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寡欢太叔
与去时不同,朱允熥骑着马回来。这匹小马驹,是蓝玉送给他的。温顺乖巧,从不出什么乱子。
再回京城,朱允熥有一种久别重逢的感觉。走时德胜门,回时仪凤门。
手握缰绳,朱允熥走的不快。人群之中,看到了脸色慌乱的赵思礼,还有那身破旧的官服。
“你把头抬起来,孤看看。”
赵思礼一愣,立刻就有人把他的帽子按住戴好,“殿下,这赵思礼,来时慌了些。在您面前,这般不醒事,您大人大量,别和他一般见识。”
朱允熥笑了,“赵思礼,抬头孤瞧瞧。”
这是吴王说的第二遍,赵思礼只得把头抬起来,趴在地上,“殿下,臣知罪了。”
后头,常升的管家赶来,右脚踢了一下,赵思礼连忙往旁边挪了挪。
“三爷,这赵思礼,原是开平王帐下一员马将。打淮安府时,腿上中了一箭。念其旧日有功,常家一直养在家中。平日里,做些小勾当,也没曾见过这么大场面。”
朱允熥伸出手,“起来吧,别跪着了。”
赵思礼颤颤巍巍的站起来,也跟着说话,“殿下,臣活了小半辈子,也没见过这场面。臣心头蒙了油,也不知道该干些啥。”
“倒是条汉子。”朱允熥夸了一句。
在开国公府常家,像赵思礼这样的,不在少数。
这些老兵,得了常家的恩泽,倒也是过得不错。但像赵思礼这样,还做着一份差事的,却不多。
待朱允熥走远,常升站在原地,“你叫赵思礼?”
“回常二爷,小的叫赵思礼。原是开平王帐下马兵,打仗时伤了腿。得了常大爷的好,在五城兵马司得了个好差事。”赵思礼诚惶诚恐。
常升看一眼朱允熥,木讷的点头,“成了,起来吧。晚些时候,到我那儿去,领赏钱。”
赵思礼站在后头,受宠若惊,“小的谢常二爷,谢吴王千岁了。”
跟着走时,常升自言自语几句,“咋回事,咋就是一眼相中了呢。”
李景隆笑着,“三爷对咱们这些当兵的好,你又不是不知道。这些年,咱们这些淮西出来的,受了太子和三爷,多少的恩惠了。”
常升释然,“倒也是。”
第八十九章 皇爷爷教你杀人
跟着朱允熥回了京,毛镶一刻也不敢耽搁。在锦衣卫衙门,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便匆匆忙忙的进宫。
他记着朱允熥与他说的,他得先进宫,去找朱元璋。
只是,到了奉天殿门口时,毛镶却有些挪不动脚步。福建逋赋一案,虽与他无关。但锦衣卫有尽知天下事的职责,福建出了这么大事,毛镶难逃渎职。
“皇爷,锦衣卫毛大人到了。”
朱元璋点点头,目光顺着门缝透出的光,瞧见外头趴在地上的毛镶,喃喃自语,“咱大孙说的不错,这锦衣卫,就不能喂的太饱,不然不干活。”
毛镶贴着墙进来,见着朱元璋,心里头发虚,“臣,参见皇爷。”
这时,朱元璋正起身擦手,把手巾扔过去,“啥时候回来的,咋没跟着太子一块儿进城。”
毛镶顺手接过,谄笑道,“福建的事了了,臣不敢耽搁。连夜回了京城。这之前,臣也和太子说了。太子说,既然无事,臣便不必再跟在他身边。”
出福州时,毛镶告知朱标后,就连夜往应天府赶。
路上遇上些插曲,与朱标、朱允熥一前一后的进城。两者之间,倒也没差上许多。
朱元璋反问道,“福州事,了了?”
毛镶不敢多说,只得干笑,“了了,臣回京时,绕了个远路,先去了庐州府。奉太子之令,拿了张宣的眷亲。”
蔡国公张德胜,曾娶有一妻一妾。打和州时,将家中女眷置于庐州。
正妻徐氏无子,张宣是侧室所出。
朱元璋听了,眼中冒火,“谁让你去拿张德胜家中女眷的!”
毛镶顿时慌乱起来,“臣想着,福州事了了。按大明律,所犯死罪之人,家中人不得赦免。太子又下了旨意,拿了张宣、张德保一家。”
话音刚落,胸口就挨了一脚。
在地上滚了一圈,毛镶又连忙起来,重新趴着,“臣死罪!”
朱元璋大怒,手指着毛镶,“你确实是死罪,咱大孙说的不错,锦衣卫全是些酒囊饭袋。毛镶,咱问你,是不是太平久了,你都不知道,你自个儿姓什么了。”
“太子让你拿了张宣、张德保家眷,可没让去拿了张德胜家眷。他老子,死在鄱阳湖,到现在尸首还在湖底沉着呢。你是个什么心肠,连个后都不给张德胜留着。”
说完,朱元璋四处张望,去寻一个趁手的家伙。
这时候,朱允熥过来奉天殿请安,赶紧抱住朱元璋,眨着眼睛,让毛镶赶紧出去,“皇爷爷,您何必跟毛镶这么大火气呢。”
朱元璋嘟囔着嘴,拉住朱允熥的手,“大孙啊,当年张德胜保着咱,自己一猛子扎进水里。硬是用刀,凿漏了陈友谅的火炮船。他不识水性,他不识水性啊...”
那年,鄱阳湖水面上,炮火震天。
开战之前,没人觉得朱元璋会赢,同样的也没人觉得陈友谅会输。
“他娘的,这陈秃子的炮,不要钱咋的。”
湖面上,放眼望去,全是陈友谅的大旗,四周喊声震天。
朱元璋的那一艘主船,犹如是一片落入海中的枯叶,在水中飘荡。周围,尽是聚拢而来的陈友谅大军。
“上位,你走,我护着你。”
黢黑的汉子,嘴里的牙也不剩几颗。他不由分说的推走朱元璋,推到旁边的一艘小船上。
扶着桅杆,张德胜咬住几颗牙,用脚使劲一蹬,把朱元璋的那艘小船踢远。下身失力,张德胜一个屁墩,坐在甲板上。
刚刚站稳,陈友谅的大船径直撞过来。
张德胜拉起大旗,嘴里骂骂咧咧,“嘿,狗羔子的,还真来劲儿。都他娘的抬眼看看,这是咱上位的大旗。老子只要在,这大旗就倒不了。”
船体开裂,船身大量灌水。湖水的涌入,让本就不是十分稳固的战船,开始左右的摇晃。
陈友谅军中,有人认识朱元璋,指着那艘小船,“别让他跑了!”
张德胜松开绑紧大旗的桅杆,取下随身的短刀,跳进冰冷的湖里。虽然水中失力,但张德胜还是费力的凿穿陈友谅的炮船。
一下!两下!三下!
泡在水里,张德胜自己都不知道,凿了多少下。船体纹丝未动,只有淡淡的划痕。
张德胜跳出水面,大叫一声,“上位,我下辈子还给您做护卫!”
再次潜下水底,再也没了动静。
朱元璋呆呆的看着水面,直到汤和赶到,把他架走。
战后,朱元璋自封吴王,追张德胜为蔡国公。这是大明朝第一位国公,是用命换来的。
对死人,朱元璋一向要比对活人宽容。
“大孙啊,他们可都是功臣。他们有罪,罚他们就是了。你以后,即便要杀他们,也给他们留个后。”
朱允熥小声安慰朱元璋,“皇爷爷,他们身上的刀疤,都是他们的功勋。他们若是真的错了,孙儿想着,就把他们打发了,让他们回乡,做一个富家翁也好。”
“咱们大明朝,可不能亏待了他们,让天下人看咱们的笑话。”
朱元璋直起腰,眼睛一瞪,“谁敢看咱们笑话。”
顿了一下,又面带忧虑,“那张德保和张宣,你该如何。他们是他们,张德胜是张德胜。”
朱允熥点点头,“皇爷爷您说的,孙若要人服,得先服人。张德保、张宣,罪大恶极,欺压百姓,不杀不足以平民愤。可罪在他俩,家人也没得什么好处。孙儿觉得,连坐可免了。 再赏张德胜次子及眷亲,京城一处宅子,朝廷保其富贵。”
“这么做,既平了民愤,又可让天下人看到朝廷之德。”
合情合理,朱元璋无非担心的是,在功勋之中,引起不必要的恐慌。
朱元璋笑了笑,“成,就这么着。”
再站起来,沉吟片刻,“大狗,传旨下去。张宣、张德保,入刑部大牢,着刑部、大理寺、都察院共审。其家眷,本欲同罪,奈何太子、吴王苦劝,免其罪,罢官为民。赐府邸一座,居于京城,未经旨意,不得出京。”
朱允熥惊讶的看着朱元璋,“皇爷爷...”
朱元璋笑呵呵的说道,“恶人,让咱去做。咱这辈子,杀了不少人,也不在乎史官如何编排咱了。你和你爹,坐稳江山,比啥都值。”
“再传旨,明日早朝,太子、吴王同去。你心存仁义,这是好事。明儿,皇爷爷再教你如何杀人!”
第九十章 朝会
洪武十六年,假冬。
宫墙之外,万木萧瑟。从天上落下的枯叶,撒满宫前御道。
“舅舅,三爷有话给您。”
常升追上蓝玉,看一圈四下,压低声音,“舅舅,三爷说,无论今儿朝会上有什么事儿,您也不可声张。万事,太子和三爷,都预备妥当了。”
蓝玉听罢,不由笑了,“知道了,三爷年岁不大,却和太子一样,学会说教了。”
要说蓝玉最服气的人,朱标一定是在其中。既然是朱标和朱允熥的意思,蓝玉当然是记在心里。
“跟太子去一趟福州,回来长本事了,做起毛镶的勾当了。”
蓝玉拉住常升的手腕处,“三爷还说什么了,我听说今儿的朝会,那些耍嘴皮子的文官,要拿三爷发难。他们欺三爷年幼,咱们可不能单看着。”
“谁要是敢让三爷不痛快,蓝玉绝对让他也不对付。大爷去了,大臣们心思可多着呢。咱们不护着三爷,难不成还要指望旁人。”
常升笑着摇头,“舅舅,谁敢欺负三爷。咱们三爷这几年,使的手段可不少。再说了,皇爷现在独宠三爷,就等着这帮文官,自个儿撞上来呢。”
后面,礼部尚书高信瞧见这两人,窃窃私语,快步走过去,“开国公,永昌侯,您二位这是说什么呢。”
两人赶紧分开,常升刚要客气几句,蓝玉丝毫的不给情面。
“家事!我和我外甥,说几句家事,怎么也碍着高大人的事了。您这个礼部尚书,管的未免也太宽了。”蓝玉有些不悦,转身就走。
留下常升一人,站在原地,“舅舅这几日,忙于军中之事。您知道,鞑子又不安分了。高大人,您还请见谅。”
高信也假笑着,“无妨,既是军中之事,那老夫也不便过问了。”
看着常升走远,高信收起笑容。
“旁的不怕,就怕吴王尚武。也亏得太子圣明,不然大明朝,长此以往,那还了得。穷兵黩武这么多年,钱花了不少,匪患却一直不平。”
言语之间,高信充满了担忧。
“咳咳咳。”
高信猛烈的咳嗽,脸色涨红,“不成,老夫今日,定要死谏!食大明之俸,君有过,下不纠,绝非为臣之道!”
文武分站,左以徐达打头,右以李善长打头。
待在下头,偷眼去瞧朱元璋阴晴不定的表情,李善长心里犯起了嘀咕。
“户部。”
户部尚书左新卯,是一个七十四岁的老头子,原是蒙元的户部侍郎。本来他已经告老归乡,可张鹤被杀,朱元璋又想起他来,半道又让他回去。
左新卯颤颤巍巍的走出来,跪下去都有些费力,“臣参见皇爷。”
朱元璋冷眼横扫下面,沉声问道,“咱问你,十五年时,福建一省,那些个士绅、地主啥的,欠了朝廷多少的税银。”
他出身贫苦,最恨的,就是贪官污吏还有地主们。
小时候,朱元璋给刘地主家放牛。见过了太多的人情冷暖,在地主眼中,他甚至算不得一个人。
朝廷的税官来收税时,对刘地主总是笑脸相迎,对他则是冷脸相对。
朝廷会少收或是不收地主的税,反而加大对如同百姓的税收。因此,朱元璋一家,一直都活在随时被征税的恐惧之中。
朱元璋,亲眼见着自己的父亲、母亲,如何被税官逼死。
他也清楚的记得,他恳求刘地主几块木板做棺材时,刘地主丑恶的嘴脸。若不是税,都帮着地主交了,朱元璋家也不至于落到这样的光景。
本以为,元亡之后,便无了。
可没想到,短短的十六年,这一幕,又死灰复燃。
左新卯掰起了手指头,他确实不知道。接手户部以来,左新卯日夜赶公,也没弄清楚张鹤留给他的烂摊子。
朱元璋黑着脸,等不及,“吴王,你说。”
“是,皇爷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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