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博剑仙铁雨 第59章

作者:半麻

  车厢下落,像是巨大无朋的苍蝇拍、又像是敲击钉子的榔头:

  咚——

  “兆吉子”正好适合当那颗被打进地里的钉子。

  方白鹿没机会看见“兆吉子”被敲进混凝土里的全过程——他的肉眼动态视力跟不上,更无法穿越刮起的重重尘埃。他只是将双手护在脸前,阻挡那因可怖撞击而四散飞溅的碎石。

  更重要的是,与傻乎乎地呆在原地等待相比,直接逃走以免节外生枝是更好的选择。

  以这兆吉子的肉体强度,搞不好只是将他困在混凝土的地下里罢了。

  “‘庆云观’……”方白鹿抹去脸上沾上的尘土:黑红干涸的血迹被汗水略略化开,加上尘埃的灰色,像是晕散的颜料。

  “他妈的。狗玩意,你们惹错人了。”他把污水甩开,牙齿恨恨地左右挫动。

  ……

  “新(Arata)”无父无母,新马来西亚的荒原便是他的家。“新”并不了解自己究竟是如何从海的另一端来到新马来的,而他也并不在乎。

  与其他那些迷茫的游子不同,“新”对自己生命的意义、来历有着全然且透彻的了解。

  不像另外一些来自化外之地的部落,“新”与他的“阿塔拉(Atara)”是荒原上的独行客。他们不会像其他人那样,试图将自己先天之炁中的遗传代码悄悄置入吉隆坡市民的胚胎中,以求“传宗接代”。

  他与“阿塔拉”有着另一种方式延续生命的存在:古老且神圣,遵循着万物的至理——“道”。

  约在数月前——新并不了解时间逝去了多少,对于他们两个来说,时间是停滞且不变的——他的“阿塔拉”消失不见了。

  新翻找过他们俩共同入眠的床铺被褥(由马贼身上剥下并鞣制的皮肤、找到的帆布、及在“死城”捡到的加热器一齐加工而成)、打开过从出生至今都是关闭的培养槽(阿塔拉没有从其中重生,说明她并没有自己结束生命)、也去了他们共同的猎场寻觅。

  但无论哪里,他都没有找到“阿塔拉”的身影。

  这令“新”感到担忧:“阿塔拉”已接近三十岁——她的天命马上就要到来。

  “阿塔拉”护佑他从胚胎至婴儿、孩童,并抚养直到成年。而新则会在“阿塔拉”完成天命、走向死亡后,为从培养槽中重生的“阿塔拉”做同样的事。

  他与“阿塔拉”互为母与子、父与女、手足与爱侣。这是一种篆刻在身体先天之炁中与脑中生物芯片里、已变得无比坚定的关系,已然持续了数百年——在遥远的过去,有人将一份先天之炁分为“阴”与“阳”,孕育了“新”与他的“阿塔拉”。

  阴阳相合,此乃天道至理——就像“新”与他的“阿塔拉”:本为一人,却秉二气相生、循环不休。

  他们俩的关系理应如此,万世不竭:直到时间的尽头。

  “‘我们是人类只需独善其身,无需社会关系的证明。’”“新”脑中回转过“阿拉塔”曾说的话——这句话在数百年间,他们互相教会彼此一次又一次,直到无数次。至于这句话到底来自于谁,已无法得知。

  直到这一天。

  “新”感到脑中的三魂七魄有着隐隐的牵引:那是吉隆坡的方向。

  至少在这一次生命中,两人都还未离开过荒原。

  在这一次短短十余年的生命里,“新”第一次感受到了紧张、焦虑与对未知的恐惧——这都来源于那生命意义的失踪。

  “新”拿上自己或是阿塔拉在某一次前世中所拾获的宝剑,去城市中寻找自己的爱人。

第88章 赛博时代爱情故事·其一(二)

  新穿过平原、盐湖与丘陵。

  他趴在山峦的高处,目送着荒人部落的迁徙。没有多少人了解荒人部落四处游荡的原因——这些对科学又爱又憎的新时代吉普赛不喜欢在一个地方停留,永远在路上。

  “‘礼崩乐坏’。”

  这是阿塔拉对这个世界的看法。新还年轻,还要过几年才会明了这词汇所蕴含的涵义。

  是什么“礼”?又是什么“乐”?每个人都在流动的盛宴中饕餮大啖,世上已没有不变的礼法——他们拆解过荒原上的“行者”,这些佛门子弟底层代码中所宣称的“末法时代”,也不知持续了多久。

  新调整着呼吸器,将烟气的输出调节得更大一些:他今年才刚刚将其植入在脸颊上。在呼吸器的角落,印有“三五?(养生浓香型)”几个字——据阿塔拉所说,这是代表他“三、五,十五岁”时便到了可以佩戴这面罩的年纪了。

  一开始,他也很不适应这呼吸器刺鼻呛人的烟气——但后来,没有这烟气他便无法继续生活:其中的化学成分已经与他的整个肺部、呼吸与代谢系统甚至大脑难解难分。

  新深深地吸气——微微的晕醉使他放松下来。

  “‘只有我们俩,才可以使用这呼吸器。’”阿塔拉的面容与话语浮现在新的心头。“‘其他的那些人类,植入上之后不用一个小时就会死于大脑缺氧和尼古丁中毒。’”

  新不知道尼古丁是什么,只知道阿塔拉说的永远是对的——没有人会怀疑自己对自己所说的话吧?

  佩戴这呼吸器越久,活力与精气便愈发充盈在他的体内。他变得能跑动得比全地形车还快、单手便能举起沉重无比的集装箱、无需进食也拥有旺盛的精力——这些精力通常发泄在狩猎那些马贼身上。

  这世上只有阿塔拉与新明白自己是谁、从哪而来、在这世上扮演的角色与位置:他们明了着“道”。至于其他人——尤其是那些马贼——只不过是脑中一团混沌的行尸走肉,永远在未知中求索。

  不、该说阿塔拉是明白的……但她懂的事,自己也有一天会知道。

  所以有时他们俩会帮助这些马贼解脱,让他们重新回归于“道”和万物之气的循环中:血肉和器官留在土地上腐烂、降解;骨骼与皮肤则用来重新组合,为新与阿塔拉提供一些艺术与美学上的价值。

  鞣制后的人皮有一种特别的触感,干枯柔软却有质感,有些像是磨砂。

  哦,还有大脑与其中的三魂七魄。这他便不知道了:阿塔拉会对那些从颅骨中剖出、带着淡淡粉色与灰色的柔软东西做特别处理——新还是“未成年人”,所以不能观看。

  他将手抚过自己的脸,用指腹感受皮肤的滑腻。这就像在抚摸阿塔拉——除了自己植入的呼吸器外,他们俩的脸长得一模一样。只有身体与三魂七魄由于激素、男女之别以及岁月的磨砺而有所不同。

  新在等待荒人部落离开后,继续朝吉隆坡行去。他在纵横蔓延的长长车辙旁捡拾了几坨干枯的粪便,用于生火——这来自于荒人部落多代驯养、培植、调制出的仙兽:它们可以食用植物、动物、泥土、石块、乃至金属。

  他对这般的独处与沉默有些不适,只能尽量将时间都花在思索上:新用来思考的声音,都早已变成阿塔拉那悠长、缓慢、悦耳的嗓音了。

  “如果有人不会说话,也听不见声音……那他大脑里想起事情来的时候,是用文字或者肢体比划吗?还是和行者一样,都是0和1呢?”

  新对这种思考逐渐变得享受——这让他感觉阿塔拉还在身边,向他说话。

  “‘城市里的人与我们不同。’”新将宝剑当作拐棍拄在身旁,阿塔拉则继续在脑中窃窃私语;“‘他们觉得人类是一切社会关系的集合。呵!’”

  新对“社会关系”这个词只有模糊的猜想,甚至构不成概念。如果说城市中的每个住民,都拥有着自己与阿塔拉这般的关系——他隐隐感到这应当是莫大的幸福。

  但阿塔拉语气中所带有的唾弃与不屑,则让他迷惑:只能说有的时候,自己也难以明了自己的想法。

  每个人都有无法自问的难题。

  新不需要睡眠。但他会在午夜升起一团火,躺在那灼热旁——新不习惯在夜晚时周围没有热源。往常那滚烫发热、环绕痴缠并拥抱着他的那具身躯,此时并不在自己周围。

  他没有望见吉隆坡那高耸入云的楼宇,但城市所释放的万丈光芒照亮了半边地平线,比天穹中的半轮弯月要摄人得多。

  新从口袋里掏出一条狭长的破布,对着吉隆坡射出的光辉检查着:这来自于他所猎杀的马贼,曾被作为护额与头巾佩戴。

  上头用干涸发黑的血迹,谱写了一种接近衰亡的文字:

  “Cash rules everything around Me。”

  那字迹狂乱潦草,从纹路看是用食指沾了血涂抹出的——带着一股莫名的绝望、无奈与愤恨。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大概是……‘金钱主宰了我周围的一切’。”记忆中的阿塔拉恰到好处地出现,再次为他答疑解惑;“‘这是英文,没多少人知道怎么写了。多半是从北美或者西欧来的偷渡者写下的吧。’”

  金钱,万物的链接——它比脐带还要稳固,城市中的人像呼吸氧气般呼吸着它……这连新都知道。

  新轻轻拧动宝剑的护手,剑刃疾速旋转,带起的风撕开四周,也刮去了他所吐出的烟气:只有手中的利刃可以斩断这种链接。

  “唉……”

  他松开把手,收起破布,将滚圆的剑刃枕在后颈——跋涉使他疲累。

  新也不了解为什么自己独独留下这一件战利品:他莫名觉得,这句话中蕴含了某种亘古不变的规律。

  他还没有摸过任何形式的钱币——据说现在也不存在这种东西了?

  “‘事实上,金钱也是看不见摸不着的。它们是只存在于网络中无意义的数字而已。’”阿塔拉笑了起来,高亢且恣意;“‘哈哈哈哈哈!无用之物,都是无用之物罢了。’”

  新大拇指按压太阳穴,食指的指节刮动着眼眶,放松疲倦的双目:

  没有人能在荒原和死城中强迫阿塔拉做任何事。她知晓那些来自于“大断电”之前的术法——虽然它们只能在死城中生效,但荒原上也没有任何人和动物可以无声无息地带走她。

  她是自己离开的。

  新的脑袋隐隐作痛,只有在望向城市的璀璨灯火时才会得到些许停歇。这说明与他链接的另一股三魂七魄正在吉隆坡中召唤着、啸叫着。

  “你为什么要走?”

  还要到城市里去呢……

  这一次,记忆中的阿塔拉并没有给出回答。

第89章 赛博时代爱情故事·其一(三)

  在吉隆坡水泥丛林的顶端映入新眼帘的时候,他丢掉了剩下的仙兽粪便。

  一是因为空气越发潮湿、天中的雨云也凝于一处,毛毛细雨让生火逐渐困难起来。荒原上并不像吉隆坡,没有那些常年密布的乌云。

  更重要的则是——新知道再过上半天的脚程,便会碰上行者的长蛇队伍了。

  荒人培育的仙兽多是盗版,携带它们的粪便也是会引起行者们的警觉。在找到阿塔拉之前,新对与行者起冲突并不感兴趣——独自一人的他无法处理这么多行者同时进攻。

  他与吉隆坡将将处于一个最为暧昧的距离——在这个距离上,新很难分辨现在究竟是白天还是黑夜:

  霓虹的光线浸透了半边天顶,像是在颜料中泡染多时的布匹。那些霭霭的余光向另半边漫去,旋即归于寂无。

  没有人望得见太阳,有没有云层的遮蔽都是一样——但从光亮的角度来说,这些市民也都生活在烈日的中心。

  “很好看。”新干脆坐在地上,将双手勾紧自己的膝盖,观赏起了那些青与紫缠绕出的奇景。

  他静静坐了一会,在那些光彩重新勾勒出生动多姿的视频画面后再度前进——这些广告他都看过了,有些荒人还会用它们充当孩童的教学材料。

  ……

  新终于抵达了吉隆坡。这是他第一次进入这座新马来西亚最大的都市,往常他与阿塔拉只是在遥遥的注视后便回归荒原之中。

  阿塔拉从来没有明令禁止新接近城市——至少口头上没有。但新也能从阿塔拉的肢体语言与神态中窥见她对人类扎堆于一处的聚集地,有着明确的厌恶。

  在这样的教育下,新也没有产生多少对吉隆坡的好奇。再说,吉隆坡那有如满溢潮水般的广告有时也会流淌进荒原里。

  他一踏进城市,便遇上了一场兵解表演。

  此时正值午夜,是整个吉隆坡从昏睡中清醒的时刻。无数的人声、机械的碰撞、广告音混杂于一处,变成怪异且嘈杂的嗡嗡蜂鸣鼓动他的耳膜。

  新虽然与阿塔拉过着二人生活,但不代表他没有“常识”:除了阿塔拉的教导,他也从马贼们死去前那如竹筒倒豆子般的遗言里获益良多。

  一开始他也冒起了“低调潜入”的念头。但没过一会,他就发现自己的植入、改装与街道上的行人相比甚至有些朴素。

  再说——在这个时代里,多么稀奇古怪的个体也多半会泯然众人:过多的信息白噪音充塞于每一个角落,新的怪异之处还不足以吸引他人的眼球。

  只是一开始新还没关闭呼吸器吐出的烟气时,有几个小孩尾随在后贪婪地呼吸着——这使得不想节外生枝的他不得不暂停了呼吸器的外排。

  于是他就如同周遭的雨水一般,融进了这个新鲜却又陌生的世界里。

  在入城主干道的一旁,人群围聚在一起,围绕着一座临时搭建起的舞台。两面全息屏幕夹着桁架结构搭起的高台,像是汪洋中浮起的孤岛。

  新犹豫了片刻,还是挤入了这个群体——反正他在城市中也只是无头苍蝇,对一切全无了解。

  这不是他第一次见到这么多人类,但却是第一次走入活生生的人群里。周围传来的是衣物被汗水腌渍久后的酸臭、来自器官保存液的刺鼻甲醛味、以及金属被雨水浸泡后的怪味。

  “哦哦!没用铣刀、用的是开颅锯!有点门道、有点门道……老师傅了。”

  “站远一点、等等血喷过来了。”

  人群中传来肆意的高声呼喝:这是市民聚于一处后便产生的莫名兴奋——没人能够拒绝那种突如其来的“存在感”。

  临时搭起的舞台上铺着鲜亮色的合成纤维地毯、其上又盖了一层透明的塑料布。雨水滴沥在上面,反射着四周的光线。

  卖艺者站在舞台上,脖颈植入的喉麦直连着舞台旁的音箱:

  “女士们、先生们、乡亲父老们!顶上雷声霹雳,混沌落地无踪——哥几个今日便给大家表演个兵解,还望大家有钱的捧个钱场、无钱的方便给咱们点个赞,在此谢过!”

  咚!

  话音刚落,舞台四角上的音箱极为配合地响了一声锣鼓的轰鸣——随后播放起了808的鼓点,规律的震动击开音箱播放口上的雨珠。

  领头的卖艺者身上像模像样地披着层手术衣,可本是淡绿的聚酯纤维此时除了被雨水浸透而变深,还布满了深褐色的斑块。

  新认得那斑痕:自己平日用来狩猎的衣服上也遍布这些干涸了的血污。

  “动手术么?”

  他并不太了解这些人口中的兵解是什么意思,但阿塔拉平时取出垂死马贼的大脑时,也会穿上类似的衣服。

  舞台的正中央摆着张金属仿木椅,粗粗看去倒与真实的红木凳子无异。

  “霍!全息光线都不用,这戏班子有钱啊!”

  随着周遭人群愈发激烈的鼓噪叫好,又有两位卖艺者一左一右地夹着个人上了戏台,将其放在正中的那张椅子上。

  那是个披着手术衣的少女,约莫十五六岁。剃得精光的头顶用油性笔画了几道痕迹,指示开颅的位置。她神智清明,双眼坦然地扫视着台下的人群。

  那少女的目光扫过人头耸动的观众,朝他们轻轻挥手示意。

  新不自觉地也挥了挥手——这还是他第一次亲眼看见与自己同龄的异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