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半麻
“是在笑吗?……”
他不禁有些奇异的感觉:那些马贼望见阿塔拉手中的开颅工具时,都会因为恐惧而肌肉松弛、大小便失禁。
新对生死没有多大的实感,或许只有在阿塔拉完成天命并重生后才能理解。
那少女勾起的嘴角与眼边的笑纹,都在向新表达自己的喜悦之情——但新那双视力超凡的眼睛能够望见,那少女另一只握紧成拳的手正发出细微的颤抖。
“还是有点害怕吧。”
新不大能够分辨这女孩的美丑——他只能从女孩光滑的皮肤上得出“身体很健康、代谢不错”的结论。这让新情不自禁地多看了几眼:除去那些合成皮肤外,他少有看见如此细腻光滑的表皮。
对于他这个“人皮”方面的艺术家来说,这堪称极高的赞誉。
“‘美丑是后天的灌输。’”他想起阿塔拉的话,“‘其实只是资本在挑选想要卖给你的面具。’”
无论如何,新莫名还是愿意将眼睛停留在这少女身上。
周围的人群对少女的笑容起了热烈的反应:
“好!好!这次这个很不错!”
“贵在真实,贵在真实啊。之前看到个滥竽充数的戏班,找了个瘾君子做兵解——差点没被咱们打死。”
领头的卖艺人端起手头的平板电脑,细细地将它展示给台下的观众们:
“童叟无欺、童叟无欺!各位请看——法律文书一应俱全,协议皆是自愿签署。”
新跟着周围的人一齐踮起脚尖,免得被遮蔽了视线。
“请各位投票、决定这位女生的人生去向——”
卖艺者向舞台两端巨大的面板舞动双手,向台下的观众们示意。
“是将她的三魂七魄就地销毁、还是让她荣登天门,成为一名天官呢?”
第90章 赛博时代爱情故事·其一(四)
雨逐渐下大,就如同周围人群中传来的欢呼。
他们一边套上雨衣的头遮、或张开雨伞——人们过于兴奋,以至于帮旁人提供了些许免费的便利也并不在乎。
在投票之前,无法跳过的广告先在屏幕两旁放送。但就连这,都没有打断人群激动的情绪。
“投票……”
新有些困惑:从人群的反应来看,舞台两端屏幕正在进行的投票似乎给予他们极大的快感,但他却难以领会荡漾在人群里的激动。
人群正像是被摩西分开的红海一般,在两块屏幕前各自汇成两股长龙。屏幕各自跳动着大字:一块是“魂飞魄散”、另一块则是“荣登天门”。
新还瞄见角落里一长排的赞助商LOGO争先恐后地从屏幕中跳出,像是全息光线化作的缠人鬼魂在投票者的眼前跳动。
他犹豫了一下,跟上了那排能让女孩成为天官的长队。
虽然新也不明白“天官”究竟是什么东西,但他并不太想舞台中央的这位女孩就此魂飞魄散。
舞台上的卖艺者们没有闲着,做着手术前的准备。
“兵解!兵解!兵解!”
群情激昂的人群沸反盈天,激动异常。
新抬起头,浑浊的雨水打在他的呼吸器上。新用手指一抹:那水渍带着淡淡的灰黑色,不知其中藏了多少异物。
“这种环境真的能动手术吗?”
不说搭建用于手术的无菌舱,甚至连个雨棚都没有搭。在这种环境下动手术取出大脑……
排在新前头的两位投票者,压低嗓子交头接耳:
“我不喜欢看那种层层选拔之后的天官,就喜欢这种野生的。而且还是免费投票,别地方还要花钱。小戏班子也有小戏班子的好处啊!”
“我也是!节目和网上看的比较假,这种真实多了。知道吗?据说有些天官连肉身都没抛弃,都是远程……”
“嘘!别在这里说!”
新聆听着周围的窃窃私语,心跳越来越快,脸也逐渐变得通红。这是因为长时间没有排出“三五?”呼吸器中的烟气所导致——它们正往回倒灌,促进他的新陈代谢。
他将目光投向舞台中央的女孩:
卖艺者们围绕着她,一边调试着各项开颅用的工具。锋利的切割声就算隔着数米远也清晰可闻,是一种听起来让人牙齿发酸的锉动声——只是新已没有这类的口腔器官。
透过几具身躯的缝隙,新与女孩对视了。
那双眼睛瞳孔有些放大,眼周的笑纹也已消失:之前的坦然欣喜已然消失,现在新从其中读出的是恐惧与紧张。
这种眼神新见得多了,是人类面临死亡时的标准眼神。这女孩兴奋的交感神经支配了她的瞳孔放大肌,将她内心的恐怖表达在双眼里。
似乎是看见了新的注目,女孩的脸上重新浮出了笑容——布满忐忑与不安、甚至有些绝望。这不好看,扭曲有如哭泣的五官甚至显得丑陋。
新回转过头,在“魂飞魄散”选项后的队伍已汇成长长一列,比自己这里长出一倍有余。
他前面的两个人似乎也看见了两边队伍的差距:
“看来这妹子是做不了天官咯。对了,那兵解之后的身体怎么处理啊?”
“估计是卖掉吧?天官或者那些登天门失败的人,他们的‘遗蜕’是可以合法交易的。可值不少钱!这种不入流的戏班子不都靠这捞一笔么?真登了天门恐怕还得亏钱嘞。”
“合着搞了半天还是暗箱操作嘛……没意思。那不投了,去台子前头抢个好位置去呗?把这兵解表演好好看完,今天也不去算力亭打发时间了。”
“额,那你干嘛不投魂飞魄散啊?”
“我还没看过登天门是怎么操作嘛,就单纯想看看……”
排在新前头的两人摇摇头,就此离开了队伍。这排选择让女孩“荣登天门”的队伍愈发稀少,似乎有不少人都干脆放弃投票,提前抢个观赏的好位子去了。
如果没有其余的事情发生,女孩的三魂七魄估计要在从体内取出后销毁了。
新却还在回想刚刚看见的,女孩那如同哭泣似的笑容:
“为什么还能笑得出来?”
死生之外无大事,能对消失的结局报以笑容的人格外少见。新心脏如擂鼓般跃动,久未排出的烟气使他血液灼热,近乎沸腾。他望着那张头皮剃得发青,画满开颅手术示意的脸孔,忽地冒出一股决意:
“我不想她就这么魂飞魄散……”
这个想法如此坚决地从脑海深处跳出,以至于甚至让他吓到了自己。旋即,他为这种情况找了个理由:
“怎么回事?是‘吊桥效应’吗?”
人在遇到危险的情境时,会不由自主地心跳过速、呼吸急促。如果此时有异性存在,他们的潜意识会不自觉地为这种生理表现寻求解释——有时,会将其归为对异性产生了情愫。
“不要节外生枝……不要节外生枝……”
新在脑海中低声地重复着,提醒自己不要忘了是为何踏进吉隆坡的:寻找阿塔拉才是现在唯一的正事。
正思索间,台上作为主持人的那位卖艺者排众而出:
“感谢参与!感谢参与!很遗憾,看来不用记票,结果也产生了。我们今天的主人公……”他微微躬身,将右手指向台中的女孩;“无法成为天官了。”
那女孩僵直地坐在金属仿木椅上,雨水与泪珠一同在她脸上滑落。两旁的卖艺者拿出金属制的固定架,将女孩的头颅固定在椅子的上方。
随着螺丝的拧紧,女孩的脑袋保持成了一个仰面对着天空的姿势。她阖上眼皮,以免污浊的雨水打进眼睛。
卖艺者高声继续,喉麦的采音让他的话语格外清晰:
“但接下来,我们依旧会为各位观众献上一场正宗且地道的兵解表演!”
卖艺者朝四周各自鞠了一躬,拿着手术用具的双手像是张开的翅膀向两边扬起:
“感谢赞助商、感谢观众们的时间!尤其要感谢这位女生,她为大众娱乐所做出的贡献是无价的!她‘遗蜕’的出卖所得,我们会捐献其中的0.1%给阿罗街街道办,回馈社区!”
人群中响起零星的喝彩,更多则是催促兵解表演开始的喝骂。
卖艺者从腰侧掏出一根麦克风,轻盈地走女孩身旁,将麦克风递到她的嘴边:
“最后有请我们的主人公:请问,你还有什么遗言吗?”
新没有继续听下去——他将手搭在呼吸器的阀口上,轻轻转动。青灰色的烟气从其中绽出,向身周蔓延。他畅快地吞吐着,肆意喷涌着这些烟雾。
舞台上,紧闭双眼的女孩长长吐了口气,呼吸打在麦克风上发出杂音:
“我……”
说了一个字后,她便无法继续,只留下压抑的啜泣与被泪水呛住时的咳嗽。
“兵解!兵解!兵解!”
人群的呼喝再次升起,盖住了雨声与女孩低低的哭泣。
而周围悄然有了改变:
就像是有人点起了焖燃的火堆,在这有如固体的烟气里,观众甚至难以看清自己的手指。
浓烟从四周漫起,笼罩住了人群与舞台。
第91章 赛博时代爱情故事·其一(五)
“三五?(养生浓香型)”里吐出无穷无尽的烟气究竟是什么呢?
新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他只知道,自己的每一次“前世”都曾植入过这个来自旧世界的呼吸器。历史甚至可以追溯到自己和阿塔拉于阴阳二气中第一次孕育而出。
“‘男生抽点烟也无妨。’”每次他由口中吐出烟气再由鼻孔吸入玩个“回龙”时,都会怪异地勾起阿塔拉的情欲;“‘我们也不是小孩了。’”
此时此刻,新仰起头,迎着天顶阴云降下的豪雨大口大口地“呕”出烟团。
它们可以为新提供常人难以想象的新陈代谢与器官恢复:马贼用工业酒精兑水做出的土烈酒无法伤及他的肝脏与胃粘膜,他平日甚至可以当成开水牛饮;用于吸入的烟气里尼古丁含量足以让常人中毒昏迷,但却能以某种形式满足他日常身体活动的消耗。只要还有呼吸器在,他甚至都不用进食。
可最让新觉得顺手的却是这些烟气可以随他的心意,肆意成型。就比如现在——充当遮盖众人视线的障眼法。
如果遥遥从远处朝舞台望去,会发现如同浓雾般的烟气裹成半圆,像是直径二十余米的倒扣海碗。它罩在主干道旁的一角,不时有惊慌失措的人影从边缘快步冲出,连滚带爬地向安全处躲去。
新轻轻地扭转身体,躲过一个个无头苍蝇般在青灰色烟团中四窜的观众。烟雾能够阻挡他人的视线,独独他的视力并不会受到阻碍,这种玄妙之处自己也并不懂得缘由。
呼吸器发出淡淡的哒哒声,不再吐出烟圈:这代表滤嘴需要冷却。新继续向舞台走去——现在弥漫的这些烟已经够用了。
这又不是什么龙潭虎穴,只是街边的一场表演而已。
“顺应心意,跟感觉走。”他搭住腰间的剑鞘,“那女孩皮肤很好,就这么魂飞魄散可惜了。”
“当家的,砸场子的!有人来砸场子!”
浓烟中传来一声高亢的吼叫,戏班子的成员从衣物中的各个角落掏出武器,就地伏下。
一时间,枪械上膛与开启保险的声音连成一片,与雨声混杂成了打击乐。
四散奔逃得差不多的观众中也有人顺着这吼声的指引,向着舞台的方向小心翼翼地摸了过来。却也不知道究竟是戏班子布置在观众里的托儿,还是好事的围观者。
“不知是何方高人,可否出来见面?小本买卖,还望阁下给点面子……保护费什么的都好商量!”
之前充当主持人的卖艺者小心翼翼地匍匐着,端着枪对准四周。他用喉麦发声,话语从舞台旁的音箱里传出,以免被看不见的敌人发现自己的位置。
可从他绷直随时准备扣下扳机的手指来看,只要新出现就会吃上一连射的子弹。
新也并没有回应的打算。
他轻轻屈膝,跃上舞台。合成纤维与塑胶膜随着承重而发出沙沙的摩擦声,但这混杂在无数的雨珠落地声里,微不可觉。
对于近乎被剥夺了视觉与听觉的卖艺者们来说,本不可能发觉新的到来——
他刚一落地,旋即再次起跳:匍匐于舞台各处角落的卖艺者不约而同地抬起枪口,朝向他第一次落地的方向。
哒哒哒!
火舌从枪管中喷吐而出,但却只能徒劳无功地穿过烟雾打在周围建筑的墙壁上。
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浓烟里,这些卖艺者却还能分辨出新的位置……但这一切都在新的预料之中。
虽然早已习惯荒原中的柔软沙土与泥泞地面,但新却也知道这种作为舞台地面的薄铁皮可以轻易地将振动传播出去——而匍匐在地的人,显然更容易用肢体与躯干去感受这种抖震传来的方向。
跃起的新在浓烟中划出一个半圆,青灰色的气流在身后纵跃的轨迹上流转不休。他将双脚并起,降落在那位为首卖艺者的颈椎上。
“啪。”
他在脑中补足了颈椎骨骼断裂的音效——那微弱清脆的声响被淹没在雨声里。
“咯咯——”
随着微弱的挣扎抽搐与窒息时气管发出的怪响,新感受到那匍匐在脚下的生命从躯壳中消失了。
“回到万物之气里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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