目光,向她看去,

陈青珊迅速低头,催促道:“快点继续,我还要去练功。”

王扬放回墨锭,重新提笔。

这几天他都在忙订购锦缎的事。巴东王要的货量太大,直接采买成品根本不够,并且如此大肆采购,很可能引得价格上涨。

钱是固定的,价格涨一分,他赚的就少一分,所以王扬把现代“招标采购”那一套拿来,办了一个招标会,让各布行、织场自己竞标,想挣多少钱,就竞多大份额的标。谁的价格合适,谁就竞标成功。

有琅琊王氏坐庄,有巨额订单引诱,再加上“买方市场”一形成,各商家积极性暴涨!争相整合资源,尽全力加大竞标份额。

王扬也变被动为主动,不仅分配完了巴东王要求的生产指标,还压缩了成本价格。本来巴东王给的预算成本是一千八百万钱,余下两百万是王扬的酬劳。但经过王扬一顿操作,余下钱款竟足足涨了一半!

也就是说,如果这个生意顺利完成,王扬将获利三百万!

好处是巨大的,但也存在弊端。

弊端就是一套折腾下来,免不了要和那些商人们多打交道。这对于一个士族来说,可不是什么美名。世家大族参与商业的虽然不少,但大多都是幕后操控,像王扬这样,亲自下场,还搞出这么大动静的,往小了说叫“乘时要利”,往大了说叫“玷辱士风”,虽然不是什么大过,但总归不算好事。

可这么做的好处就是可以降低王泰和神秘女的心防,让他们感觉自己正一门心思,只想着赚钱,放松警惕,提高王扬反攻计划的成算。

并且如此大量的采购本来就瞒不住,那些商人又都是“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儿,这么大的生意,这么新的模式,王扬就是想退到幕后,也没那个条件。

说到底还是底子太薄,根基太浅,若王扬在荆州有足够根基,那他即使派“代言人”出马,也能得到认可。

当然,前提是得有足够实力,能撑起场面的代言人才行。黑汉代表王扬跑一下折扇作坊,那没问题;但要说坐镇如此大宗的锦缎生意,还差得远呢。

不过其实王扬也并不太忌讳与这些商人往来,除了他的现代观念之外,更重要的是,他现在面临着两拨神秘力量的重大威胁,急于增加实力,不仅要多攒些资本,同时也要扩展自己的人脉。商人地位虽不高,但也是一股不可轻忽的力量。

对于商人们来说,王扬算是“折节下交”,一方面觉得喜出望外,另一方面感念王扬带来的巨额商单,再加上也有维系关系、攀援上流的想法,所以在签订契约之后,这“谢仪”也就如流水一般送进王扬宅中。

谢仪不光有器物,还有食物,比如陈青珊正在念的这份礼单:

“......蛤蜊三十斤,野兔四只,鲜鸭四只,红菱两盒,宜都大枇杷一盒。”

王扬很喜欢吃炒花蛤,可穿越之后还没吃过,听到东街的刘掌柜送了这么多蛤蜊,便道:“阿五,和宋嫂说,今晚吃炒蛤蜊!咱们自己留五斤,剩下的分五份,郡学、谢府、别驾府、宗府、庾府各送一份。”

正说话间,黑汉来报,说柳憕求见。

王扬一怔:柳憕?他来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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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当时宜都地属荆州,特产大枇杷果。《艺文类聚·果部下》引《荆州土地记》:“宜都出大枇杷。”

第143章 鹏与学鸠

厅堂内,柳憕一身赭石色锦绣深衣,浅笑安然:“王兄,多日未见,别来无恙否?”

王扬一见柳憕,便觉得他和以前不一样了,似乎又回到第一次见面时,那种从容自信的状态了。再仔细看看,和之前好像还有点不同,之前是自信,这次是迷之自信!!!

这是又支棱起来了?

王扬笑吟吟道:“无恙无恙,柳兄气色不错呀。”

柳憕见到王扬这副浑若无事的笑容便觉可厌,也不和王扬假寒暄了,直接切入正题,快速说道:

“王兄,其实你我根本没有什么深仇大怨,咱们都是衣冠之家,之前那点小过节多是误会,又何必放在心上?‘像咱们这样的人,将来都是要为宦作宰的’,气量不能小了,不如化敌为友,尽释前嫌,我的话王兄同意吗?”

柳憕跟个机器人似的,声音也没什么情感波动,好似念台词一般僵硬地一口气说完,然后盯着王扬看。

迷之自信又消失了?这状态切换也太快了吧。

不过你这话说的......咱俩到底是谁放在心上啊!谁气量小啊!

现在知道没啥深仇大怨了?之前不都是你先挑的事儿吗?

这家伙是转性了?

但看着不太像心里话,像背词儿。

王扬也懒得管柳憕是真是假,反正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两人没有大仇,能不为敌最好,便道:“同意,柳兄这么想再好不过!”

柳憕问:“那我们这算是化敌为友了?”

“你说算就算。”

“好!”柳憕精神振奋了一下,神色也鲜活了几分,续道:

“我有几句话实在话想和王兄说。王兄在郡学最好的出路,不过是取得国子学的名额。入了国子学后,还要试经分等,策问高下,再由中正定品,经吏部铨选才能授官,这其中多少波折,多少弯绕,不用我说,王兄一定知道。就算最后顺利授官,起家想得个有前途的清望官,又谈何容易?”

说到这个话题,柳憕找回些自信,声音也逐渐从容起来:

“好一点也就是个王国侍郎(省|厅科长),往上争一争,若是运气不错,兴许能得个奉朝请?(总统府参事)三十岁能做到左军谘议(军高参),便算通达。最后按资转迁,蹉跎年岁,熬到四十岁,能做到中书侍郎(某央|办公|厅主|任),已是顺遂!若是一般人自然没什么好说的,但以王兄的才学门地,我为王兄不值!”

(很多官职古今不好类比,所以只是职位上先暂时让大家有个概念,不是全然相等的意思,等以后到了需要交待的时候还会详细介绍)

说到最后,柳憕连连摇头,一副扼腕叹息的模样。

柳憕什么意思,王扬大概猜到几分,顺着他的话问道:“那柳兄有什么好办法呢?”

柳憕心下一喜,装腔拿调地从袖中取出一封信,缓缓推到王扬面前,似笑非笑:“你看看。”

真是支棱起来!

王扬拆信而读,这是柳憕给他的父亲柳老国公的信,信中盛赞王扬人品才华,请求父亲将王扬收为门生。

“王兄是聪明人,应该知道,血统决定下限,家世决定上限。王兄的血统虽贵,可这家世嘛......但没关系,我父亲可以收你做门生,有我柳家的照拂,别的不说,就算建康那些琅琊王氏,也不敢小觑你!”

柳憕越说越有感觉,语气也越来越自如:“王兄甚至没必要在郡学、国子学浪费时间,我父亲可以直接安排你举秀才,起家便做国子博士!或者秀才这一步也跳过,干脆由公府辟召,做实官。保证王兄的起家官至少在王国侍郎以上,如何?”

王扬有些心动,倒不是因为柳憕说的如何保他仕途通畅的问题,主要是他在权衡,是否可以借助柳家的力量,对付那两股要挟他的势力。

神秘女那波还好说,起码不是马上就要大难临头,但王泰那边留给自己的时间已经不多了。端午节一过,说不定就到了分生死的时刻。

王扬其实已经定好了反攻计划,很快便要执行,但此时柳憕突然蹦出来,不禁让王扬思考,是不是有更好的选择?

柳憕提议之前就胸有成竹,毕竟他给王扬提供的可是有百利而无一害的选择。

他家又不是什么朋党,也没有什么特定的政治目标,更不像太子、竟陵王那样,搞各种明争暗斗,入了哪一派基本上就得一条路走到黑了。

父亲相当于半隐退状态,尚书令已经卸任,只留光禄大夫、侍中这种荣宠职衔,所以不会因为什么事再突然倒台,也不会指使王扬做这做那。

父亲认个门生,就相当于给王扬多了层光环,有了“柳国公学生”这个名头,少了多少麻烦困阻,多了多少机遇便利,不言而喻。所以在柳憕看来,王扬根本就没有拒绝的理由。

柳憕见王扬意动,心中更加得意,知道主客逆转,也不着急问王扬答复,而是话风一转:你收到庾家浴兰节的请帖了吗?”

“收到了。”王扬疑惑地看向柳憕。

So?

庾黔娄两天前送来请帖,邀请王扬到庾家过端午,说是上次清谈,宴罢极欢,“纵论行觞,犹在心目”,所以要趁端午这天,“再申芳宴,以复旧游”。

既然说要“复旧游”,那请的人应该和上次一样,所以柳憕应该也受到了邀请。

“这次宴会你不要去了,我会代你和庾家解释。”

柳憕淡淡说道,一副理所当然替王扬做主的样子。连“王兄”都不叫了。俨然以王扬的上位者自居。

王扬:???

他一时间没明白柳憕什么意思,问道:“为什么不去了?你解释什么?”

柳憕摆起谱来,用不容质疑的口吻说道:“你听我的便好。如何解释你不用管。等浴兰节一过,我就把这封信发出去。”

他说着用力点了点信纸,指尖在桌案上敲出咚咚声,凝视王扬,试图造成一种压迫感。

当然,这是他自以为的“沉重的威势压迫”,但在王扬看来,却有些稚嫩可笑。

王扬脸上没有表情,心中早被逗乐了。

是你柳憕太飘,还是我提不动刀?

这还没怎么着呢就装起来了!

其实如果柳家真能帮王扬解决现在的困境,那柳憕装个比什么的,王扬还是可以允许的。但问题是柳家这条路真的靠谱吗?

另外,倘若这宴会不重要,王扬不去也无所谓。但一来王扬搬家时,庾黔娄送过大礼。再加上庾易送的玉佩,这个人情王扬还是记的。更不用说和庾于陵的关系。所以庾家的面子王扬不想驳。

二来王宴后,庾黔娄临走前特意来打过招呼,邀请王扬去庾家,王扬也答应了。只是这一阵子太忙,一直没腾出时间。此次正式下帖相邀,庾于陵前天又和他提过此事,再拒绝有点说不过去了。

三来王扬很好奇他户籍在州府层面上的缺漏,到底是谁帮他补上的。他怀疑庾家,所以要借这次宴会,探明真相。

四来也是最重要的,王扬设计的反攻计划,其中有一个环节需要庾易配合。

柳憕不知道王扬在权衡这么多利弊,还以为是被自己拿捏住了,心头舒爽至极!

唉,毕竟家世相差悬殊,事关前途大计,随便一封信就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可笑。还是安康看得明白,黥、彭之徒,当与益德并驱争先,犹未及髯之绝伦逸群也!我和他眼界高度,注定不同,有什么可争的呢?学鸠跳高飞窜,三跃鲲鹏之上,鲲鹏岂可在意?一笑置之罢了。

柳憕一笑站起,彷佛一扫之前所有的愤懑与羞辱,嘴角勾起一抹稳操胜券的弧线:“王兄慢慢思量吧,是与我柳家为敌为友,都在你一念之间。告辞,不送!”

也不等王扬开口,柳憕一甩袖,昂头背手,施施然出门。

王扬看着柳憕背影,心中纳闷儿,这货咋突然这么高兴?

柳憕走后,王扬细细思量了好一会儿,最终下定了决心,招呼黑汉道:“备车,去巴东王府。”

第144章 献策

灯火渐阑,月照烟幔。

王扬按约定去王府向巴东王汇报锦缎生意的进程。

门户重重,侍卫林立。

王府亲军,披甲按刀,层层把守,望之有如嵌套。

在最里层的房间中,巴东王上着白纱衫,下穿大口袴,袖子半挽,边听王扬讲说各布坊织场预计完工的时间,边用匕首割着热气腾腾的卤牛头,连皮带肉,沾着酱料,粗豪地放入嘴中大嚼,几大块下肚,再饮口高粱酒,吃得那叫一个痛快。

王扬闻着肉香,喉咙微微一动,巴东王笑道:“给你也来点?”

“谢王爷,我吃过饭来的。”

王扬自从穿越以来就没吃过牛肉,心中何尝不想?

只是这个时代杀牛吃肉可是要入刑的。不过与百姓犯法必究不同,这种事对于贵族来说可大可小,只要没人查,自然什么事都没有。但一旦被上纲上线,麻烦也不小。甚至不乏官员因为杀牛被免官的案例。

王扬本身就不经查,又没有巴东王这么硬的身份,还是忍住牛肉的诱惑,不做这种擦边的事了。大不了明天让宋嫂买些羊肉回来解馋,味道也不比牛肉差。

“行吧,那算你没口福了。”巴东王粗豪地擦擦嘴,向后一靠,“你小子鬼主意不少,听说弄出个什么标招来,价又被你压了不少吧?”

王扬听巴东王把“招标”说成“标招”,也没纠正。笑了笑:“也没有多少,今年锦价本来就虚高,我也就是让它稍稍回落一点。”

“你多赚多少都是你的,本王不管。但前提是你得保质保量,按时交货。”

“这个王爷放心,我都安排好了。”

巴东王点头,懒懒道:“好。既然你吃过饭了,那我就不留你了。下回再请你吃牛肉。”

别!还是请点别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