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半麻
长锥还在前进。
它穿过楼宇间的水泥、钢筋与混凝土,只留下一个个手腕粗细的孔洞;直到彻底离开了吉隆坡的范围——它或许最终会坠落在荒原中的某个角落,但已再也和此时无关。
……
方白鹿将双手摁进脚边的水泥、用摩擦减缓冲势,急停在二妮与安本诺拉身旁:他还不够熟悉这具义体的出力,只能如此减速。
他托住失去披帛支撑而坠地的二妮,一手将休克的她拢在肩头。就算是昏迷中的她,双手也紧紧扣住了刀柄:刀刃刮在方白鹿身上、发出“嘎嘎”的刺耳声响。于是方白鹿轻柔地将刀客放在腿边,让她倚靠着自己。
安本诺拉则盘膝而坐,残留的左手握着并起的脚踝。她盯着被长锥截断的右臂,一如往常般冷漠。
她忽地开口:
“那三颗果实,有一颗——”
方白鹿依旧站在女冠的身后,由上而下、低头望着她的背影。他用机械的合成音打断了练气士的话:
“先休息吧。”
稍许的沉默,她又抬高了声音:
“你还……还剩……”
安本诺拉说了一半,便停下了。
“我?还有挺久吧。”方白鹿蜷起手指,敲了敲胸腔的外壳、从其中传来维生液翻卷的流动声;“我……他的话,不会入魔的。只有我。”
“……何苦啊?”
方白鹿不知道怎么回答,于是两人间又陷入难捱的寂静。
直到腿部忽地感到了重量,从发丝的轻柔到碳纤维道袍的光滑触感。安本诺拉靠紧方白鹿坚硬且尖锐的外壳,无论那种接触会带来怎样的刺痛:
“我好困啊。肚子也饿了。”
她仰起脸,望向方白鹿突出眼眶的光学镜头。于是他也回答了:
“那等等回店里,咱们弄点东西吃。”
“嗯,好喔……”
小腿和膝盖的压力传感器传来精确的读数,时而增强、时而减弱。安本诺拉的脊背紧贴方白鹿的腿面,随着逐渐平缓的呼吸而一起、一伏。
方白鹿很确定她睡着了,睡得很熟。这莫名让他感到些许喜乐与沉宁:虚拟脑皮层正悄然分泌着数字化的内啡肽。
没有了开金裂石的沉重右手,练气士的身体也轻了些。他略往下腰、伸出手,把安本诺拉缭乱的额发撩到耳后;又扶正了二妮有些下滑的睡姿。
方白鹿重新直起身。他再也感不到疲累,除非低续航的警告悄悄作出提醒。于是他立在原地,打算等到她们从小睡中醒转过来。
“要是以后都能这样就好了……”
是啊,“以后”该做些什么呢?
……
不知过了多久——方白鹿看够了化作废墟的城市,和正在城市中央搏动的三枚果实。于是他调整了两边光学镜头的位置,使它们对准天空:其实只是抬起了头颅。其实就算最明亮的煌煌白昼,他的视线也能够穿过大气层与小行星带、翻越太阳系的边沿,跨进亘古旋转的漫漫银河。
但他只是小心翼翼地更改着设定,维持人类肉眼的视界。
无论是曾经还是现在——这都是他第一次真正抬起头,望见天幕里的星空。
这时已入了夜。吉隆坡的灯火只剩烛光似的斑点,是倒映着星与月的平缓镜面。夜幕的星宿于静默里浮现,如一捧洒向天中的晶沙。
群星正在闪烁。
曾经有人——一个本就不曾存在,现在也已消失的人——向他诉说过、提问过:星空的彼端,会是什么样的情景?
还是人类时的情感缓缓地在电子脑中摊开——这些难明的潮涌,此时也成了可视化的星图。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被电子脑精细地分离,以便让方白鹿更清晰地审视自己。
一份人心的宇宙:种种欲望和思绪像是燃烧的混沌,远比星海深处的风暴还要剧烈、更加浑浊;回忆则翻滚不休,组成颗颗烧红的火球、永燃的恒星。
它们都来源于胸腔里的首级、头盖骨下的大脑;是作为人类的一切复制。
但其中有最崭新、最明亮的那一颗:并非从往日的脑皮层移植,用虚拟机模拟;而是全新的,由此时此刻的方白鹿所诞生的思绪与愿望。
它来自于旧时的回忆、某人的承诺、电子的幻景、激素的升降;经过爱恋、遗憾和疼痛所孵化,成了此刻贯穿三魂七魄的小小心愿。第一次拥有的、单纯且微弱的真正欲求:
星河只是闪烁着。它是天花板上的灯球,照亮舞池里永不停歇的人们;午夜的霓虹是它的仿作,也拥有冰冷却纯粹的光芒;九天之外的流瀑,是否能为我提供一处安宁的圣所?
想去看看——我想去看看那些星星。会是什么样的呢?
……
最后,方白鹿只是阖起镜头的外盖,从扬声器里吐出轻且平的合成音:
“哇,真好看啊。”
业火消亡睹瑞莲
第195章 一曰不孝(一)
这年,平岁又结了一门良缘:按照吕宋岛的民间传统,这是他的第五房姨太太。
“老爷,最近我天天烧心——胃壁怕是扛不住呀。这五个人,就一个胃……”
说话的是大太太,也就是平岁的正房。她做“迁居”的时候,大夫失了手;让这位来自宿务市的女人自此落下了癫痫的毛病。
这番关于消化系统的啰嗦,来自于身为合法妻子的、不敢直言的抱怨——短短一年半的光景,平岁就纳了足足三房妾。
正房和最受宠的三姨太,有机会把脑袋嫁接到作为妻子容器的预调制躯干上;二姨太则签了协议,魂魄挤在正房的脑干里、每天有三个时辰的清醒时间;至于四姨太——作为身体的提供者,虽然神魂已清洗得干干净净、但法理上倒自动成了平岁的诸位爱妾之一。
“……哎、哎……”
勾住平岁脖颈的双手收回一边,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衰微的叹息与悄然的腐臭一同从头顶传来。这是来自老父的安慰:父亲的上半身接在平岁背后、即胸椎的第三节,爷俩到了晚上只能侧着睡;多余的负担也使得他不得不加固了腰椎。
平岁偏过头,狠狠唾了一口;接着随手抹了把胸前手术留下的疤痕。
至于母亲,前些日子刚走——平岁常常为此感到庆幸。他成年时,爹娘选的是“膝下承欢”:父、母只留下胃部以上的半身、正正相对着接在平岁的躯干上;也就是说直到上个月,平岁眼里除了老娘那如编织袋般干瘪的双乳外,再无他物。
但那天一家人齐齐将故去的老母化作腹中物,完成“大周天”的时候;平岁还是流泪了:少去一颗脑袋的算力,该去哪里补?
他本也不想再纳妾。那么多张嘴,谁养的过来?和爹娘三颗脑袋一同祈神换取的丁点儿钱币,只不过能让一家子人苟延残喘而已;现在更是又少去三分之一。
但……不办点红事来冲喜,那可是万万不能的啊。
若要是庙里嫌他晦气,便只能把老婆们卖去胎海换钱——那等到自己如父辈一般衰朽,又该去谁的躯干上寻找一处栖身之地?
他佝偻下愈发沉重的后背,扯开充当宅门的塑料帘、出去了。父亲贴紧平岁的后脑,躲开粗糙的门框。
……
桑谷里瓜托是一座小寨,离马尼拉市区不过三五小时的脚程。坐落于海岸线边的它,最大的特产便是“水黄金”——
平岁现在正是要去海滩边,寻找这些从道国轴心、泛亚热湖特区、以及新马来西亚漂来的垃圾们。
没轮到班次去庙里当闲时供奉、或也未被征召去连锁店里的寨民,便常常在混杂着金属、塑料与土石的沙滩上游荡;试图淘捡些还没完全坏掉的精密电子产品。
经过父子的协同维修后,无论是胎海连锁还是南边爪哇集团的代理人们都会有兴趣回收;自己也能稍稍补贴家用。
低矮的窝棚像是凹凸不平的皮癣,大块大块地黏贴在海洋与陆地的交界。一道道混杂着体液、废水与方术试剂的溪流从居民的家门前漫过,盖住草草打磨的砖石道路;污水表面常飘着一层人类的油脂,在吕宋天空的灼热阳光下,泛着或绿或红的炫光。
若是用无人机从上空俯瞰,则成了一副令人意外的艳丽:斑斓的闪亮纹路切割着乌黑的矩形方阵,如经过精细设计的油画。
平岁踉跄着挤出屋门,用纤细的双腿和两只后足尽力保持平衡:这对后足原本属于父亲,现在则像是两条怪异的长尾般从平岁的腰椎骨延出、有气无力地在脏污的人行道上推挤。它们由于老朽的血管而浮肿,但依旧生出某种坚硬顽固的劲道、比平岁自己的腿部来得有力。
寨子的生气涌进他的耳朵里:车床打磨、工具敲击、亲人间的相互叫骂与催促……都带着吕宋独有的高温与热意。
平岁蹚过发亮的脏水,蹒跚走下湿滑的百级台阶;灰蒙的海滩近在眼前。路上不见其他的寨民:为了在将要来到的节日上“迎神”,街坊们都忙着呢——
就在这时,平岁看见了自己一家人的——“运命”、“富贵”、与“荣华”。
……
那似乎是巡游的戏班子,又有些像生意不兴的商旅船队:
一艘没有风帆、也望不到旋桨的破烂驳船卡在滩上,船身满是发红的锈迹与夹着青苔的裂痕。
有条黄毛野狗蹲在驳船船头、正用力抖甩身子上的海水;它身后的甲板上则是数位奇形怪状的男男女女、或坐或站(还有个矮子或小孩正蹦蹦跳跳的,看着很滑稽),在船身散发的扭曲空气下看不真切。
但平岁并不在意细节。他只是用手作帘挡住刺目的阳光,轻声点数着:
“一、二;一、二;两只手、两只脚,一颗头……嚯。要么是鳏寡孤独,要么是不孝子女。呸!”
平岁翻了个几乎把眼球倒转过去的白眼,涌出的鄙夷与不屑,反倒激起他一家人其乐融融的些许自豪来——
“……不对。儿啊,不对。”肩上枯瘦的大手猛地掐紧,后背传来骨节抻直的咔咔声、含混的咕哝从平岁的头顶传来;“太多了……太多了……”
“太多了?太多了……太多了!”
心脏正以前所未有的幅度收缩与舒张,为因常年供血不足而脑缺氧、导致终日昏昏沉沉的平岁注入一丝清明与智慧:
是啊!太多了!
这么多的鳏寡孤独走在路上,早该被胎海的承包老板们带回田里和畜栏去了!
时来运转,时来运转!
他们是……
“游客……异邦人……行商……都有可能,但不重要……儿啊,节日快到了……”
或许因为是一体双生的父子、或许是感应到同一颗心脏的雀跃——父亲把手拢住平岁的右耳、俯下身,用枯哑且干燥的声音低语:
“去……请‘大人们’来……它们出手,最阔绰。”
平岁顾不得赶开耳旁粗糙又湿滑的手,只顾着转过身子、用四足狂奔:
“老王八,闭上你的狗嘴!不用你教!”
“发了发了!我要发了——”
第196章 一曰不孝(二)
“操,亏了。”
方白鹿把手中的黑框眼镜放在脸前,借炽烈的日光分析着镜腿上的种种裂痕与缝隙。之前他以为这副眼镜是用玳瑁染色制成;但在如今的超凡目力下,经过混加工的塑料已无所遁形。
模拟的三魂七魄让他萌生出丝丝懊悔与不忿,随后被抛在脑后。
“甘霖娘,热得惊死人喔!”
二妮左臂“玉笋尖”上的十七个关节齐齐展开、变形,有规律地旋转,成了带有强劲风力的电扇。带有化学制品味道的海风刮过,吹得她的两边马尾左右摆动。
明明抱怨着吕宋的高温,可刀客依旧上下蹦跳、以此发泄取之不尽的活力。
“汪!”
船头的黄五爷谄媚地应和一声,伸着长舌、装模作样地喘气。这艘没有动力源的破驳船,一路上就是由这条精怪拉着漂洋过海的。
“额,额,呼……哇——咳咳!哇——”
方白鹿悄悄转过眼,把视线对准这接连不断呕吐的来源——
不知怎么竟晕了船的安本诺拉正趴在船尾的栏杆上,仅剩的独臂捏碎了一根又一根的护栏。
呼!
五色光华从她身旁流转而过,让方白鹿连忙挪回了视线。
刚开始晕船时,“兰草”便在她周围的甲板上画了个剑圆——安本诺拉的原话是:“走进这个圈的,花钱买新义肢吧!”
……
离开吉隆坡已经一月有余了。他们先是乘着车、由西向东横穿新马来西亚中部来到关丹港,由那儿出航、坐船北上途经砂拉越与沙巴;在三周的海上飘摇后,终于在吕宋岛上了岸。
方白鹿把镜片放在衬衫上擦了擦,将整副眼镜妥帖地收进胸前的口袋里:
这是慈悲刀的遗物。
慈悲刀已经死了——至少说,他的肉身已在那场毁去吉隆坡的战争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是丧生于吉隆坡建筑的倾塌,亦或是受身化形、成了仙人的一部分;这点不得而知:以方白鹿所知,生于吉隆坡的“本地人”中并未有逃脱化作仙人身躯这一命运的幸免者。
但——
身为训练有素的佛子,慈悲刀在肉体死亡前、已将他的中阴身保留成了数字态,储存在云端;本只要方白鹿再为他找具肉身下行,便可“起死回生”。
只是,就算方白鹿寻遍了慈悲刀所有预先埋下的洞府、设置的清修之地;都没有找到他中阴身的只鳞片爪。
直到有人送来了一道线索,也可以说是一份委托。
上一篇:说好的正道仙子呢?
下一篇:阁下很强,但我的画风在你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