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半麻
他的记忆整齐划一、规规矩矩地在三魂七魄的扇区里分门别类,随时等待虚拟神魂的调用——在海上无聊漂泊的时候,他会调取自己四岁半在茶亭路、那破烂儿童公园沙坑里乱哼的一首小调;那种幼年午后的含混心境,适合作为慢慢长旅的背景音乐——而且金铁之躯也不需要睡眠。
这令人烦闷。不会忘记带有实感的痛苦,却又深知曾经的欢愉已是虚妄;只有人类的含糊感受才能在虚无里塞入一点平静。
但如果他会在午夜发噩梦的话,该会是眼前的这种玩意:扭曲、怪异,却含带着人类用手塑出的秩序与位格——妖魔。这样的怪物才会出现在机械构装体的梦境里——变了形的人性加上掺入钢铁的橡皮泥……
“包围过来了,目标是我们。”
安本诺拉打断了他的迷思。
人群拢成的长圈越拢越近,逐步包裹住沙滩的外沿。越来越多的寨民从棚屋中奔出、以妖魔为中心长长延开。
在妖魔身后追挤争夺排泄物的寨民们互相推挤,终于有一位倒霉者失去了平衡、踉跄着向前滚倒,摔在妖魔的一臂之内:从那寨民孤零零的双腿与肩上嫁接的或苍老、或稚幼的四颗人头来看,头重脚轻且下盘不稳的他,本就不该参与到这场哄抢里来。
“啊呀。”
伴随着一声意义不明的短促惊叫——他(她?他们?)被妖魔丛生的臂膀们掐住、提起,整个拎到输送带的上方,到了流水线里的张张面孔前。
小寨中涌起滞涩的静谧——妖魔与自己间的争吵消失了,环绕着它的人群则像被按下暂停的录像、陷入了静止。有轻轻的“得得”声环绕在寨中,那似乎是牙齿上下敲击发出的脆响。
接着……
妖魔动了起来。
争吵停止,而新的工作开始:数十支手臂与数量翻上十倍的手指们彼此配合得亲密无间,那是经过无数次协同才能产生的精细操作,流程的行云流水甚至称得上华丽——
它们一齐抚上寨民的身体:撕去外衣、割开皮肤、取出器官;其中的流畅与顺滑能让强迫症患者打开流出多巴胺的水龙头。
“妈/儿/救/不要——”
没有说完的遗言、没有绵延的惨嚎、没有持续的呼号、连恐惧激发的剧烈喘息与尖锐合鸣都只维持了一瞬。
……
一瞬之间,寨民就没了踪影——他躯体的每一部分都被拆解、分离、别类、处理了。
没有泼溅在地的鲜血,动静脉里的每一滴液体、与部分肌肉和脂肪都作为营养,补充进妖魔的众多口中;没有四散飞甩的肉块,每条肌腱都被精心保存进丹剂里、和当场开始鞣制的皮肤一同打包,骨骼和韧带则另外收纳;心、肝、脾、肺、肾更需要细致的呵护,与带着视神经的眼球、中枢神经系统和脑组织齐齐消失进妖魔深处去了。
……
“恭贺友邻‘冈萨雷斯’一家,重回阴阳循环!”
有寨民——似乎是扮演着司仪般的角色——高高吼了一句,打破了令人尴尬的沉默。
“大周天!大周天!”
寨民们中响起异口同声的欢呼,伴随着喝彩鼓掌与口哨;还有人将音响高举、播放起喜庆的舞曲。虽然这看起来不明所以的欢愉热闹异常,但环绕着妖魔的圈子如波浪般朝后推挤散开、直到留出足够的距离;连妖魔抛出的排泄物都没敢接着捡拾。
妖魔的百十张口齐齐冒出低郁的嘟囔,海风的腥湿将这低沉和鸣带向四面八方。这是它作为整体,第一次口吐能被理解的人言:
“次品。垃圾素材。进口货,进口原料在哪里?”
……
刷拉!
二妮猛地拔出环首刀,气流在脚面旁的沙滩上吹出一条印痕;带有弹性的锋刃发出嗡嗡的声响。突然的异动惊扰了黄五爷的休眠,让它打了个长且无聊的哈欠。
她攥紧刀柄的指节捏得发白,嘴唇则不自觉地咧开翻起、露出挫动的白牙,咔咔作响。大睁的双目盯紧了漫步中的妖魔;就算在百米开外,它的庞然身躯也清晰可辨:
“……这是什么东西?”
方白鹿单膝跪倒在地,膝关节展出伸缩式的长钉贯进沙滩、打入沙堆下的硬土。沙粒太过柔软,需要足以固定躯干的支架,才好抗衡神通效能带来的反震。他校正着外识神估算出的距离差:
“妖魔啊,菲律宾的大王们:世有其地、世管其民、世统其兵……这只的话?体量一般,不超过一百个男女,架构也很老;所以,应该是只能做点生体翻新和电子——”
“这是……什么……东西!”
二妮又重复了一次问题,截断方白鹿的解释。玉笋尖关节上的散热口张开又合起、向外喷出滚烫的气雾,灼得她的侧脸发红,但冲不开语气中的冰凉;而热带的烈日也没有她眼里的火焰来得炽亮。
菩萨低眉,金刚怒目——二妮更偏向哪一种,方白鹿总是知道的。
他耸了耸肩,边让阴雷发生器预热、边换了个更精准的回答:
“世道。这就是世道,二妮。”
……
最近俺腱鞘炎加重,韧带黏连,导致打字跟受刑一样;年末工作又太多、片子剪不完;我写作方式也不太适合语音输入,所以拖了很久。过两天忙完要去用小针刀做分离治疗,手就更要歇了,这两天先试试用语音输入加修改硬磨一些章节。不是很满意,但是着实没力气改了,直接整个复制黏贴过来。
第199章 一曰不孝(五)
自从西河少女于显应宫地下而起、摧毁整座吉隆坡之后;城市的废墟下便掩埋了全新的遗产:而微机道学研究会的总部,自然是这座新兴矿藏中的富矿。周边城市的垃圾佬们临时转行成了掘土的“乌面”、一时间却也让凋零的断壁残垣里变得人声鼎沸。假以时日,或许会有全新的城镇,从旧都市的尸首中诞生。
在沾血而发黑的混凝土与毁烂的尸骸中所能拾获的最佳奖品,自然就是那些本属于练气士的道果们了。
方白鹿自然也不乏收获:
比如已加装进义体右手前臂中的“掌心雷”模组,便是来源于被他击毙的秋石君。虽然没有安装雷法的注册证书、也没有解析插件,使得他无法自如地在阴雷与阳雷中切换,但在一些小硬件的辅助下也足堪使用。
从方白鹿脚下到妖魔所在有357.152米——足够让他用阳雷定点破坏掉妖魔躯干中的蛋白质、核酸与酶;而失去生物组织与湿件的妖魔,不过是还能行走的废铁罢了。但方白鹿还是决定用更高的功率和能耗来驱动阴雷:毕竟在视觉效果与士气打击上,阴雷要远远要比阳雷来得——
“等等。”
二妮忽然向方白鹿跨出一步,嗓音里比往日所听过的都要冰冷:
“给我,让我来斩。”
不是请求也并非询问,很单纯的陈述。
玉笋尖的指节们在环首刀护手上叩动,发出紧密的敲击声、一阵更比一阵急促。方白鹿从义体内置的心率监听里捕捉到一浪高过一浪的心跳搏动:二妮的杀意已经绷到了顶点。
方白鹿还是第一次从二妮身上感受到这种浓度的感情——只是他也不明白,这是否来源于自己失去生物肉身后、思维所产生的心理代偿。
“刀客,我建议你还是留在这里。”
反驳的不是方白鹿,而是安本诺拉——她盘膝坐下,用独臂的五指插进脚旁、舀起一捧透着淡灰的海沙。
她竖起手,任由沙粒从尾指与掌缘的缝隙间流下:
“看。”
安本诺拉摊开五指,露出刚从沙滩中挖起的小东西——那是个黝黑中透着些湿滑水锈的圆柱体,外沿上是有规律的凹陷、内里则排列着六个圆溜溜的孔洞。
二妮挑起一边眉毛:“转轮手枪的弹巢?那又怎么样?”
安本诺拉翻过手掌,让圆柱体随着重力嵌进沙粒中:“史密斯威森M10,古董里的古董。但我很确定,那边正在过节的‘礼人’们里肯定捡到过一大堆比这杀伤力强得多的火器——”
“那边的疯子垃圾佬大会?他们带了一百一十七把突击步枪、六十二把冲锋枪;窝棚上方布置了五个狙击点位,咱们一人一个还多一个……不对,小黄也分到了一个。”方白鹿截过女冠的话头,朝涌动的人潮晃晃脑袋。“我刚刚用小鬼探过了。”
腥湿的海风变得粗暴且急促。气流如手般抚过簇拥的寨民们,掀起那些由帆布、塑料与化纤所制成的外套,露出衣下夹藏的或完好或破烂的武器——枪,很多的枪。
正不经意踱到这边的黄五爷悄悄竖起一边毛茸茸的耳朵。
“还有人手一把的手枪。”方白鹿散去发生器的预热,重新站起身来;“不过嘞,他们一个人不止长了两只手。”
黄狗猛地一僵,尾巴像是断掉的天线夹在屁股中间、迈起飞快的步子绕到驳船后头去了。
安本诺拉边轻轻吹起手掌沾上的尘灰,边继续被打断的话题:
“刀客,你注入的是《三车秘旨》吧?虽然现在精、气、神‘三河车’已圆满……但这套功法的上限也只兼容了神经反射速度、肌肉组织和腺体调节方面的固件升级。”
二妮的两腮鼓凸起来:她咬紧牙关,但没有回答。
“数百把火器组成的火力网……”
安本诺拉抬起食指,点了点二妮双刀的方向;以这个手势作为发言的结尾:
你的刀有那么快吗?
……
“我知道了,那就让你来杀它吧。”
二妮侧过头,瞥往出声的方白鹿:不再准备阴雷激发的他,正忙着褪下金铁之躯外裹的合成皮肤——随着对后颈灵窍开口的叩动,人皮在泄气声中松脱、失去了紧绷的弹性。方白鹿沿着合成皮肤与义体间的缝隙、一点一点地将伪装剥落下来。
方白鹿抖了抖剥脱下的外皮,仔细且轻柔地将它叠起;皮囊下赤裸的义体已不再像从前那般暴露出人工肌束、骨架与外置的五脏神:取而代之的是晶亮的镜面、粘稠的流动感,仿佛周身被水银所包裹,在烈日下反射着灼光——这是由剪切增稠液体和珍珠层仿生水凝胶组合出的“大横练”,是从道国轴心走私来的军用品。
由于道国轴心特殊的地理位置,也可以说它就是从泛亚核心区域搞到的好货。
方白鹿转过身:没有五官的面孔正向着四周延伸、最终化成凸出面骨外的正八边形。阴鱼与阳鱼在八边形朱色的背景面板上浮起,相互追逐游动——这是为了保护神魂所在的泥丸宫而加装的伸缩护具,也是他仿效练气士做法,用来锚定自我的面具——天地变化,但万物如一:人类的意识也是如此。
至少在方白鹿的理解与认知中,是这么坚信的。
他敲敲面具,合成声从正中心冒出:
“没事的。二妮,我跟你一起过去。”
……
方白鹿走在前头,二妮落了他半个身位、低垂着头,目光躲避开方白鹿非人的躯体:或许是因为滚烫的日光经由镜面的反射变得愈发灼人,也或许是因为其他的原因。
但方白鹿也并不在乎:
“二妮,我们是来干什么的?还记得吗?”
二妮心不在焉地活动手腕,玉笋尖则把刀柄捏出尖锐的受压声:
“找人……找眼镜仔。”
“嗯,慈悲刀的神魂应该未泯。还有什么?”
“……让头家……让另一个你脱离龟息。”
方白鹿将面孔对着前方——数百米外的妖魔已经发现了正朝着自己走来的原材料,开始蠢动:
“对。我不知道该怎么唤醒白棺里的我;但是仙人知道:龟息是消化长生之道的固定流程。新马来的仙人已经陨落,但是我猜,吕宋也有一位。”
“起码那个人是这么说的。”
他顿了顿,继续说了下去:
“吉隆坡的时候你被夺了舍,所以错过了一些东西。仙人吧,他们能做的事——想做的事,要做的事;比这个丑玩意妖魔还要光怪陆离。”
二妮没有回答,只是继续迈着步子。远处的人群中传来阵阵的咔哒脆响:寨民们有人已经拉上枪栓、将子弹上了膛。
“那次之后,‘我’变了……不少?”方白鹿头颅不动、平移下颚示意身后遥远处的白棺;“你呢——虽然你可能没意识到,但是你也与从前不大一样。”
二妮的脚步沉重了些许。这步态的变化来自于她忽然紧绷起的全身肌肉:
“我懂,我知道的。围巾跟我说过,它说……它说我与佛有缘。”
方白鹿知道二妮口中的围巾,就是那条之前将她夺舍的披帛:
“那条破抹布这么说的?啧,阴魂不散嘛。”
他没等待二妮的回应,兀自说了下去:
“二妮,去过‘离寺’玩吗?就是吉隆坡的那家离散型随机变量禅院,我去拜过。就是去年的事吧?有位高僧从暹罗来,在离寺落了脚。”
“那位高僧?还是大师、或者上人——反正不同的人,给它加了不一样的后缀称谓——是过来做灌顶手术的。和尚们大搞了一场庆典,很热闹。你那时候应该在干快递,错过了。”
“因为是大喜事嘛,也不用买票、香客信众可以免费入场观礼;我正好店里也没事,就看完了。我看的那次灌顶呢,是这么做的:它们把那位受法的沙弥搬上佛台,复制了一份他的三魂七魄、存储进木鱼里头——那个木鱼几乎就是个U盘,除了虚拟神经网络外没有任何交互设备和感知部件、意识呆在里头就是聋加上瞎加上哑加上……反正没有任何的‘感官’。然后他们加速了木鱼里的时间流速。”
“我记得吧,是把一小时加速成了“一小劫”:一千六百七十九万八千年。因为不能看、不能听、不能摸,什么感官都被剥夺了;也就不用生成和处理感官信号,处理虚拟的时间加速也就简单多了。就算这样,这也是暹罗的独门技术,盗版都找不着……扯远了。
“总之,最后他们把木鱼里的魂魄导了出来、加载进和尚们标配的肉身里:铁的那种。”
“他开始运行之后,第一件事就是用六只手把原来的肉身——经过灌顶之后,原来的皮囊就不能算人了。就算和原来没差也没有身份,杀了不犯法——销毁了。唔,就是活生生撕成碎块了。”
“我也不知道这算不算是开悟了的表现?反正听说他佛法修行更上了一层楼。”
方白鹿耸了耸肩。
“你懂我的意思吧?佛缘未必是个好事,特别是现在这个年头。”
“人与人之间的相互杀戮……就算杀的是妖魔,不管这个妖魔跟正常人类的差异有多大;都会把持续挥下屠刀的人引去一个方向。”
“可能会对消灭同类这件事越来越麻木,直到将自我身份的认知剖解、把其他人类看成和自己不同的异物;也可能受到旧有道德的桎梏,持续性地被负罪感折磨,直到崩断。”
“不管是哪一种……不管是太过脱离尘网、还是深陷于尘网的束缚;都是他们最喜欢渡化、也最容易渡化的类型。特别是对于有‘佛缘’的你来说……我们都不知道那个铁和尚到底在你脑子里留下了什么东西。你的杀性虽然一向很重,但是我希望,最好出自于你自己的选择。”
“我,铁皮盒子里的这个我,已经入魔了。我多杀三五个还是三五十个……债多不压身,没有多大区别。”
“只要在疯掉前,让旧版本的那个方白鹿结束龟息;任务就算完成了。”
“再找一个仙人:问出来怎么做,然后宰掉。就这样。”
二妮没有回应,方白鹿也没再说话。
第200章 一曰不孝(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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