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半麻
乒!
随着重响,妖魔锋锐的前肢终于够上了二妮横架于背的环首刀;将它打得脱手、横飞着插进海沙中。二妮在半空旋身,想要将另一柄长刀迎向妖魔口中生长出的、某种击发结构的尖锥;而刀身上铭刻的条条梵文正要亮起——
方白鹿忽地攥紧拳头,细线们随之收紧。
啵……一声脆响:那根蓄势待发的冲击锥反向击发、钻碎了妖魔面孔上的一颗头颅。
接着妖魔身上那些伴生的副肢、新装的义体一齐蜷起,朝躯干内扣进去——力道压碎骨骼大脑与其他金属,将它变成一颗纹路斑驳的椭圆;像是在垃圾场里挤出的球、只是表面多了些或长或短的手脚。
啪嗤!
混合着血肉与废料的椭圆坠落在沙滩上,略略摇摆,便再也不动弹了。隐约含混的呻吟惨叫从圆球中传出、伴着指甲对金属外壳的抓挠。
二妮走近妖魔,瞪大的滚圆双眼在冒着细弱蚊呐的肉铁之球、与方白鹿间来回。犹豫片刻,她忽地伸手、贴上妖魔污浊的表面,另一只手则单掌竖立,轻声念起了《地藏经》;而佛刀随之明暗闪烁。
似乎是这超度有了作用,那些扣烂了甲盖的手脚悄悄垂落、痛苦的悲声也在临终的喘息里消失。
于是在血腥与排泄物的气味里,只剩下二妮的诵念声。
……
妖魔便如此死亡了。
桑谷里瓜托寨民们带来的枪声逐渐零落,并被各自口中震悚、恐骇的尖叫盖过。不多时,这些叫声便四散而去,汇入海边小寨中。
方白鹿忽略去二妮的视线与她终于黯淡下去的佛刀,兀自走过逐渐被血液染上颜色的红沙,倒转右手,拿拳根敲在胸膛上:表皮的大横练应声打开,露出其中因高热而扭曲的空气来。
早先用来储装人头的培养皿早已拆去,胸腔中漂浮着一颗呜呜作响的淡灰圆球,不过比拳头大上一圈;只有从模糊颤抖的边沿、还有吹出的股股热风中才能发现这所谓球体,实际上是某个高速运动物体所带来的视觉错觉。
这便是被派上全新用场的手机。
通过手机,方白鹿的义体已经可以抛却曾经的充蓄储能方式、甚至可以将其充当半永久的能源——只要及时更换中丹田进行转换的磨损部分、并处理好散热的话。虽然这种利用方式的效率还很低,但用来支撑方白鹿平日里的活动已绰绰有余。
当然,这种利用方式只有如今的方白鹿才能达成:还使用人类肉身时的他,无法长期通过思念维持手机的规律运动;而现在,他专门从泥丸中分出了一部分魂魄来处理手机的飞行-运动轨迹,来保持这把无物不破的飞剑、能够尽量安稳地跟随义体进行活动。
按照如今的神通研发准则,这也算开启了一门粗糙但全新的功法;只是要想个华丽且富有流行度的名字、或是再做些优化还需要不少时间。
此时打开胸膛并非为了散热——这么点温差,相比义体内部的制冷机制不过是九牛一毛——而是处于防备:无论方白鹿掌握的神通再多,手机依旧是他在中近距离下、贯穿力与反应力最为强劲的武器。
他观察分析着妖魔的尸骸,手机则随时做好出剑的准备;转瞬间便有了个判断:
妖魔确实是死透了,但它们没有使用标准规格的玄关和灵窍,这也使得方白鹿无法直接链接妖魔分散式的神魂。
第203章 一曰不孝(九)
“为我护法。”
方白鹿轻轻叮嘱一声、便将双手贴上妖魔尸体起伏黏着的表面,穿入深处。他要搜魂了——连上妖魔们的神魂回路、直接掠取其中还尚存的思维方式与记忆。相比于追赶那些已经一哄而散、哭嚎奔逃的本地寨民,通过神通来获取信息无疑要快上许多。
而且,他对妖魔所使用的语言很感兴趣。方白鹿很清楚,自己还远远没能发挥义体的性能极限:那种高度的兼容性和拓展性,对非人化有着更加严格的需求。通过模拟妖魔之语的衍生环境与优化思路,无疑能加速这一进程。
其中储存的大部分讯息都需要通过再次对照解码才能被理解,但光光是图像和音频记忆、就有助于方白鹿了解吕宋当下的情况。
“魂魄都蟠结到一起,可又能保持复数个独立的理性……有点好玩。明明信息熵这么高,怎么还……”
方白鹿一拍脑袋,扩出脸周的八卦面具在啪嗒嗒声中重又收回进面骨里;看起来倒像是个改装过的力士。他单膝跪地,嘴里不住叨叨着。
妖魔散碎的回忆绵延百年、视角杂乱,梳理起来恐怕还要花上些许时间——
“头家。”
二妮忽地开口,语调有着激斗中也不曾出现过的紧绷。
而在她的声音响起前,方白鹿的头部便已霎时间转向一百八十度,对准了正后方——白棺的方向:百米外、这方古老冬眠舱的四周,不知何时开始泛起了朦胧翠光;其中原本弥散不化的冬雾则向外排出,被周遭的苍青晕染成几近九幽地底的诡怖形状。
“……头家,‘你’又做梦了。”
二妮幽幽地说。
……
二妮嘴里说的是“你”,但她的视线牢牢却钉死在那青雾萦绕的棺椁上。此时白棺中的冷气已被排空,一端高一端矮如飞翼似的棺木在无声中抻断道道封印与镇压、彻底开启;被撕碎的符咒落叶似飞舞。
碧色的粒粒光点从中涌出,冲向吕宋无云的天幕——那是含磷的发光质与发光酵素,冒着微小的亮色、此时集聚在一处;是用生物体本身所诞出的光源。混合了血液奔流、骨骼摩擦、肌肉伸缩的异响逐渐放大,直到灌进在场每个人的耳间。
“你觉得……‘你’这次做的梦是……?”
“是‘美梦’。”
自西河少女陨落、方白鹿的旧有头颅得授长生之道后,便一直陷于无尽的幽眠——
只是就如常人一样,已踏上仙途的头颅在睡眠中也会做梦:而这些梦境,会带来不同的后果。
也就是说……
安本诺拉悄无声息地来到二人身旁。自从被断去道果,女冠的脚步中也少了分狠戾与沉重:
“仙音、神光、伴云,三像已全;禁制也都没有响应就被拆解。看来,这次梦到的是她没错。”
方白鹿并没有回答,因为头颅已从碧雾中升起——
它那早被斩开数月的脖颈,此时延出根根粗细不一的脊骨、蜿蜒缠绕在一处,底端弯弯曲曲中长进白棺、将头颅高高撑起;丝丝细长的朱赤垂落在软骨之间,像是榕树的须叶——似乎是暴露在体外的血管或神经丛。
头颅的面孔除去紧闭的双眼外、一如往常鲜活,不过那副神情方白鹿从前很少在镜子中见过:一些忧色,一些惘然,以及许许多多的惊喜和欢欣;甚至面部肌肉都为这情绪而揪起。
它颤抖的嘴唇忽然打开,似乎想说些什么:
咔哒。
没有话语——随着头颅颌骨处的一声脆响,上半张面部直直向后倒去、将上下唇的连结拉成横线:这是凡胎肉身无法活着达成的角度,一如被掰断的木偶。
伴随着某种粘稠的体液,与嘴角、黏膜被撕裂的细声,一根纤细颀长的手臂从头颅的喉口探出,指向吕宋的烈日。接着,是另一根手臂……
如破壳般,头颅的口腔里终于钻出了梦境的产物。
它轻盈地坠落在白棺旁,赤裸的身躯无一丝遮掩——只不过在旁观者看来,很难将其称为人类:
原本该是手与双腕的位置则由长且锐利的薄刃替代,侧肋还有两对附肢、却是十指俱全,该是用来进行精密操作;苍白的甲壳从后颈覆盖到尾椎、连上有着五条粗壮后肢的下半身。
只有那张面容:一如方白鹿记忆中的模样,也一如身旁的安本诺拉。
方白鹿并不存在的心脏正收缩、鼓动;充作嘴部的扬声器仿佛尝到口腔中的一丝甜腥。他知道这位刚刚来到世间的“异物”是谁——或者说,是另一位自己对往日种种美好的提炼与具象,经由他的梦境与双螺旋妙树杂糅而出。
是长生之道从那颗头颅的回忆和想象里拖动到现实的……
……
“你感觉到了:希望。”
三魂七魄悄然提示——在愈发难以辨明己身情绪的时日里,软件的监测要比方白鹿更加敏锐。
希望:方白鹿萌生出了些许微弱的渴盼。或许头颅的这次发梦,会与之前的几次不同……
非人如异怪的外表并不重要,方白鹿感不到恐惧或厌恶。只要那其中含带了稍许真实的魂魄与智能,能够再次开口;甚至只要能够不去——
“哇啊啊啊啊啊!”
双螺旋妙树的血肉衍生体——某种异化版本的“寿娘”——将两边前肢的锐利尖端钉进沙地,几丁质与蛋白质构成的外骨骼反射着浑热污浊日光、镀出金属般的波纹。它(她?)高昂起头,从喉咙口里呕出有如锐物摩擦般的嘶嚎。
它用鬼火似的绿眼环顾一圈,最后停留在颌骨复位、缓缓合起撕裂口部的头颅上。
当!
眨眼间、血肉衍生体的前肢便铲进白棺下方的沙地、用大臂和刃间卡住白棺的两侧;接着一抬,竟将沉重的白棺与其中的头颅抬到肩上。
“啊!”
随着一声威慑似的咆哮,它像是跳蚤般纵起、转眼间便拉开了距离。仅仅数步纵跃,它穿过海滩、落进依旧满是尖叫的桑谷里瓜托,在棚屋倒塌的轰声中远去了。
“不追么?”二妮皱紧眉,对身旁毫无动静的方白鹿问道。“那个东西连老房都一起扛走了。”
方白鹿则左右圆周转动了几下颈部:
“消化长生之道需要更……更深入的龟息,不是做梦。他……我的头可能需要机缘才能醒来。先办正事,过几天再去找吧。”
从吉隆坡乘船来到马尼拉的过程中,头颅总共做过三次梦。除了方白鹿之外,其他人一开始并没有认识到这件事的本质。
毕竟由表现来看,那更像某种经过异化的分娩与生产……或是用果实的熟成来解释。
一旁的安本诺拉望着血肉衍生体消失的方向——那是马尼拉的所在:
“这次的她比过去几个都要强,强得多。超过三十米的跳跃距离,把五百公斤重量固定在单侧肩膀都不会影响她的奔行姿势……机能再次蜕变了。”
“而且……”
“她——”安本诺拉偏过头;“她……刻意带着白棺一起走的。”
方白鹿没有回答,但他也明白:
这次的寿娘拥有智能,拥有心智;不是全然的混沌。
第204章 二曰不忠(一)
马尼拉的风带有烹制肉品的香气与烧焦塑料的灼味,昼夜吹卷不息。它卷过由屋棚堆成的山峦、吹得那些用帆布和编织袋扎出的先祖或神灵们猎猎作响。传闻在这些层层交叠的方块状居所下埋藏着一座旧时代的道宫,像是被藤壶彻底掩盖的礁石——至于这隐秘的真假,大多数吕宋的市民并没有太多兴趣探究。他们只是在棚屋和街道中穿行,一如蚁巢中的群蚁。
这座人工山城不存在高耸的楼宇或大厦,只有胎海连锁的阴池与母河高悬于空,两相对立、在白昼或黑夜中取代日月,释放着本应由它们照耀的暖光。
此刻子时已到,正值母河大亮、唤醒了那些仅有权生存在午夜的市民;蒙在绿蒙蒙浑浊夜色中的马尼拉则延续着白天时的内容:或工作,或进食,或诛人满门。
而蜷缩在角落中的女孩,刚刚恍然惊觉——自己正经历着马尼拉日常的最后一项。
她周围散落着被切下的手脚,来自于正躺倒于地、抽搐不已的亲人们:父亲、母亲与弟弟。他们上个月才刚刚迁居到同一具躯干上,其乐融融。
肩膊上并列生长的三颗脑袋,加上被斩落肢体、而显得光秃的躯壳,倒像是刚刚被修剪过的植物。
迁居手术带来的顽强生体机能使得这“植物”还有力气用各自的后脑或下巴撑住地面,左右扭动。可由于头部设置的太过对称,脑袋的动静再大也只能在原地挣扎、并不能逃到哪里去。
作为家中待嫁的长姊,原本下个月也该动上手术、和亲人们相依相伴;此时却仅能和壁上高挂的慈悲妈祖像,一同注视着棚屋中发生的惨剧:而凯萨赛妈祖只是带着永不更改的祥和笑容、高声重复着家庭作坊应当遵循的工作守则。
“啊——”
刚刚还在用西语和汉语咆哮咒骂的父亲在惨叫中沉默下去,陷入呛咳、喘息里。一位身穿蓝白条纹衣裳的男人从属于父亲的脑袋旁站起身,伸了个懒腰、手里提着钝刀与刚割下的舌头——这个男人,便是一切的凶手。
女孩撑住地面,往后缩了缩双腿、避开快要漫到脚边的血洼。这是她唯一一双还没烂开的好鞋。
母亲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只能从喉咙里挤出嗬嗬的呜咽、被黑红色糊满的五官看不出神情。
弟弟的头颅朝向与父母相反,脸朝着地面、因此口鼻淹进血水:他在片刻前便不再动弹了。原本父母总说要为弟弟看好后背,此时却成了他最早离开人世的原因之一。
女孩动了动因保持微张而有些发酸的嘴,终究不知该做出什么回应。泪水混着鼻涕从嘴角滑进口腔,既苦又咸。
在血水被踩动的扑哧声中,提着钝刀的男人贴近到她的身旁。男人的眼白布满血丝,像是从未睡过一次好觉,眉形却是纤长且弯起的半圆、如同正在嬉笑而挑起,乱蓬蓬的发丝则盖在额前;还有身上穿着蓝白相间的条纹衣裤——这是女孩今夜之前从未见过的款式。
她出神地望着男人胸前歪斜挂着的胸牌。飞溅的血迹盖住了部分文字:
“……医科大……附属第一……是什么?”
女孩努力地想着这从未见过的词语组合,但有限的知识让她难以认出这来自于旧时代的机构。
这份思索并没有持续多久。
男人倒转过钝刀,递到女孩的眼前。他咧起嘴,除了双眼外满脸都展示着和煦的笑容:
“你不是说想好好活下去吗?嗯?来啊。”
这呼唤沙哑且温和,汉语口音要比吕宋本地人来得纯正。
女孩望着钝刀上的锈痕与齿缺,咽下流入口里的涕泪和血滴,终究还是伸出了手。
跟想象中不同,钝刀握在手中十分轻盈:于是她在茫然中,竟多了一丝惊喜。
……
“……!”
雪鬼从噩梦中惊醒,本能地检查了颈下枕着的长剑;接着握紧胸前的“凯萨赛妈祖”像,长出了一口气:自从更换过没有汗腺的人工皮肤,也就不用担心梦醒后的冷汗会沾湿衣物了。她撑起身子,跪倒在业已干涸的下水道中、将妈祖像贴住满布接合纹路的前额:
“万福林默娘,满被圣宠者!大慈大悲,志节至贞;圣德祥云光普照,母性奥旨唤人醒……”
《天上圣母真经》诵念完毕后,她以一声“阿门”作为祷告的结尾,将妈祖像小心翼翼地吞入嘴里、咽进食道外侧的储存袋。数十余年过去了,童年时的幽影依旧会在每次入眠时找上自己,像是长在灵魂表面的牛皮癣。
她默默跪坐,等待汹涌的思潮与痉挛的胃部回归平静,便继续向着管道系统的更深处走去。
用祷告驱散梦魇带来的惊骇后,该做正事了。
今日是雪鬼在马尼拉追踪天使的第十七天,终于将它的踪迹锁定在废弃的排水系统中。无论这次追猎成功与否,她都要回返山门、向掌座老祖报告。
原本未曾遵行过“一人法”的雪鬼,就是吕宋群岛上的异类;也习惯了隐藏在那些无人问津的角落:要如何在马尼拉找到这样的地方,是一门学问。
马尼拉弯曲盘绕的下水道犹如魔鬼的肚肠,但也是雪鬼从小成长的地方。她穿过那些决意自灭而走进地下的鳏寡孤独留下的枯骨,避开胎海连锁正巡逻中的保育员,沿着天使留下的痕迹向深处迈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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