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博剑仙铁雨 第81章

作者:半麻

  虽然脸孔还可辨认,但店老板的头壳几近可怖之能事。

  颅骨已失去了弧形,无毛的头皮上遍布怪异的凸起与凹陷,像是被捏坏的易拉罐。

  店老板把燃红的烟头按进掌心搓动,那儿焦黑的瘢痕组织鼓出一个小包:光是瞄上一眼,就有些感同身受的恶心与疼痛。看来,这是他所最常用的灭烟器。

  他望向方白鹿,继续吐出不明含义的语句:

  “计算中没有上帝和神仙,只有拉普拉斯的妖。”

  方白鹿不喜欢他的眼神——自己在镜子中,从没见过那样可悲的双目。

  “还有,观想机别装在店里。吊顶扛不住。”

  店老板再没说话。他坐回躺椅,面无表情地盯着手机中的某种喜乐场面。

  方白鹿向后挪动几步。接着他转过身,逃跑般地离开了观想。

第123章 天命(一)

  方白鹿把耳朵紧紧贴住店铺柜台后的墙壁,刺鼻的新刷油漆味令他有点头晕目眩。他捏紧拳头,四处敲动着。

  墙壁用沉沉的闷响回应:与往常无异,那其中填充着混凝土与钢筋。

  没有空洞夹层,也没有观想中见到的玻璃门。

  这家店铺从开张至今也历经多年的风风雨雨,但方白鹿很确定这面墙从未安装过嵌入柜之类的东西。

  自己接手时,在墙上开了个小小的暗格用以存放前任店主的追思盒;因此对施工痕迹的有无还是极为敏感。

  方白鹿举起手,模仿着观想时看见的动作朝上指了指:

  “观想的时候,那个……那个店老板就站在这个位置。”

  他抬起头,食指直直指向头顶的天花板。

  方白鹿爬上柜台,踮起脚尖。他尽量延展身体,用手指捅向铝扣板的吊顶。触感既油且黏,霉斑与汇成毛絮的灰尘从天花板的边沿,一路蔓延至中心。

  扑!

  他好不容易戳开头顶的硬板,顺着店铺昏黄的隐光朝其中窥去:

  除了管道与通风装置外空空如也,连只路过的老鼠也没有。

  与往常无异。

  “有困难的时候记得用。”

  他回想着观想中的店老板边指着头顶,边说的话:

  “用什么?这里连根毛都没有啊。果然,那只是种幻觉吧……”

  方白鹿抹了把脸,吸了吸鼻子:可是别的不说,这廉价吊顶的强度确实难以承受观想机的重量。

  这不能证明什么,他本来就有对脆弱的天花板有所怀疑。

  “头家!您别动!顶上面的脏东西我来洗!”

  二妮叼着吸管,仅剩的单手抓满干瘪的袋装营养液,踉踉跄跄地朝方白鹿挪了过来。

  她的声音中带着明晃晃的讨好:虽然还没面试,也没入职;但身无分文的二妮已经欠了方白鹿一笔诊疗费。

  对于一个前公司员工来说,她的谄媚手段称得上粗糙。

  常人失去了主要肢体,要在长时间的复健与适应后才能恢复行动的平衡——就算安装了义肢,也是一样。

  她在前夜内脏受了创、肢体被斩断、肋骨还有骨裂——第二天就能不需要搀扶独自行走,简直是个怪物。

  “‘头家’……闽南语里‘老板’的意思。”

  方白鹿结束观想一路冲回到店里时,二妮和新都已经醒了。

  他们围着床垫,过家家般用包装箱堆出一个简易的餐桌——二妮喝起营业液比抽水泵的功率还强,自己拿下来的营养液都被干了个精光:

  “你回去坐着。等等动两下伤口破了,还要再找个郎中给你。”

  自己的嗓子有点干哑,喉咙也火烧似地疼。这或许是通宵不眠的后遗症。

  方白鹿浑身冰凉,甚至有点想吐——心情的恶劣影响到了生理。

  听见他冷涩的声音,二妮凸起嘴巴吐了吐舌头,蹑手蹑脚地走回临时搭起的“餐桌”去了。

  方白鹿斜起身穿过挤在一起的货架,走进店铺的角落。二妮的长刀被新妥帖地摆在这,还垫上了几层塑料纸。

  他不是第一次见到二妮的兵器——之前她就用这柄刀为自己从塑体泡沫中砍下了黄五爷的狗头。

  在观想中的玻璃柜里,方白鹿看见了两柄长刀:

  一柄刀刃已经折断;一柄有着金红的配色,还发着怪异的人声低鸣。

  但眼前的长刀光洁如新、安安静静,根本看不出有将要断裂的痕迹。

  他用双手拎起长刀,走向柜台——那里有平日鉴定物品时用的鉴宝灯,方便下一步的比对。长刀远比自己想象中来得还要沉重,就像是怀抱着喝醉的小孩。二妮的人造经脉功率或许还要超过自己的想象,能让她自如地挥舞这骇人的武器。

  “观想里见到的是这柄刀吗……”

  方白鹿拿起莲蓬头也似的灯管,仔细检查着长刀上的每个部件。

  刃体反射出的亮光刺得他两眼发酸,但方白鹿仍然尽量撑起眼皮,搜刮着记忆的碎片。

  “样式和长度好像差不多。其他的呢?不行,记不起来……”

  方白鹿来不及记下一瞥间的所有细节,只能凭借大致的印象进行判断。

  “那个,头家……”

  二妮摇摇晃晃,又拖着伤体凑了过来。她脸上挂着不好意思的夸张笑容:

  “您拿我的刀要干什么呢?它不能卖啊,卖了我就没法替您砍人了。医药费这些可以先拿我的工资顶一下嘛,哈。”

  从她不时瞥向长刀的担忧眼神看来,这兵器对她来说十分宝贵,或感情很深。

  方白鹿揉了揉因强光开始溢出泪水的眼睛:

  “那个再说。二妮,你只有这一柄刀吧?不……”

  他站起身,烦躁令方白鹿将问题换了个方向:

  “你会使双刀吗?或者……有没有打算安装双刀的刀法?”方白鹿逼向二妮,紧紧盯住她的眼睛;“你只用一把刀吧?这么笨重的武器,没有快递员会傻到带两柄吧?!”

  方白鹿没有想到自己的声音会有一天如此尖厉且咄咄逼人,但他情不自禁。

  他想举起手,抓住二妮的肩头用力摇动;但看见断肢与包裹其上的水凝胶膏药,方白鹿又把发抖的手指收了回去。

  “啊?啊、额?原来我是都拿两柄环首刀,那样砍人比较爽……”她被方白鹿的表现吓得瑟缩了片刻,但旋即又鼓起胸膛;“如果头家有要求的话,单单一把刀我也够用!人就一个大头,一把刀砍一条脖子,没问题!”

  “两柄环首刀?果然是双刀吗……”

  方白鹿感觉被冻起的冰棍戳了下脊椎,遍体生寒。

  他摇摇头,将身子探出柜台:

  “喂!小新,你过来!咱们开个会。”

  正在整理“餐桌”的新茫然地站起身,走了过来。

  方白鹿没有查看新的呼吸器——那是植入物,不用手术无法取下;把眼睛凑到他脸前打量又太过古怪。

  不过这并不重要,其他的例子已经足够预示了某种不祥的征兆。

  方白鹿把大拇指放在嘴边,用门牙啃咬——聪明药的效果业已褪去,他感到焦虑:

  “你们……做过梦吗平时?特别真实的那种。”

  二妮困惑地抠抓着脖子,似乎对这莫名其妙的话题有些不安:

  “有是有……如果太久没玩模拟器,我会做一些怪怪的梦,都特别真。头家,你是不是身子憋久了?我之前买了盘叫什么《俊俏年下——》”

  方白鹿越听越不对劲,挥手打断她牛头不对马嘴的凑数回答:

  “停停!我说的不是那种。怎么说,就一些似是而非的现实。”他谨慎地挑拣着词语,以表达在那种玄之又玄的感觉;“像是……将要发生的噩兆?”

  “未来,就像见到了某种未来……”

  但方白鹿没有选择这个词。光是要将其说出来,就觉得沉重。

  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跟这两位难以理解情况的员工说这些。是为了宣泄情绪?还是要在这种交流与讲述中梳理思绪?

  或许两者都有:这次观想远比那些生死追逐与厮杀搏命令方白鹿来得害怕。

  但他也不想把观想体验和盘托出,这对于现在的情况并没有多少益处。

  “跟现实差不多,但又有些不一样。”方白鹿把双掌盖住脸,指尖在眉角上抠动;“不是现在,也不是过去——”

  “机器。”

  本呆呆站在一旁的新忽地出声打断:“老板,你是用机器做的梦吗?”

  他转过身,撩起半长的头发。后颈上是某种型号特别的灵窍,竖起的矩形方方正正,让方白鹿想起前世自动售货机的投币口:

  “把机器连进灵窍,然后——”

  “你知……等等!”方白鹿打开“墨家子弟”中购物目录,翻找自己的目标。他情绪太过激动,抖动的手掌险些将平板电脑打翻;“你说的机器是这种吗?”

  他抓紧平板电脑,狠狠地怼到新的面前:

  屏幕中是台狰狞、巨大的观想机,处处盘绕的神经管线像是某种经过艺术加工的蛛网。

  “没有那么干净,旧一些。‘阿塔拉’会用它来聆听和做梦——”

  方白鹿抓紧了新的肩膀,掌心与手指将“墨家子弟”夹得吱吱作响。他想高声咆哮,却只挤出低低的嘶叫:

  “做梦是什么意思?!我看到的都是什么!”

  方白鹿多年磨练出的理解力,让他得以理解新眼中所表达出的复杂情绪。

  “你用机器做梦了吗……”

  新摇摇头。那双眼中有些羡慕、有些感慨、又带着说不清的悲悯与同情;难以想象这是来自如此年纪的少年:

  “恭喜,老板。不管你在梦里见到了什么,那都是你要顺应的天命……”

第124章 天命(二)

  天命?

  方白鹿不是第一次听他提起这个词——但在此刻,其中蕴含的某种险恶意味正悄然攥住他的心头。

  二妮鬼鬼祟祟地转动脑袋朝其余两人瞅了瞅,满脸的云里雾里。她忽地用仅剩的独臂叉住腰,眼睛狠狠瞪大:

  “喂!小鬼!不是开会吗?你跟头家在这搞什么加密通讯呢,你看他气成鼻孔冒火了!”

  方白鹿被二妮的凶恶口吻重新唤回现实:

  “二妮,你先闭——先别打断。小新,你能不能给我一个‘天命’的详细定义?不要像上次说得那么模糊。就当它是个产品,能摆到咱们店里架子上卖的。用这种思路,好好描述一下是怎么回事。”

  他尽量轻缓地比划着双手,用肢体动作暗示自己平静下来——他需要能冷静思考的自己,而不是个被奇异幻象冲昏脑袋的傻子。

  弧光灯的暗黄光晕打在三个人身上,照出的阴影在墙上散成模糊的一团。

  到这时,方白鹿激荡搅动的心湖反倒变得沉寂:有可供思索的出口,和像无头苍蝇般焦虑是两码事。

  之前自己还觉得新只是被某种荒人的宿命观念所迷惑,但现在……

  新将手指向店里七歪八扭的货架上,一根干枯海蜇般的人造经脉:

  “老板,这些废品是你收来的吧?它被垃圾佬捡来卖给你。但在被捡来之前,先是被上一任主人用得寸断。这些都是必然发生的,在被生产出来前,它就注定会经历报废和被捡拾,最终来到这里——这就是天命。”

  看见认真举例的小新,方白鹿忽地松了口气:

  “原来只是粗糙的因果决定论么?”

  “你说的是因果关系?上个瞬间决定了下个瞬间的发展,所以一切早已注定?胡说!先不谈你举的例子有没有真正的因果联系。你没上过学,可能没听过一门叫作‘量子力学’的学科,我跟你说——”

  新盯着方白鹿,目不转睛地继续说了下去:

  “有人告诉过我: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前人伐树,后人晒伤。天命不是那些行者在底层逻辑输入的‘因果’,而是‘承负’——不是线,而是网。荒原中的昆虫振翅,会在城市里掀起狂风;投石入水,就会砸出波纹。每个人的天命相互交织成万物之气,那是一个整体。所谓的测不准,只不过是没找到那些伪随机数的种子罢了。”

  云遮雾罩的描述让方白鹿刚压下的火气,转瞬又冒了起来:

  “你在这跟我角色扮演谜语人呢?!不是让你好好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