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寡欢太叔
常升笑道,“那臣就得罪了。”
随侍太监倒来刚刚沏好的茶,放在几子上,“开国公,您用茶。”
茶香很淡,杯中茶叶,也只有一十八桥。茶叶虽不多,但遇水而发,叶大而涨。其香,也是恰到好处。再配上精美的杯子,更是相得益彰。
朱允熥将茶杯,往常升面前推一推,“二舅,您尝尝今夏刚刚送来的新茶。”
正当常升嘴唇碰到杯口时,朱允熥继续说道,“二舅,今日您在朝会之上,说的那些话。怕过不了几日,弹劾您的折子,就要堆在皇爷爷的御案上了。”
“那些文官,嘴巴厉害的很。死的,都能给他说活了。”
常升连忙放下杯子,不以为意,“怕啥,他们弹劾他们的。皇爷下旨时,他们都不说话。臣一瞧着,这就是心存质疑呢。无论是皇爷还是您,这个时候,都得有人出来表个态。”
“臣深受大明厚恩,这个时候,常家不上谁上。”
声音放低,常升继续说道,“常家不怕死,说句不该说的,只要您好好的,那常家就出不了事。于公,您是皇爷嫡孙、太子嫡子。于私,臣拖个大,您是臣的外甥。娘亲舅大,臣不护着您,还能再指望哪个呢。”
“您只要开口,常家就必定是您的马前卒。赴汤蹈火,常家上上下下,在所不辞!”
朱允熥笑道,“言重了,太平盛世的,哪有那么多的事。”
太监上来糕点,朱允熥冲太监摆摆手,“你去吧,到门口守着。没孤的命令,任何人都不得进来。”
“奴婢知道了。”
待太监走远,朱允熥拣起一块糕点,边吃边说,“二舅,父亲病了,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病。太医瞧了,也说没什么大碍。虽说,人有旦夕祸福。这天底下,哪有人不得病的。”
“但不单单是皇爷爷,还有我。可都是觉得,父亲这病,来的蹊跷。”
“皇爷爷已经下旨,让毛镶严查宫中秘典。就在您来的路上,毛镶去了毓庆宫。二舅,我与您说个实话,我和毛镶想一块儿去了。”
常升听出其中的意思,伸长脖子,“三爷,您是觉得,是吕氏...”
朱允熥点头,嘴里却声音放大,“我可没说,二舅你也别瞎说。因为这个,吃了罪,不值当。”
几句话,常升马上明白了朱允熥的话外之音,“三爷,不论是不是那个妇人。常家都有法子,给吕氏栽个赃。若是事发,只说是常家一人所为。”
这时,常升眼中,露出恶狠狠的凶光,“只消您一句话...”
朱允熥深深皱眉,嘴巴轻动,“二舅,大可不必。日后,我还有太多要用到您的地方。为这事,可不值当。”
“二舅,您与我说说,太子嫔。”
常氏答应一声,再放下刚刚拿起的杯子,“三爷,这吕氏本是吕本的女儿。太子妃与太子,成婚不久,就再与吕氏联姻。当初,吕本势大,在文官之中,又极具威望。”
“两家联姻,本就是皇爷想借着这个,为太子拉拢文官。不得不说,在此之后,文武两家,都站在了太子这边。”
“吕本死后,吕氏借着其父在朝中余威,多有不轨。几次,太子批阅折子时,吕氏都借故为太子捏背。她心里头到底咋想的,反正没装着啥好事。”
“虞怀王去的那年,吕氏找到臣兄。她说:虞怀王已去,皇储空缺。陛下立储,向以贤者而立。您当谨遵皇命,不应徇私。”
朱允熥冷笑道,“她胆子可真大。”
吕氏如此,更多的是因为朱元璋并没有明确的规定嫡子继承的原则。元时,储君的混乱。宋时,多以贤而立。
自古,嫡子即位,本就不多。
在朱允熥的印象里,《皇明祖训》对嫡子继位,做出了明确的规定。而此时,《皇明祖训》,还未成真。且不说成章跃纸,就连口头都未曾说过。
直到今年,朱元璋才定下了“凡皇帝位,须立嫡母所生者”的规矩。
“就是,咱们常家如何,何时轮到她一个太子嫔,来说三道四了。”常升也是咬牙,继续说着,“自从上回皇爷说的那个规矩之后,那些读书的,也是安分了不少。”
朱允熥点着头,“皇爷爷觉得,父亲生病,太过蹊跷。毛镶从毓庆宫出来,似乎又没查出什么东西来。”
常升眼睛转了转,“三爷,要不臣去查一查宫中秘典。”
“胡说,这是杀头的大罪。毛镶已经派人去查了,你别乱来。被人知道了,谁也保不了你。”
朱允熥想了想,“罢了,先这么着吧。毛镶都查不出来,咱们去那也白费事。你刚刚,不准胡来。中书科,有没有话说。明儿一早,皇爷爷那儿就有信了。”
“这几日,你就住在孤这儿吧。再把詹徽,也一并叫进来。第一次代行政事,不知道多少双眼睛盯着孤呢。”
第一百七十五章 老公爷的归命
绯衣金鞶,肃客于门。
主家过寿时,鲜有被祝寿之人,始终如一站在门槛处。李善长扶着门帘,忧心不已。
朱元璋的话中之音,李善长清楚的很。这分明就是让李善长,急着站队。
本是寿宴,家中却是门可罗雀。
以北诸向,坐满了客人。这些人皆是淮西一族,褪去平日里的身上的杀气,几人之间,乐语不停。
而以南,却是空无一人。
那日在奉天殿,李善长已经失去了整个文官集团。刘仲质被问罪入狱,李善长成了众矢之的。弹劾的折子,如同雪片。只不过,这些折子,都被朱元璋当着李善长的面,给烧了个干净。
六部之中,只有吏部詹徽、兵部唐铎,其余之人,完全不见踪影。
“詹大人,你学问多,你给说说,皇爷那啥嫡子、庶子啥的,是个什么意思。这是不是,就是给咱们三爷,把名分定下来了。”
詹徽笑着点一点头,“不错,所谓嫡子管天下事。陛下此举,无异于立太孙了。”
曹震一下子来了精神,另一只腿翘在凳子上,一副豪迈,“我就说嘛,咱们三爷,日后指定是这个。”
手里竖起拇指,詹徽赶紧按住,“景川侯,旨意未下,可不能乱说话。”
这边说着话,李善长心思全无。
自己的寿辰,却过得很是无奈。并非大寿,原本就没想着过寿辰的李善长,只因朱元璋的一句话,在家里摆起了寿宴。
“爹,轿子来了。”李琪眼神好,远远的看到朱允熥的轿子。
李善长拄着长拐,追出门外,“老臣参见吴王千岁,殿下今日登门寒舍,臣心中感念不尽。”
朱允熥笑吟吟的把身子探出来,“应该的,去年魏国公大寿时,孤就说今年给老公爷您也过这一次。再说了,这次孤可是领了皇爷爷的旨意来的。”
再转头去的吩咐,“来啊,把皇爷爷给韩国公写的字,拿上来。”
亲笔提的一个“寿”字,响当当的字。浓重的笔色,再加上厚实的笔锋。李善长颤抖着手,双手捧着接过,“臣,谢皇爷隆恩,谢吴王千岁!”
朱允熥看着李善长满头的白头发,鲜有的几根青丝,并不受发箍的束缚。
从发箍中跳出来,随风而飘。
整个院子里,都是李善长压抑的哭声。他伏在朱允熥面前,放声痛哭。朱允熥也不去扶,就这么任凭李善长趴在自己的脚下。
朱允熥不动,其余人也不敢动。
李琪只得干着急,小声提醒,“爹,您快把殿下给请进去啊。”
这时,李善长才止住眼泪。被李琪扶起,往院子里走。满院子,都是朱允熥熟悉的人。南边墙下,空荡荡的一片。看到这儿,朱允熥心里也明白。
“老公爷莫哭,孤在这儿呢。”
李善长抽动身子,哽咽道,“臣罪该万死,几次放任各部尚书,去说殿下您的不是。如今想来,臣深受殿下厚恩,不思图报,反而做任不管。”
朱允熥面无表情,任凭李善长把自己往院子里领。
这一出苦情戏,在来之前,朱允熥就已经是能够猜出几分了。
如今的李善长,在朝廷之中,没有了倚靠。原先文人诸官,与李善长也划清界限。一夜之间,李善长成了孤家寡人。他也只能,陪着朱元璋,把这出戏给唱完。
“嘿,咱们三爷就是威风。这年头,还没人能让韩国公哭成这个样子呢。”曹震拍手称赞。
等到朱允熥到了院中时,詹徽带头站起来,“臣参见吴王千岁。”
昨日,詹徽还只是个吴王府属官。一夜之间,就成了吏部尚书。自幼饱读诗书,詹徽知道,自己已经是被朱元璋,起为朱允熥的班底。
朱允熥笑了笑,“起来吧,今儿的寿星可不是孤,要拜,也得该拜韩国公才是。”
李善长连连的摆手,“不敢,不敢。”
“应该的,老国公为国操劳半生,几不得歇息。从建国伊始,直到今年。皇爷爷说了,没有功劳,也该有苦劳。如此操劳半生,孤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朱允熥拉起李善长的手,“老公爷,皇爷爷有口谕给您。”
“打今儿起,韩国公不再主吏部、户部事。吏部、户部,凡事直报与奉天殿,可不经韩国公。韩国公老骥伏枥,不辞艰辛,朕心甚慰。往后啊,您好好的歇息,大明朝养着您。”
李善长脸色一变,混浊的双眼更加黯淡。枯藤般的手指,拉紧朱允熥,怎么也不愿放开。
“殿下,老臣不老啊...”
一句话,李善长再当着众人的面,跪了下去,“殿下,臣知罪了!往日所为,请殿下责罚,臣不敢有一句怨言。只是,臣忙了一辈子。突然的闲下来,这是要臣的命啊。”
朱允熥默默的看着李善长,抓着他的裤腿,几声的哀求。
这个老臣,对大明朝的功绩,几乎是胜过在这里的每一个人。甚至,没有李善长,朱元璋的夺得天下,也不会那么轻松。
只是,年纪越大,李善长就越是糊涂。越来越多的,开始居功自傲。越来越多的,分不清自我。
“您先请起。”
朱允熥弯腰去扶起李善长,“这是皇爷爷的意思,您与孤说,也无济于事。您对大明朝的功绩,孤记在心里。皇爷爷说了,李琪正值壮年,可堪大用,可到孤身边做个文差。”
“孤再和皇爷爷,讨一个恩典,封他一个轻骑都尉。往后,跟在常升身边,也能习得一门差事。”
“而老公爷您,继续做您的韩国公。只是,把吏部、户部事,让给了詹徽。您老谋成国,可再去大宗正院,帮着秦王,管一管藩王事宜。”
李善长半张着嘴,半天也没能闭上。
蠕动的喉咙,想说出一个字时,也十分的费劲。
让出朝中事,朱标主武官,朱允熥也要开始主文官。而詹徽,就是替代李善长的人。
“今日的事,这里都是信得过的,没人会传出去。也没人会知道,老公爷您说了什么,做了什么。这往后啊,孤还有许多的事情,要仰仗您呢。”
说完,朱允熥的手,拍在了李善长的手面上,“藩王事,交给你,孤放心。”
第一百七十六章 杯中无酒,苦在心中
打入夏起,天气渐暖间。徐达也不再似去岁今冬那样,如此的畏寒。今年初,徐达还下不来床。只能一整天,都躺在榻子上。
稍微的动弹动弹,就得气喘吁吁。
昔日老将,砍了一辈子的鞑子。如今,却是真真切切感受到了死亡的临近。
入了夏时,徐达便勉强能下床走动走动。只是,刚能动弹动弹时,就得奉诏进宫。其中缘由,徐达心知肚明。可既然是为人臣,就没抗旨的道理。
换上朝服,徐达心中,远不如上回进宫时那般轻松。
近日来的种种,徐达都听徐允恭说过。徐增寿站错了队,差点给徐家造成灭顶之灾。也得亏,徐允恭一直随侍朱允熥左右。
“爹,少时孩儿去奉天门去接您。”
徐达张开双臂,让徐允恭给自己系上腰带。他眯着眼睛,呼吸粗重。听得徐允恭的话,徐达摇一摇头,“不必了,在家里这些日子,也闷得慌。出宫之后,我随便走走。”
徐允恭似有为难,徐达年纪大了,身子又体弱多病。
实在是不放心,让徐达自己出去走。
徐达摆一摆手,抬脚出门,“放心好了,能要你爹命的,只有皇爷一人。除了他,没人能让你爹丢了性命。能从宫里活着出来,今儿就死不掉。”
双脚刚刚迈出门槛,徐达又回头看了一眼。
似是留恋,又有不舍。
这间宅子,他住了将近二十年。二十年间,他从未似今天,想过生死。就怕,这回出去,就再也回不来了。
“你啊,闲着没事时,也进宫呆在太子身边。再不行,就呆在吴王身边。别总跟鬼似的,在家里晃悠。”
徐允恭愣住,有些不解,“未得奉诏,孩儿哪敢往宫里跑。”
徐达来了脾气,怒斥道,“放屁!老子是让你闲着没事时,呆在太子身边,让皇爷放心!你还真以为,老子愿意管你们这些破事。他娘的,砍了一辈子的鞑子,到头来还要替你们这些狗羔子玩意儿擦屁股。”
突如其来的这么几句,徐允恭也不敢再多说话,只得连声回应,“孩儿知道了。”
徐达深叹一口气,“也多去太子、吴王那儿,露露脸。李景隆都能舔着大脸过去,你咋不能。”
从魏国公府到奉天门,只不过千步的距离。
这几步路,徐达走了整整一个多时辰。一是身子有恙,二是心里有事。一路无人,直到临近奉天门时,才看到在门口等候迎接的朴无用。
“奴婢给魏国公请安了,前些日子,您卧病在床。瞧您今儿这气色,身子骨瞧着是好多了。”
徐达笑一笑,“烦劳公公引路了。”
“魏国公,您这边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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