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寡欢太叔
“你少护着他,和你爹一个样,就知道做好人。”朱元璋用力拍拍桌子,“咋的,仁义能治好国,仁义能当饭吃。”
朱允熥不敢再出声,站到朱元璋身边,眼神却瞥着外头。
还站在门外的李景隆,瞧见朱允熥冲他挤眉弄眼。立刻明白,两腿撒欢,跑去景仁宫。
渐渐的,奉天殿外的人,多了起来。
这种事,就是一个传一个。从淮西出来的人,一多半都在凤阳有自己的庄子。他们吃足喝好,留下自己用的,其余都上交给朝廷。
几千户的人家,却养活着大明朝皇室全部的所用。
一家出了事,家家都能知道。
“看到没,这事儿可不止徐达和李文忠,他们呐,个个都在里头。咱几次三番和他们的说过,你们再咋闹腾,咱都不管。但你们不能伤了百姓。”
“这前元,才过去十六年啊。这些人,就都忘了,自己是怎么被逼的去投军的。”
朱元璋有些伤感,“咱当年饿着肚子,走了几十里路,寻不到吃的。到了濠州城,咱是摸着城墙进城的。为了能吃口饱饭,咱也跟着投了军。”
“咱又瘦又小,吃东西抢不过旁人,就只能吃些饼屑子。咱饿的不行的时候,咱遇到了徐达,他把他那块饼给了咱。”
“他说,重八哥,有我一口吃的,就有你一口,一块饼,咱们分着吃。打那时候起,咱就从心里,把徐达当成亲兄弟。咱做了皇帝,他也是第一个国公。”
说着,朱元璋眼眶竟然湿润了,他突然闭紧双眼,手拍了一下,“让徐达和他儿子进来!”
徐达老了,比早上从徐达家里出来时,看着还要老些。
突出的颧骨顶着一张沧桑的皮,双目虽然有神,脸上却已经没有了太多的肉,杂乱的白发随意粘黏在脸上。从殿外走到殿中,虽不远,步子却也不快。
“臣,叩见皇爷!”
徐达跪在地上,整个人都是颤颤巍巍。他不敢抬头,只能伏着。
朱元璋也把身子前倾,忽然睁眼,“天德,你把头抬起来,咱看看。”
底下,徐达慢慢抬起头,老泪纵横。
“臣,愧对皇爷,愧对大明朝。臣这犬子做了这等伤天害理之事,臣不敢再徇私,请皇爷降罪。”
一瞬间,朱元璋好似也苍老了许多,“死了几个人。”
“七个。”
说话的是徐增寿,他始终低头。人是他派护院打死的,死人时,他也慌了。用了些散碎银子,赔了几条人命。
原本以为,这事儿就算是过去了。
可怎么也想不到,竟然又被一个秀才给挑起来了。
“大孙,你说。”
朱允熥看着徐达,心里升起一阵悲悯,“皇爷爷,无论是国法还是军法,都该是打板子。”
朱元璋点头,“好,那就先打板子。来人,就在这儿打,三十板子!”
两边,殿前军上前,前面两人按住徐增寿,后面扒开徐增寿的裤子,露出雪白的屁股。
红棕色的长杖,高高的抬起,重重的落下。
只一下,徐增寿就已经是皮开肉绽。
“皇爷,爹呀,饶命啊。”
朱元璋冷冷的瞧着,“打,什么时候,你爹说停了,什么时候就停。”
徐增寿家中最小,也最是得宠。别说是挨板子,就连家里的重活,也都轮不到他。养尊处优惯了,一棍子,就疼的死去活来。
“爹,饶命啊。”
徐达不忍去看,别过脑袋,“狗日的,你这小崽子。若不是看在皇爷面上,老子今日非把你打死不可。
又是一棍子,屁股上又多出一道红印来。
“爹啊,饶了孩儿吧。”徐增寿喊的撕心裂肺,嗓子都变得沙哑。
徐达大叫,“小崽子,是条汉子,你就忍着。你老子我,当年被鞑子砍,也从来没皱过眉。”
“忍着,再打!”
这次,徐增寿死死的抓住地面,把衣服塞进嘴里,硬是不发出一点的声音。
第六十九章 铁券
朱标来的也快,在门口站了一下,看到这群人时,心里也就有了数。
国事繁多,匆忙之间,朱标都快忘了这件事。直到李景隆跑来请他,朱标才起了印象。
“儿臣参见父皇。”
地上趴着徐增寿,还有徐达跪在旁边。朱标行了礼,就去扶徐达,“魏国公,您起来说话吧。”
徐达颤巍巍的起身,“臣多谢太子。”
朱元璋干咳几声,“这事儿你知道?既然知道,就别藏着了。让外头的人,都进来。咱倒要问问看,是谁起的头。”
虽然是分了佃农,也给了耕地。
但耕地这种东西,谁也不会嫌多。凤阳那么多的农户,只分了其中一部分为各家的佃农,其余的与普通老百姓无差。
凤阳的佃农,需要养着皇家。而普通农户,则是上税至户部。
“儿臣知道的,都察院将此事报与儿臣时,儿臣就命曹国公奉旨去查。”
朱元璋点点头,又问李文忠,“你查出个什么来了,到百姓嘴里,你曹国公成了和魏国公沆瀣一气了。百姓告状,却告不得一个好。”
李文忠连忙解释,“皇爷,臣去凤阳之后,发现凤阳一地,乃至整个淮西。皇庄或是私庄底下,都是种不得庄稼的坡地、荒地。”
“您当时划分给诸位大人的佃农们,无地可耕。他们既要交税,又要养活自家人。无地可耕,却是断了他们的生路。于是,臣做了这个主张,让其他农户们,分出几块地来。”
这个方法,说对也对,说错也错。
无论于公于私,李文忠似乎都没做错。凤阳,多皇庄。整个凤阳一府,半数农户是在养活皇家。
绝了佃农的生计,那送入皇家的所用,就会大打折扣。优先保证皇家所用,李文忠做的不错。
但可用耕地,一共就那么多。
多数为皇家所用时,那百姓留下的就会变少,再加上各种各样的税。所收变少,所出却不变。长此以往,百姓自然活不下去,便要和官府争地。
朱允熥听着这些,脑子里想到了永乐四年时,为了保证《永乐大典》和朱棣的几次北伐,朝廷不得不加收农税。
百姓安定,加几毫的税,自然也无碍。
只是,加税到了山东、河南二省。恰逢黄河决堤,百姓流离失所,耕地被淹。朝廷,也只是取消了新加的农税。没了耕地,税却未减,最后生起了民变。
只能说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皇爷爷,百姓若不是走投无路,也不敢和官府抗争。”
朱元璋听着点头,“熥儿说的对,佃农无地可种,你上一道折子,咱免了就是。。”
李文忠苦笑,“皇爷,臣想过上折子。可彼时,正是秋忙的时候。朝廷又是下旨,筹集魏国公北伐的粮草。若是佃户无粮可交,那魏国公北伐,就也得拖着。”
“臣强收农户耕地分与佃农,实属无奈之举。”
说到这儿,朱元璋反倒是冷笑起来,“怎么,听你这话,你倒是没错了。你既然没错,那就是咱错了!”
“臣不敢。”李文忠心底一沉,在家里盘算好的话,也不知道该怎么继续说下去。
朱元璋微怒,“单单这几户的佃农,需得你们十多家一块儿去分?咱倒是觉得,整个凤王府,都不够你们分的。李保儿,你这是在家算好了话到这儿来糊弄咱!”
再没人敢说话,全都眼巴巴的看着朱标和朱允熥,指着这两人,能说几句好话。
底下乌泱泱的一片人,朱允熥心中叹气,这到底是没给圆回来。
朱元璋话有所指,这一次,他似乎并不是单单的为那几块地。更多的,他要拔了淮西勋贵们,在凤阳的根基。让他们的家业,都蜷在京城,蜷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
“来人,魏国公徐达、曹国公李景隆,罚俸半年,将凤阳家中所有耕田,悉数退还。”
听到这儿时,李文忠心里还是松了一口气。只是退还耕地,完全可以接受。至于罚俸半年,更是连皮毛都没伤及。
朱元璋盯着两人,捏了捏朱允熥的手,接着说话,“两家收回御赐铁券,暂免一死。徐增寿,发往北平从军。传示京城,再有敢犯,定斩不饶。”
徐达、李文忠两人,齐齐的一怔,
不光光是他俩,其余的淮西武将们,都是瞠目结舌。
御赐铁券,自洪武三年发放之后,就很少再有收回过。侯爵之上,都有一块铁券。虽不能免死,却也成了一种象征。
“父皇,您三思啊。”朱标也开口去劝。
两家罪过虽大,却远远没到需用铁券抵死的程度。
朱元璋摆手,“咱定下来了,不必再多说。大明律中,欺压百姓致死,死罪。咱收回铁券,理所应当。”
说完,朱元璋就拉着朱允熥离开奉天殿。
“你说,咱为何要收了他们的铁券。”
朱允熥心情有些沉闷,慢慢的跟着朱元璋走,“收了他们的铁券,他们就不敢再肆意妄为。凡事之前,都要先掂量掂量。”
“还有呢。”
“收了铁券,他们若是再有违国法,后世之君便不必再拘于铁券。”
朱元璋抬起头,目光变得深沉,“他们手里的东西,咱得一点一点收回来。到了之后,你们在治他们时,也不必畏手畏脚了。”
握紧朱允熥的手,朱元璋声音很小,“若真有那个时候,给徐达留个根。”
朱允熥想的有些飘,满脑子都是徐增寿。
第七十八章 老汉
连日的阴雨,自打出了京城之后,就没怎么停过。官路泥泞,走上几步,就要陷下去。
坐在轿子里,倒也无事。只是苦了,那些随行的,每走上一步,都是吃力的很。骑在马上的李景隆,也有些苦不堪言。
“开国公,您去和太子说说,咱们歇歇吧。”连着走了小一天,李景隆的胯下,磨出了血泡。
与常升不同,李景隆很少骑马。
即便是开国之后,常升也经常跟着蓝玉、傅友德征战南北。通常傅友德是主将,蓝玉是副将,常升是偏将。
作为偏将,常升经常是一整天都骑着马。
而李景隆,过惯了锦衣玉食的日子。平日里出门,都是轿子。只有跟在朱允熥身边时,才会自己走路。
常升白了一眼,摇摇头,“我不去说,你觉着累了,你自个儿去说吧。出京时,太子可是严旨,不得耽搁,一路速行。再说了,你又不是不知道,福建的事,皇爷龙颜大怒。你有几颗脑袋,敢在这个时候,耽搁下去。”
李景隆撇嘴,有些无奈。
这次一并跟着来福建,充其量他也只是跟着朱允熥过来,说不上话。
“咚咚~”
朱标敲了一下轿壁,掀开轿帘,左右看一下,“常升,咱们到哪了。”
“回太子,咱们离福州府,只有不到五十里路了。照这么走,午时就能到福州。臣已下令,福州各级官员,出城三十里接驾。”
朱标微微皱眉,又旋即松开,“罢了,以后没孤的旨意,不得擅作主张。”
正是到了饭点的时候,踩着路边的稻浪,空气中弥漫着泥土与谷子的香味。沿边的百姓人家,都是升起了青白色的炊烟。
“你们几个,带些人过来。其余的,原地休整。”朱标先跳下轿子,用手挡住窸窸窣窣的小雨,“前面一处人家,走过去吧。”
李景隆把朱允熥抱下来,也跟着往那边走。
“爷,您慢些。这路不好走,天还下着雨。”常升帮着打起一把伞,给朱标撑上,紧紧的跟着。
步子迈的大,朱标一脚踩进水坑里,半个身子都要陷下去。
常升扔了手中的伞,赶紧扶着,“爷,这儿水坑多,臣背您过去吧。”
沿路去看,尽是汪洋一片。
岔开官道,到了乡间小路时。田间、小路,被水漫开,成为一体,分辨不出,哪儿是田,哪儿是路。
“百姓走得,孤也走得。”朱标有些犟,把常升推开。
这一户人家,半缺的木门虚掩着。院中,一个老汉,坐在地上砍柴。背上背着自己的小孙子,尽显疲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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