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半麻
离群的天使都会分泌踪迹信息素,以此来作为道标、指引他们的羔羊;而雪鬼的猎物此时离家万里之遥,信息素的强烈程度已经到了连异信者的副嗅球都能感知到的地步。
雪鬼能感到三位一体的费洛蒙如火炬般闪耀,远比前几天更加显眼——这说明天使对信仰的坚定、或称狂信,竟忽然跨越了一个层次。
“发生了什么?”
她忽地停下脚步——因为问题的答案,或许就在眼前了。前方的弯角、下水道中一处封死的凹槽里,充盈着信息素的光焰;连雪鬼的副嗅球也隐隐作痛起来。
雪鬼继续向前,脚下没有一丝声响——这十余日的追猎,要比预想中来得轻松。她并不感到意外:这自然来自妈祖的福佑,一切无论是好是坏、都是妈祖的安排。
她于静寂中转进凹槽:天使背对着她,跪在下水道粗糙肮脏的地面上,一动不动。
那是个有着干瘪羽翼的家伙,一边翅膀上的羽毛已蜕尽,没有第二性征、看不出性别;不着衣物的身躯上满是褶皱和老人斑、四只手臂蜷在胸前;光秃秃的头顶周围长着稀疏的白发。
雪鬼静立半晌,才在静默中走近:她可以确定,天使已经死去了。若是平时的她,还要割下目标的首级才会靠近;但此时更重要的、则是天使忽然死去的缘由。
那是未曾为受洗而欢呼、也不曾拥有圣痕的天使,因此还保持着类人形的外貌——
当然,是相对而言。
人脸上生着鸟类的长喙,无力地垂在胸前。它跪倒着、蜷缩着身子,一双手十指交叠、握紧,放在嘴边,摆出祈祷的姿态;另一双手臂却笔直地指向前方。金白相间的泪痕从天使的三对眼睛中漫出,一直延伸到脖颈。
虽然这是雪鬼第一次亲眼目睹“羽人”、也就是掌座老祖口中“天使”的真容;但这具尸骸上的异状显然与过往听闻相差甚远:
在左侧半身、以及羽毛蜕尽的那边翅膀上,此时鼓冒起张张面容,盖满躯干和肢体;其中有些突起得更加高些、带着稀疏的淡金毛发,能让人分辨得出这是尚未成型的头颅。
每张脸孔的神情都略有不同,大多眼睑微闭、显得宁静安详,剩下的也有狰狞痛苦和迷茫呆滞混合其中。只是它们都有着一般无二的五官:清丽中带着英气,明显不是天使自身的外貌。
除此之外,天使的尸身上并无其他显眼的外伤了。
雪鬼从未见过如此怪异的景象:这是某种新近流入吕宋的神通吗?
她蹲下身,把利剑拄在身侧,顺着天使淌着蜜色鲜血的食指所指的方向望去;视觉模式的切换间、幽深昏暗的下水道在她眼中点亮——
于存在的最后时刻,天使似乎放弃了躲藏与逃亡、转而在下水道的角落搭建起了一座粗糙且细小的礼拜堂。
下水道的混凝土成了画布,天使将自己由奶和蜜构成的鲜血作为颜料、绘满了整幅墙面;居中的则是它用利爪刻出的浮雕、栩栩如生:
那是颗孤零零的人头、摆放在一具无色的棺材上。模糊不清的五官中,只能分辨出几几咧开到耳根的巨大口部。天使垂落的头颅正对着浮雕——看来,这便是它死前所礼拜的对象。
围绕着人首浮雕,则是整个涂鸦中唯一的文字、是在吕宋也并不常见的英文:“The Seventh Messiah。”
“第七弥赛亚?”
雪鬼思索着这个称谓,却一无所得。但她认出了浮雕所刻画的形象——短短月间,关于棺上之首的传闻早就浸透了马尼拉。
她站起身,用眼中内置的相机反复拍摄着眼前的一幕,喃喃低语出人头在吕宋更广为人知的名姓:
“九子鬼母……”
第205章 二曰不忠(二)
进入马尼拉的土路长且颠簸,几无人影:直到穿过国道,才在将要入门时碰上缴纳费用的卡口。作为收费员的一家四口人——从暴露在外的器官的数量来看,可能更多——窝在狭窄且状如蜂房的检查间里,让人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压抑。
从桑古里瓜托寨中拿来的老式改装厢型车——驾驶和乘坐空间经过扩张,该是为了体型更庞大的吕宋人准备——停在路边,前盖里不时发出一声奇异的呻吟。放在新马来西亚,这车早就报废了。
方白鹿打算暂时把它作为马尼拉之旅的主要交通工具:虽然还没自己跑步来得迅速,但胜在方便。如果路上需要做些杀人越货的勾当……方白鹿可不想找到白棺后自己背着走。
围绕着收费站,延出一片小小的摊街——售卖着冷冻器官模组和肉食的商人们吆喝着。摊上挂着鲜下水与大排,随风晃荡、沥下几滴粉红的体液,在污渍斑斑的切肉台上晕开。
辛辣的油脂味环绕着收费口飘散:这辛香味如此的低劣、粗糙,带着海与沙的腥气;足以证明并非合成味素造出的虚拟幻境。
“肉!他们卖肉吃啊?是实体肉,我没有检索到全息反应。”跟在方白鹿身旁的朴文质紧抿着嘴。对于这位久居吉隆坡的高丽人来说,已经太久没有咽下除了合成营养食物外的东西了。
想起有关吕宋肉食的传闻,方白鹿举起手拢了拢、把带着肉香的气味分子拢到脸前。
“有眼光!而且这可不是普通的肉。他们只卖新鲜的‘米肉’,虽然都是自家产的。小高丽,你要尝尝鲜也行,我倒听说你们那来的都保守得很——”
“米肉?”朴文质把拳头握在脸前、咳了咳;“人……人肉?”
“啊,对啊,吕宋名小吃了。放心,都是他们自个身上的;他们都是一大家子挤在一起,用不上那么多肉、都拿去卖了。”方白鹿调出一百一十三天前的数据,模仿着打了个无气的哈欠;“听说以前他们会出草来猎人吃。后来发现太麻烦,不如割自己的。进步都是懒人推动的……可惜我现在不吃东西,不然也想尝尝。”
无论是腌米肉还是新鲜的烧米肉,在吕宋也不是每天都能吃到——刚刚做完迁居手术的人家,为了补贴家用才会出来叫卖这些过剩的躯壳。毕竟,就算是马尼拉的市民,也不会天天活剐自个身上的鲜肉。
这些常驻在收费口边的小摊,卖得则多是人身上没什么滋味、鲜有顾客问津;只好卖给外乡人的部分了。
朴文质站在原地,忽地出声:“那我可以吃吗?”
混入方白鹿队伍中的朴文质是个很奇怪的人——对于他来说,一切行为都要提出一个只能用是与非来回答的申请、之后才会根据得到的回答做出行动。方白鹿原本习惯于那些数字潜者们的放纵与恣意、像他这样的黑客还是头次见。
拥有着力量却又惧怕力量,这样的矛盾他无法理解。
“你既然都这么问了……想不想吃你自己也应该知道吧?”方白鹿把伪眼前的覆膜翻了翻,权当是翻白眼了。
也不知是否得到许可的朴文质愣了愣,迈着枯瘦如细枝的双腿朝米肉摊去了。现在想想,之前也不是朴文质自己要跟上来吕宋的队伍的。
如今,本就没几个人的小小团体更是兵分三路:二妮牵走了黄五爷,安本诺拉习惯独行,方白鹿则带着朴文质作为对信息战能力的补充。原因无他:不仅要追踪慈悲刀遗落的魂魄、又要寻找装载了长生之道的白棺;还要搜寻有关仙人的讯息……
加之考虑到团队里众人个个心事重重,倒不如各自散心一段时间。
方白鹿登记的是微机道学研究会的入境通关文牒:虽然总部被炸成稀烂土碎、但也没听到它要注销的消息——只要它与众多海外企业的贸易协定依旧有效,要去泛亚的大部分区域都方便得很、可以免签。诸如道国轴心下的第五高棉,爪哇集团和它的印度尼西亚,当然还有胎海连锁与吕宋了。
“贵人?”长在收费员身体正中央,更苍老些的那张面孔问道。本就破烂的T恤为了脸孔而裁出一个硕大的空洞,显得更加邋遢。
“我挂单在微机道学研究会。”方白鹿揪住前额的皮肤、像扯起口香糖似地往前一拉;“看到着人皮没有?我的面具。”
吕宋的炼气士并不多、叫法也与新马来西亚不同。民间更多地将炼气士称为“贵人”而非“仙师”。
“明白了,明白了!请稍等,请稍等。”收费员一家中,那位满脸疲态的中年男人堆起笑、身上的妻子正低声训斥着怀抱中的婴孩儿;“不知道怎么回事,总需要核对资料。”
方白鹿在这等了足足已有一刻钟有余——虽然早知这应该是为了给摊贩们多些时间、好让他们招徕来往入城客人的手段;但确定自己炼气士身份后,还要等待……这就有点怪了。
微机道学研究会遭了大难,说不定还真会有些手续上的问题。
只是……
方白鹿绕着检查亭走了一圈,停在离检察员最近的那侧窗前。中年男人目光躲闪、与他连为一身的妻儿则更是将整个脑袋扭了过去。
“你们通知的人还有多久到?我懒得等了啊。”
方白鹿早已穿上人皮——而就算之前、还未确定方白露的炼气士身份前,在这一家吕宋人眼里,对于这孑然一身、“不忠不孝”的外乡人却没有表现出多么的厌恶……
收费员那庞大的身躯忽地一颤。站在右肩上的妻子转过头,额头布满细汗;她的脸挤在一起,露出没有笑意的笑脸:
“您,您说笑了……只是有点手续上的小问题……马上就好了……”
方白鹿没听她回话,只是踱步从收费口前绕开。他不觉得自己先前在海边杀灭了只妖魔会惹来多大的麻烦——每只妖魔都自为一族,行事也恶劣唯我:这就代表不会有人前来寻仇。就算它与公司签有加工或供应协议,这种体量的妖魔也够不着胎海连锁。
第206章 二曰不忠(三)
……
……
至于一般的小公司……
如果能在这里直接把问题解决了,倒是简单许多:方白鹿并没有打算花费太多时间,找上别人的家门内打打杀杀;但不用奔波的话——那就另说了。
“暴力是一种最简单便捷的泛用性处理方式。只不过,我以前都忽略了……”
自从换上一副金铁之躯,方白鹿倒觉得自己比以前更像个活生生的人了。也不知是因为道法本身对人性的放大,还是入魔前的又一股征兆?
虽然思绪万千、但在处理器中流转不过只一瞬。
不一会的工夫,朴文质手里捧着热腾腾的肉食回来了。米肉包着圈油纸、又外裹上了层塑料袋,让朴文质像是双手抓着一束捧花——只不过花束是一根根手指罢了。
如果不是能看见袋中那一根根剥去指甲盖、烤得焦黄的人类手指,方白鹿倒真像是回到了小时候的早餐摊边、拿着用报纸与塑料袋包起的油条:
“味道怎么样?合胃口不?”
“还没吃。”朴文质停了会,又补上一句;“不太敢吃。”
……
“喔!新鲜的烤指烩!尝尝我们本地菜呀。”
这句话既不是出于朴文质之口,也不是方白鹿说的:而刹那前,他们两的周围明明空无一人。
一只布满烧伤疤痕的细手从旁伸了过来、绕过朴文质忽地僵硬起的身躯,掂起一根烤得焦脆的手指。随即,咔咔巴巴的咀嚼声从朴文质的耳边传来。
“有点老了,食材问题;这种质量未免对贵客失了礼数。”
声线纤细并柔和,像是独自祈祷时的细语,安静滑顺、却清晰入耳;口中吐出的汉语尾音翘起,多有抖舌带来的颤音、却模糊了平舌发出的擦音——一听,就知道是习惯说西语的吕宋本地人;方白鹿没有在识海里找到相同的声纹。
……
不知何时,朴文质的侧后站着了一位“正常”的女子——相对而言。
她的面孔称得上姣好,没有用劣质五官进行命理改造留下的些微扭曲、反倒因朴素妆容带来的自然感而提升了美观与辨识度。
墨黑的直发通通束到脑后,饱满的天庭全无掩饰。两只淡棕色的眸子纤长,眼角由暗红细笔画了道上挑的小弧;每当展颜笑时,双眼便迷离地眯起了。眉形是剃去自然的杂毛后、再纹上的弯眉,更是无时无刻不在显出笑意——除去下颌线锋利且硬直、以及高挺的鼻梁;女人脸庞的其他部分都是无锐角的柔和。
只是以下颌线的位置为分野,密密麻麻的灼痕一路延下脖颈、钻进衣领里去了。虽然大部分身躯都被晶态多孔材料制成的广绣大披肩遮挡、但从暴露在外的皮肤和烧伤面积来看,她肯定更换过人工皮肤——不然早已死了无数次,更不可能有这样的行动能力;只是她出于某种原因,选择保留了如此骇人的外形。
最重要的是:
她只有一颗头颅、一双手、一双脚;躯干上也没有向外延出多余的肢体。没有其他“家人”链接在身体中;孤孤零零,浑然自成。
在到达吕宋后,方白鹿还是第一次见到了这么个“正常”的“不正常人”。
女人转过身,朝向方白鹿,躬身下拜;动作带着说不出的流畅与华丽:
“方白鹿仙师!欢迎来到马尼拉,我已等候多时了。”
收费口的逼仄屋房中,一家四口人艰难且怪异地朝女人跪拜、随后五六只手并用,向后爬开。被喇叭扩大的叫卖戛然而止:远些的摊贩们也静谧下去,默默地退到更远处去了。
看来收费员拖延许久,就是为了等待这位女人的到来。
方白鹿打量着依旧深躬的女子:“你够慢的啊?我们在这等半天了。说吧,找我什么事?”
就算面前的人礼仪周到,他也懒得掩饰自己的戒心。掌心雷早已启动、预热,处于随时能够激发的半激活态——在常人眼里,女子或许不过是个有些残疾的可怜人;但方白鹿的识海将一切都尽收眼底:
眼前这168厘米的身体中,有至少十一处能进行能量高度集中释放的活化生物组织。从天灵盖到脚底板,不知道进行过多少种生化改造与官能性嵌入——从单纯的能量指标而言,比上岸时遭遇的妖魔有过之而无不及。
而小体型带来的更高机动性和灵活度,使得危险性也是倍增。
朴文质或许对危险一无所觉,但方白鹿早发现了她的到来——而且,这个女人绝对是炼制过的兵器。
女人抬起头、笑容满面,双手递来泛着鲜红、金属雕纹的名片:
“我是采芙·罗德里格斯,目前就职于阿波山投龙洞,职位是行政经理;您可以用我的工作代号‘雪鬼’来称呼我。这次前来叨扰,除了工作上的需要,也是奉了本司掌座老祖之命。”
这是个独属于吕宋本地人的名字:汉名加上西语姓氏。
“幸会,幸会。”方白鹿接过名片,上下翻了翻便塞进小臂的储存口里,仍以五金店时的条件反射回答;“我是方白鹿。所以,你有什么事?”
阿波山投龙洞……阿波山是吕宋的一座高山,投龙洞却没有听过。方白鹿顺手在识海里翻了翻吕宋的企业黄页:这是一家胎海连锁下辖的捕捞业公司——吕宋最常见的公司类型,看不出什么端倪。
“仙师。”自称为雪鬼的女人继续开口,陈述而非疑问;“仙师自新马来西亚跨海而来,我家掌座老祖已设下欢宴为您接风洗尘,烦请一叙。”
“不见。我手头还有事,等处理完了,再考虑拜访吧。”
既然是胎海连锁的子公司……那么一位在马尼拉的“掌教老祖”必然是一位大妖魔:“众大王”之一。
方白鹿随手便拒绝了——现在的他懒得绕弯,也不需要什么旁敲侧击的话术。
“仙师远道而来,还未曾欣赏过吕宋的‘迎神’吧?现在节日将近,外乡人难以在马尼拉活动自如。”
“而且……仙师也当知晓:迎神之时,诸位大王不会允许异邦的贵人呆在马尼拉地——届时不管仙师来此所求为何,都难以施展手脚。”
第207章 二曰不忠(四)
“迎神?”
迎神方白鹿自然不陌生:整个东南亚都流行着类似的文化活动,其中自然也包括了吉隆坡——只不过吉隆坡的迎神更接近于闽南风格,光彩夺目。
方氏五金店曾从吕宋进货多年,方白鹿也因此对马尼拉的风土人情略知一二。倒没怎么听过吕宋盛行迎神的节日;而现在并非夏日,自然不是五月花节的变种了。
事有反常必为妖。
“马尼拉也要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了……”
“雪鬼……对吧?我现在脱不开身。商谈的事,换个时间再说吧。”
在这具义体中,并不存在方白鹿那由神经元与脑组织构成的魂魄,只余有一组复刻而成的人格网络。它放大了原本方白鹿的某些性格特质,也抛弃了另外一些。
而方白鹿感到微妙且暧昧的种种渴求,比身为“活人”时更加清晰:想要和这个世界互动。或杀戮、或破坏、或拯救、或创造,并看到由此而产生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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