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半麻
方白鹿掀开胸腔的时候,滚烫的热意混合着嗡嗡的异响从其中喷出、飘棉絮似的蒸汽将二妮的长辫吹得扬起复又落下。二妮扫了扫义体胸腔的接缝、接过还有些烫手的护目镜,甩了甩,等待它冷却。她漫不经心地问:
“‘永动剑心’还稳定吗?劲道好强。”
“它不是永动机,差得远。不要乱加前缀了。”
方白鹿用面孔下的扬声器结束了简短的沉闷回答:有关于义体能源的问题,并不是此时需要做的讨论。接着咔哒一声、小鬼脱离开他的臂膊;眨眼间延展、张开,以一个粗大的十字形覆盖住二妮的背部。
“这个距离……可以了。”
他们已经进入了绝大部分寨民的射程范围,而寨民们则以扬起的枪口作为回答。妖魔的头颅间传来轻且杂的交谈,但方白鹿的语言库无法辨识。
“做好准备,我送你过去。”
二妮后脑垂下的长辫上下晃动,以点头作为回应。
方白鹿的右肩关节忽地由下至上地转动、小臂像鞭子似甩出,掌心拍击在已嵌合于二妮上背的小鬼:
啪!
这并非撞击带来的金属撞击声、因为一切力道都被近乎完整地传导:是手掌与背部间的空气被急速压缩,而引起的爆响。这股空气被挤压、拍扁,在小鬼周围炸出淡白的圆形气流,而沙尘随之四起。
二妮弹了出去,脚下的沙滩划出一道笔直的长痕。
随着动能,小鬼推动着二妮,如同一枚被抛出投石机的巨岩、朝妖魔和它身后的寨民们飞去——
小鬼预载的动力仪法虽不足以让它携带二妮进行离地飞行,但在这一拍击的辅助下、还是能够做出长距离的滑翔。
汉语、英文和西班牙语的咒骂在人群中响起——寨民们自然看见了这条正向他们画来的弧线。他们抬起枪口,对准朝自己飞掷而来的二妮:每一把冲锋枪或突击步枪的后方,都有三到五只绷紧的手臂在辅助调整着射击角度;这带给寨民们堪比智能枪械的枪线跟随与精准度。而一个处于半空、无法继续调整行进轨迹的飞行目标……这比早上起床,让一家老小都排泄进同一个铁桶里要容易得多。
连绵的枪声爆起,抛射出的弹壳在沙地上砸出小坑——家中人口富裕些的寨民,还有空分出一对手来捂住家人的双耳:这种噪音的强度,足以对耳膜造成半永久性的创伤。
但这些子弹,自然没有命中处于空中的二妮。在扳机被按下之前,小鬼便从刀客的上背爬至肩胛骨、并层层外展;直到化作一个直径一点五米的半球型坚壳、遮挡住蜷起身躯的二妮。
哒哒哒哒哒!子弹撞击的阵阵轻响在圆壳外响起,随即淹没在更为激烈的开火声中。就像是用伞避雨——如果雨滴是用金属制成,带着能将人撕碎的速度从下方射来的话……
砰——吱呀!
陨星般降落的二妮轰然砸上妖魔的躯干,落在那“三层蛋糕”的最顶端。冲击力将这庞然大物的身体撞得有些歪斜、作为连接的支架也发出呻吟;身下密密麻麻的人腿们则随着重力骨断筋折,露出雪白的骨茬。
“可以了。”
二妮扯住肩上的小鬼,往一旁甩开;她握紧刀柄,手指因忿怒而抖震。眼前是妖魔的头颅们:从这个角度来看,他们就像是湿地中丛生的颗颗菌菇。
铁锈味撞进她的鼻腔,排泄物的臭气则提醒了妖魔的存在本质。那些因气候而显得有些干燥的双眼们只是凝视着彼此,持续着头颅间不明其意的交谈、似乎身上的二妮并不存在。正中处——非要做个比较,就像是常人的脑门或顶心——有颗格外硕大的头颅,天灵盖甚至被做了分离处理、以便给发泡沫似漫出头顶的巨大脑部提供空间。
它浑浊的黄眼朝二妮挑了挑、随后兴趣缺缺地垂落。在那颗巨首的额头,嵌入着一块锈蚀的铭牌;表面上印着两个工整的汉字——“宗长”。
多年刀尖舔血带来的战斗本能,让二妮转瞬间做出了判断:这定然就是妖魔的神魂所在。
没有一丝一毫的犹疑。二妮旋身、拔刀、劈落!
刀锋反射着吕宋的烈日,拉出一条炫亮的白光——
长刀斩进那颗畸形的巨大头颅,却没有预想中那般利刃切割豆腐的手感:刀刃直直劈到头颅的鼻孔处,接着就陷入滞涩。
颅骨或脑袋中,肯定还有某些坚硬的植入物。
二妮望着那两只被长刀分隔开的双眼——她右手仍旧握紧长刀,握掌成拳的玉笋尖则高高举起、带着二妮娇小的躯干外展:以活动性关节组合成的人工臂骨各自咬合到一处、成了坚硬的短棍。
接着——
玉笋尖猛地甩落、用前臂作为铁锤压砸在环首刀的刀背上:
乒!
随着清脆的敲击,嵌入妖魔的刃锋更深入了一分;铁屑混着脑髓与骨片四散飞溅,朝两侧泼出扇形的鲜血。
“死。”
二妮眼里喷着火,又高高扬起玉笋尖。肩关节随着她的动作而发出不堪承负的咔咔声:
“死!”
像是放久而腐烂的果实,头颅炸开了。
……
那边打得滚烫发热,方白鹿只觉得有些无聊:二妮刚刚砸落在妖魔身上、寨民们便立刻调转枪口,对准了远处的方白鹿。
他叉着腰,各色口径的子弹像是晚间灯火下的蝇虫,一股又一股、扑棱棱地撞在他的身上。面对这样如同泼水节般的火力覆盖又不加防卫,若是寻常的练气士早就立毙当场:只要身躯中还留存着生物组织,就会在连绵不断的震荡和冲击中被撕得粉碎。
而方白鹿——如果要以性命双修的标准来衡量道行,那么他正奔驰在将“命”推到极致的……左道上。
他轻轻拈住一颗呼啸撞向面部的弹头、在掌中抛了抛——这变了形的铁块随之被另一颗流弹所击飞。魂魄中流转过关于火药残余与覆铜钢的气味分析。但方白鹿无法像人类那样,嗅到什么硝烟的味道了。
此时战场被分割成奇怪的混沌情景:寨民们环绕着被二妮死命凿击的妖魔、却只敢将子弹倾泻往百米之外的方白鹿。
“把二妮扔去擒贼先擒王,然后我吸引火力……老套的战术,经常是适用性最高的战术。”
寨民们会在这种情形下更改集火的目标,这点他早就知道了。
第201章 一曰不孝(七)
妖魔在吕宋的地位超然,这并不只是来自于它们的恐怖统治。虽然每个寨民手中都牢牢抓紧着火器,但他们对妖魔发自内心的惶恐与敬畏,正无时无刻不浮现在那些古怪的面庞上。
方白鹿不觉得这些寨民会调转回枪口,冒着误伤妖魔的风险、去射击降落于那巨大躯干上的二妮——这似乎意味着:二妮已经有足够安全的环境,来一颗一颗地逐步敲掉妖魔的全部头颅。
毕竟是那么庞大且笨拙的怪物,怎么捕捉得到在四处游走的刀客?
“逻辑上是行得通,可是二妮对付不了它。”
但方白鹿几乎还是立刻得出了这个结论——
乒!
随着金铁交击的尖鸣、一条由视觉留影组成的斜线猛地出现在妖魔的身旁:二妮被由上往下砸进了沙滩里;冲击将沙砾炸开、漫起烟尘。
在她的上方,是一只数秒前还并不存在于妖魔结构中的手臂——但与其说是手臂,倒不如说更像是一把苍蝇拍:五指粗短得像是节瘤、手掌却宽大异常。
这是妖魔刚刚在身躯上组装、建构出来的。
妖魔并非道兵或力士,是以神魂发信软体进行远程操控,只要找到神念的收发模块进行破坏便失去行动能力;妖魔也并非方白鹿这样的全义体、一旦失去泥丸中的魂魄也就相当于坠入黄泉幽路。
妖魔没有真正意义上的一个“核心”,一个能被针对破坏的弱点。
因为,它的本质其实是……
轰!
又是一声爆鸣。二妮从如黄雾的沙团中冲出、又一次跃向妖魔,左右两柄长刀像登山镐般钉进它的躯干上;随着不断地插入与拔出、她继续朝上方攀登。
“!@¥%!@!——”
分为三层的血肉轮盘之上,镶嵌其中的颗颗头颅不住地转动,向周围发出喋喋絮语:西语、英文与汉语的痕迹愈发模糊,也并非吕宋民间流传下的古老土话。
在这过度繁杂,以至于接近蜂鸣般嗡嗡声的“方言”中,三重铁轮正发生着形变——顶端轮盘的表面像是化作了流沙,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塌陷下去。而与之同时,妖魔躯干的斜下方悄然冒出圆柱形的凸起。
随着那难以计数的手臂、与非对生手指的舞动中,妖魔将自己身躯的一部分重新化作零件与材料、用来在身上拼接出新的部位与肢体:
本像是生日蛋糕的三层铁轮与眨眼间少去了一层;而在妖魔的底盘下、转眼间多出了八支多关节的支撑腿。咔咔的活动声中,妖魔站了起来——
……
妖魔并非只是在生产关系或供应链条中凌驾于吕宋民众,有关于它们的暴力强度与施行方式的名声,也早早踏出了吕宋岛的国门。在流传于东南亚的旅游目录中,千变万化的无形妖魔们无疑是不可不一观的吕宋名产。
方白鹿对此非常了解:在适应义体的过程中,他尽可能地研究了整个泛亚区域与心性覆写、思维炼制有所相关的资料;其中也包括妖魔的隐秘。
常常有人会将妖魔误以为是某种修习旁门的练气士、或是踏进歧路的人类团体;但事实上,妖魔远非如此。
在了解过那些信息后,如果要用一句话来下个定义,那么他会如此作答——“每个妖魔,都是一个以语言为核心的独立种族。”
……
语言……
若是聋哑者在永恒的静默里倾听心声、所听到的……会是变化的手部动作、分分合合的唇形、还是一列又一列的文字与图形?
没有语言的人类很难组织起线性记忆——就像三岁以前的那些回忆,大多只剩些许模糊的情感和画面罢了。
而并非每种语言都需要语音、语法和词汇来进行表义。
每只妖魔在诞生之初,都要吞咽下数百条魂魄、并将他们一一栽种在表面。随之而来的,是这些头颅与零散肢体们将永不改变的朝夕相处:而据说最为年幼的妖魔,也已降世超过百年。
这些魂魄们,便是与其他同类被固定在铁塑的框架里、日夜相伴。
在这漫长的过程中,每只妖魔的内部都诞生出了只属于自己的语言;并在人为限死的机械环境中、优化成了具备最高效率的沟通工具。
这种工具不受内激素或神经递质引发的情感、及种种形而上概念的影响,在保持人类抽象思维与想象力的前提下、用最大的可能性去湮灭个体间的障碍,以获得最快的沟通速度。
直到最终——不再是语言:而是成了脑海里回荡的杂念与自语。除了与其他个体交流,它再也不需要使用其他语言了。
单单只是怪物的标准降格到把肉身与机械混合,那大地上已没有常人:怪物是异类,是某些与人类更不相同的东西。
庞大无朋、遍布血液与排泄物痕迹的钢铁转轮并不是“妖魔”;那一个个被铆钉与变了形的骨骼固定在金属孔洞里的头颅们,也不是妖魔……
跨越血系与肉体、由语言和生活规律构筑出的“共生体”——那怪异却高效的计算矩阵、迷你的独立社会、加上人类动物性限制下所能达到的最低信息熵:这才是妖魔的本来面目。
全新的种族,单纯的异类。当然,也是向更高阶段擢升的手段之一:人类或许不会永远都只是能直立行走的猿猴;而钢铁、芯片和神经网络,也不是修行路上唯一的道途。
虽然还未载以文字,但这种修行之法同样也来自于那些亘古圣人的智慧。
此乃:无往而非我之妙。
……
战斗仍未停止。
妖魔继续对自己进行着拆解和变形——这条本用来加工与翻新废料的流水线,正朝某种经过针对性设计的杀戮兵器进行转变。
为了与高机动性个体进行对抗,特化“范围面杀伤”与目标捕捉的杀戮兵器。
妖魔口中吐出的音节更加短促尖厉、并带上微妙的转音与弹舌;数百颗人头的面部表情也丰富到了全新的地步。每一条多关节肢体的组合和诞生,都要比上一次更快、结构与制作流程上也不尽相同。
设计、实验、改进、生产……迭代。一次又一次,而这个周期在不断地缩短,并在转眼之间完成。
仅为数百颗大脑间流通的方言随着战斗进行着优化:不再需要用复杂的从句、多余的词藻去描述战场的所需;一颗头颅上面部肌肉的微小跳动与眼球转动角度间的差别、就能指代所需零部件的品类和规格,以供其他众头颅们加工出完美无缺的成品。
方白鹿不禁有些感叹,因为他能够感知到这肉眼可见的进程所代表的涵义:
“它的道行在精进。”
……
第202章 一曰不孝(八)
万人操弓,共射一招,招无不中。
复杂难明的情绪在方白鹿的三魂七魄中萌生——在下意识的厌恶与反感中,他莫名地觉得有一丝美妙。不再将妖魔当作某种异化的同类看待后,他能窥见这血腥流程下的些许优雅。
单就使用效率来说,此时的妖魔已超过了方白鹿那颗被虚拟魂魄所限制的钢铁泥丸……就像汉语在数词上的短音节所带来的更高效数学能力一样:妖魔在人躯中所使用的非人之语,使得它拥有了比纯然金铁的方白鹿更高的思维速度。这种低效是方白鹿为自己所设下的束缚:一些在凌驾于血肉之躯后,却依然奢求保持人格化所需要付出的代价。
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畋猎令人心发狂,难得之货令人行妨:对人类的先天之身来说,过量的信息就是一种妨害。从这点上看,现在的方白鹿也欣赏妖魔们另辟蹊径的实用主义。相比之下,那些毫无生物组件、并保持了单一魂魄的精怪,反而要比眼前的妖魔更与人类相似。
……
近摊上接连爆起一朵又一朵漏斗似的沙云,从二妮被击飞坠落的远点、漫延至刚又加装上数条反关节后肢的妖魔;沙云之间由刀锋在沙滩上拖出的轨迹相连,若是俯瞰、则能看成一个正膨起的“Z”形。无论二妮被击飞多少次,似乎都能以更加猛烈的气势爬起、再一次冲向不断变形的对手。
鼓卷不休的尘沙与海风中,只看得清锋刃相击的火花、与被割开空气留下的轨迹。
方白鹿能感知到的东西则要更多些。
比如正有腾腾的薄雾于妖魔上方冒起,在吕宋的光照下清晰可辨、接着又被妖魔带起的烈风冲散:虽然没有毛发,但数百颗大脑与机械一同的高速运转、还是带来了无法散去的热量;而周围寨民们体内约莫36摄氏度的血液,显然不足以作为冷却剂来使用。
“始在佛树力降魔,得甘露灭绝道成……”
比如二妮嘴里不停重复的低声自语——更别说某些在中/梵加密协议下的磅礴数据流正积蓄在那柄佛刀中、随时便要鼓冲进二妮的义手“玉笋尖”里。
只要继续耗下去,妖魔就会因过热与消耗自己崩溃:但显然,二妮并不想打算等待。
“算了,速战速决吧……”
方白鹿可不希望看见二妮再去动用些她所控制不了的力量。
思索间方白鹿盘膝坐下,髂部转出人类无法达成的角度、随后抬起右掌,张开的五指直直对准前方。妖魔飞纵腾挪的动线糊成了迷蒙杂乱的毛球,舞动不休。
周围若是存在注入有成的修士、抛开凡胎肉眼,用灵觉或法眼去查看面前的这一幕;便会发现正有五条细密丝线从方白鹿指端沿出,分散万千、将尾端接上妖魔周身的每处角落。
每根线条,都是由颗颗几不可查的微小汉字组成:它们的偏旁部首不时颤动扭曲,拆分组合间放着令人目眩神迷的摇光——只是这丝丝光点,皆是更加细微的字符。
妖魔仍在海滩上疾驰啸叫、追赶着逐渐难以招架的二妮,动能带起的气流将沙子划出一道又一道笔直的割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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