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半麻
那是段简略的托梦,来自于年仅十四岁的少年黑客的“遗孀”——方白鹿甚至都不知道这是否触犯了新马来西亚的某项法律——这位狐妖凭威能所生出的托梦,直直闯进方白鹿毫无杂念的休眠里。
这倒也旁证了狐妖的说法:方白鹿自己也不相信,新马来西亚还有黑客能无声无息地洞穿过慈悲刀为义体所设的一十八道佛门威仪;功法与神通中的漏洞,或许只有最亲密的伙伴才能了解。
据她所说,慈悲刀的中阴身怕是遭到了物理形式的隔绝——而根据他的追索,最后能够定位到的坐标、便是在吕宋岛。
除此之外……还有个重要的原因。
方白鹿稍稍挪了挪脚步,使自己的站位更加接近船尾的货舱一些。毕竟,那里可是放着——
哔哔哔!
“……喂?诶,诶!喔,是小新啊!我们才到哈,嗯,就刚到没多久。嗯,船刚停。喂?喂!听得见吗?……啧,什么鬼信号。”
方白鹿不耐关地掉远程通讯,一百八十度地转过脑袋、冲着船舱发出高分贝的合成音:
“朴工?朴工啊!信号很差啊!电话都打不稳啊!能不能调一下?”
船舱里传来低低的回应,朴文质细弱的声音将将要被海浪的扑打盖过:
“协议改好了,您再试试。”
……
哔哔哔——
方白鹿无声地转回头颅,他总是情不自禁地想用用义体灵活自如的颈椎:
“喔,又打过来了!……喂?嗯嗯,听得见!这次好了,声音很清晰。”
他转过一个小小的闪念,模拟三魂七魄旋即调取了方氏五金店的征信与资金情况:
“……一路上都好、都好!对了,知道追债的找过来该怎么办不?嗯,知道就好……”
当时为了突袭微机道学研究会的显应宫,方白鹿可是举了一大笔债、把自己知晓的组织与实体都捞了个遍——覆盖的范围远远不止小小的吉隆坡:
“害,不谈没劲的!你跟阿铜玩得还行吧,啊?你腿长出——喔,正事?正事……”
方白鹿朝货舱走去,义体的自重压得历经沧桑的甲板嘎嘎作响。
他站在货舱前,略略调整了下义体的输出功率、使其达到最适合战斗的状态——原本是想深吸上一口气,但已没有了呼吸系统——接着,拧开了舱门。
……
“……正常正常,放心,‘他’很正常。禁法都很完整。”
周围的人声静了下去——无论是二妮还是黄五爷,都默然地将注意力投向了这里。
小小商队中的每个成员,无事时都会回头朝货舱望望:望向那具由五金店中拖出、一路携带的棺椁(除了方白鹿——他找好运生还的外地匠人“溺鬼”开坛作法,在后脑勺开了槽、外置了道天眼)。
他们之所以坚持用陆地载具与海运,而不乘坐任何飞行器;就是因为这具“白棺”。
由五金店二楼运出的“老房”曾经晶莹而无暇,一头向上斜着延伸,勾勒出光滑的弧度、像是满展的飞翼。现在却裹满封闭用的长效凝胶、固化材料与符咒;纯黑、漆白和张张矩形的软塑黄纸交错,使它像是某种品味低劣的手工艺品;缀着神经信号阻断器的长索一圈圈地缠绕、箍紧了棺身,不时随通电而闪过亮蓝的火花、噼啪作响。只有白雾依旧缭绕不休,让棺外的眼睛们看不清内部的景象。
可任谁都能看得出,其中封印着某种令人为之胆寒的物事。
但所有人都很默契地回避开了话题:白棺中那颗低温保存的、孤零零的头颅,那位更陈旧些版本的方白鹿……
他得授了长生之道。
第197章 一曰不孝(三)
“现在的计划是……我看看,朝北方走。”
方白鹿抬起右边臂膊,朝向天空:寄宿于他左手掌中的“小鬼”此刻正飘旋于离地十五米的半空,所搭载的五副螺旋桨叶转动不休、符合“五心朝天”的产品设计规范。
“在这个小村子里找辆车,接着一路北上。一两个小时就到马尼拉了。”
这是种奇妙的体验……如果用一个词来形容,就是“重叠感”。
小鬼上装配的七种探测单元传递的讯息汇在一种,轰进方白鹿的思维;使他仿佛同时处于两种人造物中。
就算现在——方白鹿魂魄的载体已从神经元上的突触,改做了模拟出的虚拟神经网络——这种怪异的混淆感依旧令他不适。跨越数百年,总计二十余年的生存经验固化了脊椎动物所特有的思维方式,令他在这种碰撞中受创;原生人类的限制就是这样。就算已经能够摆脱由亘古以来筛选而出、先天之炁认为最适合生存的肉体,人类的心神依旧并非为金铁与机器而生。
小鬼匀速缓缓下落、二次化形,仿造人类指关节的构造像是花骨朵也似地层层展开、从中央绽出,将其再次折叠成完整的手掌。这只小鬼是方白鹿才搞来的——上任主人付出好些心血与时间,花费种种搜罗来的算式、密咒与自定形模块、才将它喂养得变化自如。
……
方白鹿无法通过佛门的方式——涅槃——来求得果位、驾驭义体。这不是他会做出的选择:重新编写一个自身人格与记忆的模拟、并用穷举式的“中文房间”运作,以旧日的假象来和外界做着永恒的问答游戏——既非真正的思维,但却依旧保持着种种智慧个体的表象和特点……“非生非死,无垢无净”。
既简单,又讨巧——对于那些早已对尘世生活散失乐趣的人们来说,就是如此;也是护法神和罗汉们能在人间行走自如的原因。
他找到的帮助文档里有一句话:灭除生死因果,度脱生死瀑流。而佛子们确实以身践行此道,只是与方白鹿的所思所欲截然不同。他愿意自己做自己的提线木偶——前提是,这个自己真实存在。
……
“方白鹿。方白鹿?”
有呼叫声(62分贝)从三点钟方向传来,离他的直线距离为13.2米。
他不能分辨其中的感情:只知道语速是急促的——相对于往常采集的样本来说。
……
要是砥砺道心呢?这是方白鹿在诸多变故发生前,也曾有过的想法。解析道法、将技术安装的肢体部件纳入原生身躯的一部分;缓慢地、深入地、细致地打磨人格,用种种符号与象征物作为心理和现实的锚点;通过认知学和暗示技术搭建三魂七魄的拓展坞、并戴上寄托自我的面具,以此来减缓原本思维的异化与崩溃。
将三魂七魄与人类之外的事物兼容。直到有一天,你的阳神与心魄足够坚韧、能够包纳万千世上有无……
练气士的修行路。
只是方白鹿已经失去了如此前行的基底:没有任何人——只要你以人类的身躯吞吐过外界的信息、拥有过人类“魂魄”的烙印——能够骤然接受全然的构装身体。
入魔才是他唯一的终点。
……
有脚步声响起——离他12.53米。发声源正在缩短与方白鹿的距离,是聚氨基甲酸酯鞋底使沙粒受压所发出的摩擦。鞋底每次触地的间隔处于0.95秒到1.13秒的区间内,一重一轻。脚步的主人并不能很好地保持行走的平衡。
快要——再过不到十秒——走到面前了。
……
入魔。
方白鹿不喜欢这个带有负面感的词:这听起来似乎代表了某种黯淡且阴郁的未来。事实上,入魔只是一种描述的集合:关于种种人类孱弱心智在承受技术伟力后崩溃所带来的病状表征。科塔尔综合症、重度双性情感障碍、延续型调弦症……入魔者的魂魄如同浑浊的汤碗,思维时时受到烹煮和烘烤、直到化作暗粉色的汁水。
很多人愿意相信人类的心灵含有无穷的弹性或潜能,总会从花样百出的磨难里爬起,把过往化作伤疤。但——心理伤害通常与身体的受创一样致命:只不过这样的死亡发生在当下,却要在数十年的行尸走肉中才会缓缓表现腐烂的过程。
入魔能把这样漫长的衰朽压缩——压缩到几个月?一年?几年?这个问题的答案或许藏在公司们的人事档案与研究室里,毕竟样本——
……
“……方白鹿。”
“喂。你又发呆了。”
覆盖右侧面部的传感器传来温差变化和压力读数:有一只手抚上了他的脸。是安本诺拉。
人手所带来的热力将方白鹿从无由的沉思中惊醒——很感性的说法。但现在的方白鹿只能知晓数字的浮动,这种感受则来源于他的想象。
就如方白鹿刚刚也知晓安本诺拉正走向自己:只是他刻意将其忽略了。
他不用低头,就能看清面前的安本诺拉。她眼中反射着方白鹿还未套上合成皮肤的怪异脸孔,使他不由移开了自己的光学镜头:
“哦,卡了。害,我最近动不动就卡来卡去的;不知道是不是东西装太多了。”
方白鹿耸耸肩:后半句是实话。他为义体更换了一大堆部件、加装了数不清的武器——在抛开有关入魔的担忧后,选择那些高风险的手工改造变得如此轻松、又极富性价比:他不需要高价的心法插件来规避这些参数超标部件所带来的入魔可能性。
“嗯……”
安本诺拉收回手,藏进宽大的袍袖里:
“吕宋有很多邪道修士,多做点准备总是好的。”
她似乎相信了方白鹿的说辞——练气士接着转过身,朝往马尼拉的方向。空荡的右袍袖随着海岸边的湿润阵风摆荡,像是尚未升起的旗帜。
安本诺拉被情绝协议撕去的右手并不仅是用手术更换的义体,更是她长年修行所结出的“道果”。
右臂与女冠的心智完美调谐,能够在不损伤三魂七魄的前提下最大限度地出力;同时也是她维持身心平衡的道标之一。可一旦遭到了这种程度的损坏,就不是随手修理完又安装上就能解决的了:安本诺拉已经将其再次视为了“身外物”。这便是道果与练气士间的联系:其中之道,玄之又玄。像此类修行途中的问题……方白鹿是毫无半点解决的办法:
“嗯,那些‘妖魔’嘛。不过我觉得问题不大。”
这种带有负面意味的名称,自然并非是吕宋岛本土的叫法。在吕宋人民口中,妖魔则通常带着“大王”、“上人”等种种后缀——其中带有的等级差异与尊崇之意,可谓不言而喻。但关于它们真实本质的传言总是随着产品流经东南亚的各个国家,方白鹿常当成恐怖故事来听。
“喔!妖魔!那是什么玩意?”二妮忽地从船头一跃而下,落在两人的身旁;刀客把玉笋尖正对着脸、旋转的义肢吹得长发向后飘起。她稍稍挪动脚步,切进方白鹿与安本诺拉中间:
“头家,你路子野。快跟我说说——好杀吗?唔……听起来不是很好杀。”
“妖魔——如果咱们碰着了,你们当面可不能这么叫啊——一方面的话,比较像……生产小组长?或者那种工厂做产品的,最后一种加工工序之类的玩意。”
“噢噢噢!原来是……”二妮猛地瞪圆双眼,若有所思地点着头;“……不好意思,还是没听懂。嗯,没太听懂。”
“二妮你是公司出来的,没用过吕宋的加工件也很正常。跟你说啊:这边跟新马来不一样,那种自动化的生产线很少、基本没有。大部分出口的植入物和义体都是纯手工制作打磨的,有点那种……小工坊啦,小作坊的感觉?但是偏偏精度又很高!货比工厂出来的还好。我之前跟吕宋这边下过订单,排了好几个月的队才发货。不过货确实值——听说他们有些很好玩的传统,来增进生产效率之类的……”
“头家……你是不是跑题啦?我是想问……”
“别急,妖魔——唔,应该快到了。你直接亲眼看看,或者杀杀玩。”
“哈?”
玉笋尖停下了旋转,二妮飘起的宝蓝色长发随之落下。
“前面我用小鬼看到了一只妖魔,就在村里头。”
方白鹿举手指向沙滩的边缘——那是水泥浇灌出的台阶与堤坝;而在其上方则是名为桑谷里瓜托的小小村落。
欢腾的呼号与热烈的叫喊正逐渐响起,由远及近;喧闹的人声洋溢着喜悦与欢乐。其中夹杂着古怪的声响:嘎嘣、嘎嘣;似乎正有人在奋力大嚼着某种酥脆的零食。
“喏,应该快到我们这了。”
第198章 一曰不孝(四)
先是人潮。
一位又一位的寨民从桑谷里瓜托由废铁与塑料搭出的窝棚中走出,汇入欢庆的人群、朝着海边前进。子女用多生的双手环抱嫁接在胸椎上的父母、保持他们的平衡;兄姊佝偻着腰、驮动脊背上弟妹们娇弱的首级;新婚燕尔的夫妻顾不上未痊愈的接口,用移植到一起的四条下肢小跑进人流中。
他们都拖着平日里搜集的“水黄金”,将这些海上飘来的废物装进编织袋中、带在身后。
人潮拉出茫茫的长线,欢呼雀跃。
二妮踮起脚尖,把手掌遮在眼前、朝桑谷里瓜托的所在遥望:
“甘霖娘喔?这种改造风格是很怪,海外的潮流时尚真是搞不懂。等等,不是就一只妖魔吗?怎么这么多?”
安本诺拉摇摇头,接上二妮的疑问:
“他们不是妖魔,这些只是普通的吕宋人。”
“哈?!那妖魔呢?”
“妖魔来了,那儿。”
方白鹿没有伸手去指出那个刚刚从棚屋群里迈出的身影:每个人一眼就能辩清谁是“妖魔”,而且会将它的样貌记上很久、很久。
……
那像是个分成三级的“生日蛋糕”、比棚屋还要高大得多:由大、中、小,三个厚实的圆柱体上下堆砌在一起——只是这蛋糕由血肉、骨骼、金属与塑料组成;底座下安装着滚轮、并通过数十只如蜘蛛肢体般、粗壮的多关节人腿拖动着前行。
一个个脑袋半嵌在铁皮中,像是在蛋糕表面的奶油上堆满了滚圆的葡萄,甚至连蜡烛上都不忘穿上几颗。
十余条锈迹斑斑的输送带在妖魔的分层截面上转动、从这些脑袋的面前经过;将寨民们抛在妖魔行进路线上的水黄金分门别类、一一进行着轮转。
做过骨延展的长臂由妖魔体表的孔洞里伸出、飞快地在废料与零件上跃动,而每个手掌上都拥有着七到十二根的长指、或纤细或粗壮或形状奇诡、扮演着各种工具的替代品。
妖魔——或者说,是它身上的“脑袋们”——正用某种晦涩的方言向彼此发出尖锐的质问与争论,形成嘈杂的嗡嗡巨响;但在输送带上操作的一双双手臂们从未稍有停歇。
它每向前迈进一步,就有闪亮如新的物件从体后的泄口中抛出:那是妖魔吞下的垃圾与废物,经过加工翻新或再拼接组合的成品。
寨民们有如跟随糖果的孩童跟随在它的身后,随着每一次倾吐而山呼、为每一件排泄物的所有权而撕打。
补充原材料、再加工、完成产品:这是独独属于妖魔们的进食、消化与排泄,从生到死、循环反复。
……
“妖魔:菲律宾的土司、领主与外包加工商。联想跳转:流动工厂/家族传承/亲密无间。”
数据库弹出精准的词条,为这梦魇般的事物提供着解释。
但梦里自然不会有这样的玩意。种种混淆的意象、掺杂的怪景揉在一处:这才是人类神经系统的认知、回忆、杂念在快速眼动睡眠里烹煮出的东西。
方白鹿不做梦——在他寄宿进这具躯壳之后,曾常如风暴刮卷无常的心智凝聚成了形、化作水泥浇筑的档案馆。
上一篇:说好的正道仙子呢?
下一篇:阁下很强,但我的画风在你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