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寡欢太叔
年终岁尾,应天府迎来了入冬来的第一场大雪。这场雪之后,大明朝就进入了建国之后的第十八个年头。
朱允熥半躺在榻子上,身子斜倾。
窗户透过一个小口,凉风吹进屋里。朱允熥一个激灵,从榻子上坐起来。看着眼面前的历法,嘴里喃喃自语,“洪武十八年了。”
看似寻常的一年,朱允熥却不如往常那么轻松。
“各地的学子,是不是都到京城了。孤记得,前几天礼部刚把名单送上去给皇爷爷。几天了,也没个动静,皇爷爷是不是已经给准了。”
洪武十八年,大明重启科举。
无数学子,苦等这一天,足足十五年。甚有青丝黑发者等到了,白发苍苍。
左右太监,小声的回答着,“董大人把各地上报的考生名单,已经都报给了皇爷。就在昨儿,皇爷朱笔御批了。”
朝廷的规矩是,在上一年立冬之前,各省要将来年春闱、殿试名单,送与礼部。
再有礼部,筛查其中是否有罪臣之子或是经商之人,亦或者是贱籍。除去经商之人外,罪臣之子与贱籍,不得参与来年春闱。
而经商之人,可出资助学,修建书院。
由此,可得一个进士,却不得再进前二甲。对此筛查,极为严格。另,胡惟庸一党原礼部尚书郭才宁之子,得赦,可入三甲。
“董师筛选,怕是一多半的人,都入不得前三甲。”
朱允熥仍不轻松,他心事重重的看着外头飘在半空的雪花。于他而言,这场雪,并非是瑞雪。而今年,也不是丰年。
“去礼部,把名单抄录一份过来,孤要瞧瞧。”
太监领命去了,朱允熥搓动冰冻的手,在殿中踱步。怀中暖炉,已是没了作用。殿内火炉燃起,却不足以驱寒。而朱允熥心中,却是燥热非常。
高丽没了消息,又赶上十八年的科举重启。
“高丽的事儿,可千万不能出什么岔子。”朱允熥心中念叨,“这帮文官,本来就不主以战平辽东。今年春闱之后,再来些话多的。高丽事再不景气,他们的嘴巴,可不能轻易饶了我。”
对于文官的嘴巴,朱允熥害怕的紧。
只可打得,却杀不得。
一个朝廷,若是无人敢说话,那指定是亡国将至。可若是都在说话,那也算不上是鼎盛。
该说的时候说,不该说的时候就闭嘴。这是朱允熥,最主要的文官集体。
“殿下,名单抄来了。”
朱允熥点点头,正伸手去接时,余光瞥到外头还站着一个,“是谁站在外头呢。”
门外的身影动一动,“臣詹徽,见过吴王千岁。”
自打詹徽做了吏部尚书,朱允熥与他之间,就鲜有碰面。只是,詹徽有时,也在猜着朱允熥的意思。
“今儿没上朝。怎么有空,到孤这儿来坐坐。”
朱允熥笑了笑,他不喜詹徽,却得靠着詹徽帮他稳住文官们。而詹徽又与蓝玉、常升几人,打的火热。一早的,就被定为蓝玉一党。
对此,詹徽并不在意。于他而言,很重要的是,他能不能站在朱允熥身边。
只要朱允熥不倒,那他的地位,就永远牢固。
“殿下,臣把今年春闱与殿试名单,给您送来。臣主吏部,其中新官选调,都在吏部的职责之内。”
詹徽很明显的在与朱允熥示好,他为吏部,殿试之后的官员选调,都得有他这个吏部尚书点头才是。詹徽心中清楚,这一年的科举,往后就是朱标与朱允熥的班底。
将名单在桌面展开,朱允熥用手指,挨个的往下看,直到目光看到了“黄湜”。
黄湜,字子澄,江西分宜人。
与当朝户部尚书李显敏为同乡,也是师生。而李显敏,竟力主将李成桂问斩,重新立高丽王子。
而黄子澄,那句千古名言:诸王仅有护兵,只能自守,倘若有变,可以以六师监之,谁能抵挡?汉朝七国不可谓不强,最后还是灭亡了。大小强弱之势不同,而顺逆之理更相异啊!
“殿下,这人...”詹徽上前一步,小心询问。
朱允熥将手松开,继续往下点,嘴上说着,“这个人,若是高中。你差人,先到告诉给孤。若是不中,便罢了,只当无事。”
詹徽悄悄记住这人,目光跟着朱允熥的手指,继续往下。
又停在了“齐泰”,朱允熥只停顿一下,就马上移开,直至看完。将纸卷起,朱允熥开口说道,“今年的策论是什么。”
詹徽凛住神,左右去看。
朱允熥摆摆手,两边退去,詹徽才开口去说,“今年策论,翰林院、国子监、礼部各给出三题。至于选哪个,还得看皇爷的意思。”
“哪三题。”
詹徽竖起一根手指头,“其一,刑赏忠厚之至论。”
有百官上书,劝朱元璋废除极刑。所谓剥皮充草、凌迟车裂,有违人道。千古圣君,当以仁义治国,而非酷刑。
听完,朱允熥冷笑道,“刑不上百姓,便是仁义治国。看看蒙元,酷刑是少。前后国祚不过百年,孤还未听说,有酷刑而亡国的呢。”
詹徽竖起两根手指头,“其二,开禁海疆于国之利论。”
自打朱允熥说了开海,朝中虽无反对之声。但实际起来,确实无人敢开这个头。开海利弊,都在开海以后。因此,大臣们谁也不敢先提一嘴。
“其三,黩武尚兵者盖以天下论。”
朱允熥停住双脚,认真思考最后一道策论。
几年用兵,大明财政已有些吃紧。户部每日所报,一日不如一日。单单从济南去往高丽的补给线,短短几天,就多达十万两银子。
这些银子,全都用在了赶路上。
“这几道策论是谁想出来的。”朱允熥忽然的笑了笑,心中觉得有趣。
安分了几天的文官们,终于是在重开科举后,找到了这样的机会。三条策论,其中两条,针对朱允熥。开海、用兵,这都是朱允熥的所提出来的。
詹徽不敢隐瞒,开口答道,“第一道,是臣想起来的。第二道、第三道,分别是工部侍郎于文明、礼部侍郎张兴凯。”
朱允熥点头,“成,孤知道了。也别改了,皇爷爷定哪个,就是哪个吧。把常森叫起,出宫走走。”
第二百七十四章 河边抓泥鳅
在城外寻着朱允熥时,朱允熥正在河边抓泥鳅。河边浅滩上,被朱允熥踩出一个接着一个的脚印。
后头,跟着两个太监,时不时的护着朱允熥。
朱元璋坐在岸边,笑吟吟的看着河里的孙子,“慢着些,这河里的泥鳅都是你的,抓不完。你跑那么快干啥,又没人与你抢。”
太阳到了头顶,朱允熥抱着一个大箩筐走上岸,冲朱元璋炫耀道,“皇爷爷您看,孙儿可是抓了不少。”
朱元璋伸长脖子一瞅,“嗯,还真是不少。”
“来人,起锅了。把洗干净了,倒上油,再撒些葱末,这个味道,那叫一个香。”
太监奉命架起了铜锅,堆起木柴,生上火。铜锅之中倒油,很快便“滋啦滋啦”的发响。朱元璋抓起一把葱末,丢进铜锅里,李景隆也将泥鳅丢进去。
泥鳅在铜锅里不停的翻滚,直到肉质变得软趴趴。
朱元璋美滋滋的夹起一段,送进嘴里,“嗯,就是这个味。咱小时候,想吃肉了,就到河里,抓一把泥鳅。这玩意儿,不好吃,可解馋。”
朱允熥也跟着吃了一口,确实味道欠佳。
肉香之中,夹杂着浓烈的土腥味。
“皇爷,毛镶到了。”李景隆突然的慢慢咀嚼,看着远处的小路尽头。毛镶正在那个地方,等着候旨。
朱元璋顺着看过去,十分不悦,“狗羔子的,坏了咱的兴致。”
“让他过来吧。”
毛镶一路小跑着过来,“皇爷、吴王,夏义已经是全招了。他在开封府知府任上,欺男霸女,无恶不作。朝廷发往河南的赈灾粮,十有其二,都进了夏义的口袋里。”
听着这些,朱允熥并不意外。
这些年,关于夏义的弹劾,可不少数。尤其是河南监察御史,更是在一天之内,连上了四道弹劾。
只是,那时候朝廷忙着在朝鲜打仗,无暇顾及国内。
如今,朱元璋也是腾出空子,着手于河南灾情时,夏义的罪证,便也浮上水面。
朱元璋听着新鲜,冷笑道,“毛镶,夏义都贪到你面前了,你都没察觉。你这个锦衣卫指挥使,做的可真是尽职。”
毛镶双腿一软,跪在地上。
“臣该死,这全国官员,多有贪的。臣实在是分身乏术,难以个个的都查到。”
“皇爷爷。”
将视线从毛镶身上移开,朱允熥这才说道,“毛镶他难失职,且不是故意而为之。孙儿倒是觉得,不如让毛镶戴罪立功,查清夏义的罪证。”
毛镶感激的看向朱允熥,“臣愿意戴罪立功。”
朱元璋冷哼一声,“滚吧,若不是咱大孙求情,指定用你的脑袋,给河南百姓一个交代。先前咱大孙怎么吩咐你的,你就照着去做,不准再出丝毫的岔子。”
毛镶唯唯诺诺的领命去了,朱允熥跟在后头。
“殿下。”
“孤问你,夏义他这些年所贪没的朝廷赈灾粮,一共是多少。”
毛镶脸上带着十分复杂的神情,“殿下,河南近些年,天灾不断。而朝廷,发往河南的赈灾粮,也绝非少数。若是贪的多了,百姓自然不愿意。”
“直至今日,仍有百姓觉得夏义是庸官而非贪官。每次朝廷的赈灾粮,夏义只会贪没十有其二。剩下八成,再用于赈灾。这些都是百姓吃进肚子里的,因此朝廷也没法对数。”
朱允熥愈发厌恶夏义,若是平日里贪些,倒也罢了。
可如今,灾民的赈灾粮,夏义也敢吃进肚子里。如此胆大妄为,朱允熥不知,夏义为何这么大的胆子。
“有凭据吗。”
毛镶摇头,“这些都是臣的猜测,臣找遍了整个开封府,也没找到夏义是将赈灾粮藏在了何处。”
朱允熥不禁冷笑,“他这是要和皇爷爷提条件呢,他知道朝廷缺粮。他就是要用这些赈灾粮,来换取皇爷爷饶他一死呢。既然他不想死,那便让他晚些时候再死。”
“你去把他带过来,孤亲自与他说。再有,搜刮些证据来,孤要的是能砍头的证据。若是没有,就捏造些出来。这种事,你应该是信手拈来。”
当年,胡惟庸便是没有证据,可却不妨碍他成为一个死人。
毛镶不禁苦笑,“臣知道了,您的意思是,贪没一事,放他过去。可夏义必须死,就也一定是别的罪名,而不是贪没赈灾粮。”
“不错,朝廷派出的官,成了这个样子,朝廷丢不起这个人。既然百姓认为他不贪,那便这样吧。”
第二百七十五章 杀人容易,百姓当如何
脚脖子上戴着镣子,夏义一步一步的走进自家原先的院子。他颇有些无奈,被身后的人几番推搡。
这几日,夏义并未受刑,全身上下,无一处伤痕。
只是,在无尽的恐惧之中,夏义几近崩溃。再重见天日后,夏义有些贪恋这难得的阳光还有没有腐肉血腥味道的空气。
“罪臣,参见吴王。”
面见朱允熥,夏义一路上想了许多。他想过东窗事发,却没想过是皇帝亲自带着锦衣卫来抓他。
朱允熥转过身,静静的看着夏义。良久,才再开口,“夏义。你这院子,可是气派的很呐。皇祖母坤宁宫的院子,都没你的院子大。”
“初到开封时,开国公与孤说这是端王府。乍一眼看下去,果然是开封府的做派。”
夏义不敢回答,只是低着头,任凭朱允熥发落。
朱允熥指一指面前的小墩子,“坐吧,孤不是皇爷爷,给不了你那么大的压迫感。既然没有压迫感,那便不如好好的坐着,咱们好好的说几句。”
待夏义坐下,朱允熥摆一摆手,左右退下,只留下毛镶一人。
“孤问你,这些年以来,你所贪没的赈灾粮,都收到哪儿去了。从你府中搜出来的,皆不是朝廷的赈灾细粮。你光是吃,吃不了那么多。若是卖钱,也没人敢买。”
在赈灾粮的麻袋上,印着一个硕大的户部戳子。
夏义舔了一下嘴唇,眼神有些躲闪,“臣只求殿下,网开一面。臣不要这官了,愿做个寻常百姓。”
果然,与朱允熥所想的一样,夏义这是开始谈条件了。
想要以交出自己贪没的赈灾粮,以换取免死。夏义十分清楚,在大明朝贪污,会落得个什么样的下场。
朱允熥摇摇头,“即便应了你,毛镶也不能放过你。皇爷爷说了,天下事应尽在锦衣卫所掌握之中。而你贪没赈灾粮,让毛镶与整个锦衣卫,在皇爷爷面前,失了体面...”
“换做是谁,都不会让你舒舒服服的活下去。”
夏义不说话了,他将脸撇向一旁,将后脑勺留给了朱允熥与毛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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