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半麻
似乎连安本诺拉,都没有预料到此时所发生的一切——尤其是义体的口吐人言。
方白鹿的首级躺在义体掌中,向练气士眨了眨眼;脑部缺氧带来的恍惚,让他无法看清安本诺拉的眼神。
“没想到吧……”
义体胸中的培养皿弹开上盖,接住方白鹿孤零零落下的脑袋——皿壁延出数之不尽的管线、钻进方白鹿的七窍。
方白鹿沉入维生液中,眯起眼、张大嘴、露出白中带血的亮牙,无声地哈哈大笑起来。
义体转过身,胸膛悄然闭合、将被液体扭曲得混沌的笑容盖了回去。它开口了:
“我这辈子要做几次活死人呢?死去活来,死去活来。”
双眼中的光学镜头仿若透出人类般的眼神,转过安本诺拉与二妮的脸孔。手机如捕食蜻蜓的飞燕低低掠过,悬停在义体的脸前。
它滑稽地耸肩,高高隆起的液压斜方肌撞上脸颊:
“数字态的我,复制过的我……反正,我始终都是我——你看,手机也是这么想的。”
“或许,这就叫一灵不昧吧。”
安本诺拉低垂下头,微微地颤抖——淡金短发遮住了她的面孔,让人看不清表情。
二妮不再重复单调的话语,而是轻声作答,似乎想为面前的一幕下个结语:
“南无阿弥陀佛。”
……
如何避免移魂入体所带来的“入魔”呢?方白鹿的解决办法很简单——在义体里准备一个用来入魔的三魂七魄:经过实时同步,保有他全部记忆、人格与个性的思维副本。
解守真说的没错:方白鹿有着开悟的资质、也最终开悟,这是他与庸常众生最大的不同——像是混进人群中的精神病患,也是独特的。
但这就是属于疯狂者的年代……
义体、不,崭新的方白鹿抬起两边由液压肌肉所驱动的手臂,布满闪亮云纹电路的掌心对着云层正被排开、愈发清澈且血红的天穹:
“这次肯定会不一样了。”
他没有比此时此刻更加笃信自己作为人类的身份。只有人类,才会骑上衰老的骡子、朝着因果注定的风车发起冲锋;这是所有幸与不幸的根源。
咆哮从天顶传来——
模糊的云朵被暴风搅得稀烂。以急速坠落的异物为中心,受挤压的空气将白絮似的云朝外排出,成了订婚戒指般、却绵延千里的圆环。
从外表来看,情绝协议引来的天罚不过是枚手腕粗细的长锥。锥身漆黑如墨,象征着分离恋人那死灰般的心灵。
与之相对的是它所掀起的恐怖风浪:
“负心人!负心人!负心人!”
骇人的尖吼回荡在破败都市的上空,以由高到低的顺序,那些仅剩的、还算完好的玻璃们随着嚎叫一面又一面破碎,如婚礼中庆祝的礼炮花。
一切都要不一样了。
第194章 舞遍(完)
……
……
世相在方白鹿的眼中已全然不同,这是全新光学镜头带来的奇力:以往目力所难及的远处,此时仿佛近在咫尺——站在楼宇的高处,他甚至能望见伫立于地平线边缘的槟城。
方白鹿兴趣缺缺地转过头:与这相比,更广大的世界在他面前掀起了帷幕的一角。
那是与常世迥异的风光——
残垣断壁与遍地血肉中,无数过往的景象重叠在一处。仍有数之不尽的人影游走其中,叫卖着、购物着、乃至无目的地漫步。
网络曾经是一种镜像,是人类的盗版。而现在,它已经是整个现实的盗版了。
这才是吉隆坡此时的真实样貌:一座鬼城。那些都是鬼魂……新时代的鬼魂。
人类是否有着灵魂存在?这点已不再重要:技术在自然的规律下刻画出了新的注脚。
现在,他甚至能瞥见漂浮于现世中的网络幽灵——流量捕捉机制勘破了阴阳之别,勾勒出那些已失去全息成像与光学存在、但依旧流窜于吉隆坡中的残魂断魄。
它们只剩下些许的记录、数据,是过去留下的幻觉;是那些因西河少女而损坏的自助推销系统、于漫长混沌循环中萌生了一点灵智的广告脚本、甚至是普通人类被设备记下的行为规律与轨迹……如果能假以时日——它们本该都有些许因缘,能够脱离纯粹的脚本控制;向精怪或鬼魅的形态上升,拥有超越“中文房间”式的真正智能。
但现在:这些单调的数字困在生与死的狭间、现实与网络的隔层;永世不得超生。
“没有‘生’,自然也不用体会生带来的种种痛苦。”
这不由得让方白鹿想要发笑,并为这项视觉机制添加了一个备注:“阴阳眼”。苦海之中,硬件才是驳船——那些坠海的乘客,只能万世沉沦……又或者说,终于抵达了彼岸呢?
长锥正急坠直下,它的尖端旁像是裹着塑料膜般的半圆薄层——这天罚的减速影响了气压变化,似乎是要重新校准目标的位置。它重复突破着音障、将巨响泼向四周,好像是在表现着某种迟疑。
在情绝协议降临的开始,方白鹿就萌生了这么一个问题:它究竟要怎么判定所打击的对象?或将问题略作更换:肉体凡胎的哪一个部分,能决定了人之所在?
这不是忒修斯之船或与其相类似的迷思:当构成肉体凡胎的要素皆被置换,皮囊中的人还是“我”吗?当下,这甚至构不上是一个悖论。
方白鹿想起前任店主于最后讲述的隐秘:自己醒来时,身旁那具因肝癌而死的尸骸——
“肉身……当然并不是构成‘我’的必要因素。”
自那以后,他都使用着这种思维方式。
回到“情绝协议”的打击定位上,则有简简单单的三个可能答案:
A.大脑——三魂七魄的宿所。
B.人的身体与躯干——反正比较大些的那一块血肉。
C.阳具……还有整个生殖系统?
此时此刻,老版本的方白鹿(仅仅是他的头颅)正漂浮在自己胸腔的培养皿里、受到隔绝电信号的材质保护;而躯体则连着阳具一起抛向了西河少女。
“负心人!负心人!负心人!”
高分贝的重重嘶吼压下了杂音:长锥中肯定搭载了优质的扬声系统。
“负心人……负心人。那最想做的,岂不是把负心人阉了么?”
虽然从“情绝协议”的声势看来,被那长锥穿过的下半身估计会随着冲击力整个爆炸、甚至找不到接近平方厘米级的皮肤组织……
三分之二的正确机率……这对方白鹿来说,已经足够高了:以往的赌性已经在多巴胺的反馈机制上画下了深深一笔,也随着被移植到电子脑的虚拟神经递质系统里。
而且,他愿意相信默契——
轰!
吉隆坡的上空泛起最后一次音爆,长锥重又穿过了音障。它没有在方白鹿的头顶上降临:如他所料,“情绝协议”的定位来到市中心,来到了血肉巨树的上方。
那像是柄倒垂的细剑。被气压排开的流云与空气成了半圆型的护手,尖细的剑刃随之破云而出、垂直刺下——
紧接着……
像是有无形、透明的椭圆重锤击中了巨树的顶端;三尖探出的枝丫与瘤状的树身猛地向内凹陷、压扁;被挤出的血水如雨般向上方、向左右泼洒,那是个被舔去中间、留下凸起边缘的雪糕。
原本直径不过手腕粗细的长锥,按理不该造成如此程度的冲击与破坏。但方白鹿义体的动态视力却发觉了:在落下前,长锥以中端的分界为圆心,朝四周高速旋转;成了带有残影的球体——像是一个绞动不休的巨大刃球。
扑……
随着血肉的蠕动怪声,长锥彻底没入了树身中。
刚刚的诸般嘈杂全都消失,独留下长锥一路上的尾迹:一条贯穿天地之间的直线——轰隆的闷响如遥遥处的滚雷,从西河少女化作的巨树里传来。
几近无穷的血水由长锥下陷的缺口向外涌出;方白鹿则想起了巧克力喷泉:只不过,是暗褐中带一点红。
接连受到方白鹿的心剑、佛陀报身的渡化、情绝协议的天罚后,就算是刚刚由龟息中苏醒的仙人也……
……
似乎是绝望的挣扎,巨树摇摇欲坠的树身忽地向外鼓起:共有三个,都是布满脑皮层般凹凸沟壑、与贲张动脉的血瘤;它们如气球般猛地膨胀而起、每一颗都庞大异常,几近透明的皮肤下满是晶亮的液体、沉浮着上下摇曳的阴影——
“方白鹿。”不同于往常,安本诺拉突兀的呼唤显得平缓且柔和;“把头,种进中间那枚果实里去。中间的,好吗?”
随即,她压低了声音;并没有等待方白鹿的回答:
“我要更改情绝协议。”
那是喃喃自语,仅比喉麦的接受范围要高上些许分贝;但在方白鹿遍布周身的拾音模块里,又是如此清晰可闻。
虽然安本诺拉已经自己捏碎了集成通讯功能的面罩,但不曾影响到她与一线牵?间的联络。
她把披帛拉近自己的身体,掌心与尖端摩擦弹出的电火燎过发梢、留下焦黑的灼痕。女冠继续轻声念诵来自旧时的诗词:
“命令: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方白鹿捕捉到长锥凄厉的尖声咆哮,正从血与肉的阻隔里缓缓传出——
“协议已修改!协议已修改!”
一条血线由西河少女之中冲天而起。它旋转着,抖落一身的血水:
“天也妒,未信与,莺儿燕子俱黄土……”
这次,长锥的嚎叫中少了些许凶戾、多了一层哀婉——
它于半空之中转向、对准了方白鹿他们所在的楼顶……
接着,破空而来。
一切都变得如此缓慢、似乎时间的洪流被混合浇灌进粘稠的胶水。
无论长锥之前沾染了多少血水与脑浆,此时都被高速抛进空气里、让锥身保持着光滑的洁净。
黑白分明的字句由锥身向外喷涌、全息投影造出巨大的翻卷旗帜,不住闪烁。那是种用于宣传的广告语,也宣告了打击的目的:
“有情人皆葬于此”。
方白鹿金铁所铸的双脚以踝关节为轴、猛地下翻,拍进已斑驳不堪、千疮百孔的地面。
他自然了解此时所发生的一切:
如果在长锥的尖端处画出延长线,那终点将是安本诺拉的胸口……以及被她拉到身前的披帛。
再加上那段诗句,方白鹿可以确定一件事。情绝协议的目标已经更改——现在它所执行的,是古旧且新鲜的行为:“殉情”。
有那么一瞬,安本诺拉的视线投了过来:担忧、遗憾、不舍与冰冷的告别汇聚其中;而方白鹿能通过预载的冷读软体看得一清二楚。
“从一开始她就打算这么做……”
一根长锥,打向两个猎物的天罚:仙人的妙树,与佛陀的报身。
不需要一对人的殉情——只要有一个人以身相殉、换取另一者的延续。
……
但是——
“这个女人……他妈的,现在和未来怎么都是这种人?!”
他也说不清这是一种忿怒,还是其他的什么情绪。
方白鹿此时的身体,已经能与思绪的速度并驾齐驱——不,就连思绪也在全新介质的承载下、比天雷的光火还要快捷与明晰。
他合起右手的四指、拢在手机的机身后端,前臂后曲、与被液压拉伸的肱二头肌束贴在一起;整座沉重却满是弹力的身躯凶狠地下沉、头部与双肩掼进地面,手臂随着全身重量带来的惯性与自身的出力而抻开、随着动能反关节地扭动成圆。
这是转瞬间完成的、由人体组合的粗略投矛器。数千年前的古老人类,曾用相同的抛射构造猎捕草原上的狮虎:
手机发射了。
乒——
有两条笔直的线段在这栋楼顶稍稍交错、随即分开,将世界划分成不规则的碎片。
手机从长锥旁滑过——这柄已是满功率运转下的飞剑又被添加了可怖的初速度,超越了它过往的极限。而改变了方向的长锥在少去从天顶向下的蓄能、动力与惯性后,也少去几分冲势。
随着只有拾音器才能捕捉的高频摩擦,长锥的前进线条被稍稍偏移:方白鹿能望见手机背面翻起的长长刮痕,纵贯整个机身。
受到偏转的长锥先是穿过被绷紧的披帛:表面上流转的经文(受击的那一点,写的是“自性发时,业识来空”),与作为背景的金红二色随着冲力而碎裂、生出蛛网似的裂纹——
无声无息中,延伸出二妮体外的半段披帛,就此化作了闪亮的漫天碎屑。
那些行者们——无论是诵经的、祈福的、席地而坐的、于城市废墟中跋涉的;尽皆放下本是合十的双掌。它们眼中的光华闪烁,低首轻叹、仿佛再次陷入了永恒的迷思中。
长锥继续向前飞行。
接着,它穿过安本诺拉的右肩:几乎是在霎时之间,她的肩关节被通过的长锥绽成了浑圆的硕大空洞、隔开了身体与右臂间的联系。
被绞碎的道袍肩袖和陶瓷皮肤一起四散飞出:方白鹿望见了每一块碎片的动线——它们旋转着向外迸射,构成向阳的花朵、一个完美的正圆。
那曾经撕裂过无数钢铁与血肉的右臂落在了地面上,砸出数公分深浅的坑洞;从练气士肩部破口里伸出条条神经管线、血雾与炸闪的电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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