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半麻
可是,就如那几位人造神灵们濒死前的诅咒应验了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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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5章 九曰悭贪(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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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代表着人类胜利,神祗失败的时刻里——
毗湿奴昂起那数米高的首级、不再如往日一般仅仅吐出从《薄伽梵歌》与《往世书》中筛选过的内容。脖颈中延出垂下的,那粗如成人臂膊的芯片组和神经光纤里、遗留着创造之初,最古老的扬声器;声音毫无起伏:
“人类终究会死于他们的造物,正如创造与毁灭、是一物的两面……你们弑杀的不是神灵,是人类的子嗣——而你们的孩子,也会弑杀你们;以牙还牙、以血还血,如同今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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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这几位万寿恒河的中坚力量、却被灵气化作金属制成的雕塑;无声无息地半埋进马尼拉那只剩血与泥的土地里。
就算畅饮过浸泡了卡巴拉之树碎片的恒河生命之水,瑜伽师们依旧无法面对这来自数字空间的真正天罚——只是由“七脉轮”中吞吐出的汹涌力量,依旧催动着肌束和血管像活蛇似地突破未定型的身体,钻出体外:
接着再被灵气变化,静滞;终归平静。以至于,每位大瑜伽士变化成的雕像、最终都好似一大团被揉搓过的橡皮泥;只是坚硬无比、由金铁浇筑。
至于他们死前,是否后悔过脱离业力系统的轮回、加入这场不知因由的杀戮;亦或感慨自身曾经摆脱宿命,冲上云端中的第二瓦拉纳西、手刃神灵的勇气——这就不得而知了。
死去的人,是无法思考、也无从回答问题的:事实上,也无人在乎这些来自万寿恒河的瑜伽师们的命运。他们仅仅是被裹挟进这活地狱之内的虫蚁,也得以享有虫蚁所应有的结局。
于是他们和贵人应对处理科的那些大部分身体皆由家人组成、没有经过过度改造的多肢体科员;以及九子鬼母的子嗣们一同……
无论抱有过如何的雄心与期许,最终都仅仅成为一场战争遗留下的象征。
马尼拉中心那有如蚁狮巢穴般的巨大陷坑,现在却真的与外貌相类、摆放了无数失去生命气息的人类尸体——他们凝固成不会变改的金属塑像,用以纪念这场无由且无谓的战斗。
……
在戏台的顶端,马尼拉巨大凹坑的边沿——小月霜在尖叫。尖声的惨嚎如有实质,刺破了被灵气所笼罩的马尼拉:她是现在马尼拉中,少有的、还能喊出如此高声惨叫的残留者。
或许正是因为小月霜原本恰到好处的义体比例、令她在经受灵气改造后还得以幸存——只不过将原来的义体与原生器官,统统做了一次颠倒;反倒令小月霜能够以一种畸形且痛苦的方式,存留下来。
这位原本能够借由戏本、尽情操控整场无边无际的血肉磨盘的生旦已经被风暴裹挟,彻底脱离出了戏本;由不定型金属作为材质的脸壳子们,不知何时成了有血有肉的软骨和皮肤、黏连在小月霜的脖颈上,垂落在一旁;使得她看起来像个被微波炉烘烤过的怪物——
只不过就算看起来如此凄惨,小月霜却根本不在意这灵气风暴所带来的苦楚。她是在场幸存者中的极少数,还能够将注意力集中的人物:
“我懂了,我懂了!他们是在采集!采集未来和现在的记录,然后再由此来逆推出过去!”
若是那已经成为炸弹装药的科满经理在场,必定会对她发出嘲笑:“你醒悟的未免也太晚了些吧,小戏子——”
但知晓真相的时间,永远没有太晚一说。
灵气风暴并不再如方术帝国往常施展的那样,只单纯是大面积毁灭人类与其造物的利器:此时局面的混乱,和多重爆炸的并列发生,使得灵气风暴里带上了大股大股的信息流。
而小月霜忽略了灵气风暴对于肉身的修改与变更,反倒将全部心智集中在体悟分析所见到的异象。在已癫狂的心底,她甚至举出了奇怪的例子、为此时的情况做出类比——
灵气风暴犹如损坏了的、抽水马桶的涡旋:在旋转的过程之中,将数字空间里的讯息、像排泄物似地甩得四溅……而所有呆立在厕所之中的人们,无一能逃脱这污浊的浸染。
虽然小月霜这绝望的惨叫,只是在述说那不再新奇的真相——而这隐藏在纱帘之后的真实,她也早就应该猜出才对:毕竟与其他那些被蛰龙所派出、用以代行自身意志的“扈从”们不同……
他们更像是可以随意消耗的工具——而小月霜所效忠的那位冬眠者、向她透露了远远多过需要的讯息。
多得有如她们之间是真正的知交好友似的。
只是,这位来自于澳大利亚的生旦、终究是被手中的戏本阻隔了视线。
恍惚之中,她明白了直属掌坛主在临别前的所言——
这世界上有一帮来自古老过去的遗孤……而他们中的部分成员,想要让世界恢复到曾经的模样:
不是黄金年代,不是大断电的黑暗时期,而是更加久远的以前!
“重建派……和……未来派……”
……
小月霜的记忆、忽地回到墨尔本的万里高空,那飞翔于天际的戏院之上:彼时彼刻,生旦正要按照直属掌坛主的命令、由墨尔本的亚拉河港区出发、从水路向北前往马尼拉;而搭载了大戏班诸位掌坛主的戏院同样也要启程,开启围绕着澳大利亚、新西兰以及奥克兰群岛的又一轮巡演。
所以,这便是临别的时刻:
一旦剧院开始行进;那么无论日升日落、白昼还是黑夜,巡演永远不会停止——等下次相见之时,怕是又要过去一整个春夏秋冬。
当时——与小月霜无所不谈的直属掌坛主“汀子仙”已着好碳化纤绣边、镍基合金镶嵌的红金色戏衣,端坐在化妆间的镜台之前:其余二十三位掌坛主已经选定她作为这次巡演的带领人——也便是此次巡回的“大角”。
在大戏班内部看来,这便是代表她将从二十四位掌坛主中脱颖而出、成为下一任“首席”的预兆——毕竟整个大戏班中,无论是手腕亦或实力,都无人可堪与这位当家花旦争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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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6章 九曰悭贪(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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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她亲手提拔上来的心腹,小月霜在大戏班中的地位自然也是水涨船高——假以时日,她定然也能独领一出大戏,成为掌坛之一。
只不过,小月霜却没能赶上这次巡演——而是要远赴重洋,去往吕宋:这是来自于直属掌坛主的密令。
彼时彼刻,小月霜正随侍在“汀子仙”的身旁、陪她浏览着为巡演所准备的剧目:和小月霜乃至其他那些“角”不同,这位直属掌坛主从来不曾去加装数张可以随时切换的“脸壳子”,也并非古典些的、准备浸透油彩的命格套组,以便嵌入面孔、更换面部构造……
事实上,“汀子仙”根本就没有“面孔”:原本该是五官和脸庞的位置,却单单只有一面略有些破旧斑驳、却依旧尽可能保持着光滑的古式铜镜,被从额前垂下的卷刘海所点缀——当有人与汀子仙正面相对,都只能望见自己那被铜镜弧度所略略歪曲的面容。
汀子仙摘除了面部器官,以“镜面”相替代;一种无从发掘起源、可又古老至极的仪式。当然,在她那些业已死去的敌人们口中,这不过是一种生造的、用于为自己那苍白履历镀金的手段……
但如今,在大戏班中——这变成了一种象征。抛弃原本的身份,从此只在戏台和剧中生活的象征:反倒是原本的人生,却变成了某种披着虚伪外皮的表演。
脸:不仅仅是装饰、或是身份和个体的锚定物;它是对往日人生的总结,以及对往后命途的预兆。至少这些大戏班的“角”们,总是习惯于用脸孔的设计、来影响自己未来的走向。
对于笃信命理学与命宫,以及五官位格的大戏班成员来说……
汀子仙与她所代表的“澳剧北派”,是大戏班内部中最为激进与变革的派系:彻底模糊人生与戏台之间的分隔——甚至说,将两者互相颠倒。
这赋予了她们无上的自由。
……
小月霜静立在直属掌坛主的身后,望着她翻过《三戏域外群魔》、《十七方士征西》、《悉尼孤儿大报仇》等令小月霜耳熟能详的通常剧目——开启巡演之前的审阅、本该是沉默且肃穆的冥思;但嵌进汀子仙喉管的振动发声器官、依旧随性地打破了整座化妆宫宇的平静:
“小月霜,你都记住了吗?”
小月霜在她身后,只能望见汀子仙略略转过的侧脸。直属掌坛主有着曲线优美的后脑与颅相:可当这细润的弧度延伸到头部前方、却被那面铜镜如斫下的利刃般斩断,在冰冷中戛然而止。这与她给外人的感觉相同——乃至一般无二。
就算一边嘱咐着小月霜,汀子仙翻阅剧目的手未曾停下:每次巡演之前,大戏班都会将剧本以纸质打出、装订成册。在东南亚生活的许多人,或许一生之中都不曾见过如此之多的纸张:
“听好了——这些大梦了数百年的人们是分裂的。如果以最粗略的方法来划分的话:我们里有一方‘未来派’,和一方‘重建派’。”
汀子仙没有仔细解说过这两方之间,所各自代表的含义——不过单单从字面上,小月霜也能猜个大概。
“听起来就都是无聊的俗人们呢。”
或许是因为已在戏台上宣泄过无穷无尽的幻想和期许,小月霜对这些听起来便足够庸碌的执着不以为意……甚至从起名上来看,都体现出粗糙和庸俗的品味。
可接着,沉浸在鄙夷中的小月霜忽地悚然一惊——
“掌坛主,您是哪一派的呢?”
小月霜险些想要提出这个问题——只是她并没有将胸中的疑问宣之于口:一旦将这句话说出,便默认代表将掌坛主划归到那些庸众中的一员了。
如此的冒犯,是绝对不能在汀子仙面前出现的——
……
似乎是那面铜镜映照出了小月霜的内里,使得汀子仙得以窥见其中的闪念……
直属掌坛主忽地把手中的剧目抛开,站起身来——汀子仙转过身、把小月霜扳到面前,令她直直凝视着那面清澈的铜镜。那日,小月霜尚未选出任何一张让自己满意的脸壳子,于是只露出面部那向内凹起、仅有空荡的本色。
于是两张空无一物的面孔,两相面对。
但就像往日一般,汀子仙依旧能够越过小月霜那空荡的面孔,直抵她的内心——
汀子仙一手扶住小月霜的肩头,另一手则柔软地拂过铜镜那既坚硬非常、又因破损而使边缘变得锋利的镜框:
“我是哪一边的呢?我啊,是这个……”
“你看到了吗?”
汀子仙用带有装饰的指甲尖敲动起了镜面——使得倒映出的小月霜的脸孔、一阵又一阵地波动:
“我是一面镜子。当他们看向我,看到的不过只是自己罢了。”
“而他们之间的矛盾是无法调和的:永远也没有办法;没有丝毫的让步和妥协可言。”
“所以——小月霜:我只希望你做到一件事。我只信任你,也只能信任你一人——在未来的混乱里,保护好大戏班:就算世界要迎来终结,巡演也不能落幕。”
“这是你被赋予的,最为重要的角色。”
……
小月霜尽到职责了吗?应该是的——以自己的牺牲作为代价。
现在她才忽地醒悟:在小月霜从墨尔本出发之前——虽然直属掌坛主没有宣之于口——就已经被默认,会在这场马尼拉的激战之中永远地离开……死去,或是再以与往日不同。而在这两者之间,并没有太大的区别。
小月霜早就看出直属掌坛主的不凡——不仅仅是因为她那出类拔萃的能力,也是由于她那与其他人截然不同的气息:
只是……小月霜却有意忽视了直属掌坛主胸中的那份残忍。
直属掌坛主心里,从来没有秘密。所有她想到的,都会毫无保留地诉说给小月霜听——
也是因此……当小月霜知道直属掌坛主那沉睡了数百年,跨越至今的“梦客”身份——这是澳大利亚与新西兰地区,对于冬眠者们的叫法——也并没有多么惊奇:事实上……在大戏班的土地,根本没有人在意“梦客”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
除去永不止歇、日日夜夜地观看大戏班的巡演之外;澳大利亚和新西兰的人民,没有其他在乎的事情……而在某种角度上来说,这是他们唯一有兴趣去做的事。
这便是大戏班与“西伯利亚舞团”之间的不同——他们不会强制观众观看表演:他们只是在表演进行的时候,为大家稍稍调高一些内啡肽和多巴胺的分泌、用以助兴。
在往来过马尼拉、孟买和新德里,经过如此对比后:小月霜才明白大戏班所掌领的区域,是如何的一片乐土。
倒是小月霜对于汀子仙在那长达数百年的南柯一梦中,究竟经历了些什么……感到过好奇——不过事到如今,怕是再也难以获得到一个令自己满意的答案。
……
她感到悲伤、感到失落;因为她终于了解到这一切的不可挽回:
小月霜忽地明白了——自己再也回不到悉尼,也无法再一次乘着天梯直上、回去那再也熟悉不过的戏院。
云端冷冽锋利的空气,一次又一次的、永不终结的巡回;观众的掌声和欢闹、于空中坠落的花束、镜台前为她备好的一碗清茶。
盖满天空的巨幕,由日落直至天明;昼夜不息——整个大洲的人民每日守候,只为一睹她们的容颜。
她不该离开那里:小月霜已经被巡演甩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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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7章 九曰悭贪(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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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当灵气风暴于大地上肆虐,将一切都抛往终结的时候:
与马尼拉那浸泡在疯狂中的喧闹不同,和它近在咫尺的另一处地方、却静谧非常。如若绕过马尼拉临海的湾区、由市外的浅滩走进那嵌进石壁的铁制大门;在无光的阴暗里穿过狭长幽深的步道,一路迈下高度差极大、容易跌倒的阶梯……
便能以“人”而非“大王”的身份,踏进这座吕宋最为知名的死城:这是诸多踏进归墟的道路之一。
雪鬼—偶尔,她还是会将自己称回“采芙·罗德里格斯”的旧名—在灵气风暴还未开始鼓噪之前,便迈着轻快的步子、走进了归墟。
“归墟”虽然在马尼拉的下方——或是说,于新世界重建过的马尼拉是建立在被遗留的死城之上——但它的内里的高大,却比其外都市的鼎盛时期还要宏伟得多。
当有人在死城之中抬起头,会发现根本望不到顶端:数之不尽的平面立体与曲面立体散布在归墟内部的高空—遮去了死城上方的一切。
这种种的、大小不一的立方体中:庞大的那些甚至在交相叠加后、大小就可堪比拟人类搭建出的城市本身,独独拿出也高过摩天大厦;细微的则如尘埃四散,汇聚时则像一层马赛克似的薄雾,为所见之处添上一层歪曲难解的滤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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