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月麒麟
天子的信任,很多时候其实是双刃剑,稍有不慎,若是宠信的人德行不修,那么,便是奸臣奸宦,对于朝堂社稷的影响,是难以估量的。
天子居九重,不偏不倚,实际上才是最理想化的状态,可惜,这基本不可能做到。
而且,即便是朱祁玉能够谨慎自守,但是,如今能够保证的,也只有朝堂上重臣的基本操守,底下的很多官员,依旧旧习难改,上林苑之事,就是一次典型事件。
京城官员尚且如此,更不要提地方上,只怕更是严重。
这些事情,朱祁玉心中都有数,但是,作为一个成熟的帝王,最重要的,就是要沉着冷静,不能任性妄为,哪怕做的是对的事,也是一样。
借着上林苑监一事,朱祁玉原本可以掀起一场吏治整顿,但是,显然,现在并不是一个好的时机。
吏治固然是一个大问题,但是,军屯,互市,漕运,赋役,朝廷当中亟待处置的事情有很多,还是要一件件来。
至于财政问题,它跟吏治息息相关,但又不尽相同。
还是那句话,历来财政,无非开源节流,所谓
节流,实际上就是整顿吏治,清查账目。
吏治若清明,百姓身上的担子轻了,国力自然就会渐渐恢复,这也是大多数的继任之君,首要整饬吏治的原因所在。
但是,朱祁玉的身份和普通的继任之君不同,所以,相较于节流,他选择的是开源。
互市是一次尝试,如今看来,还是比较成功的。
那么,接下来,开海也是一条路子。
朱祁玉有往后百年的眼界,自然能够看得出来,大明在嘉靖末年,实际上已经气数将尽,但是生生出了个张居正,又为大明续命数十年。
而事实上,张居正改革,并非他一人之功,更重要的,其实是有隆庆开关的基础支撑。
一条鞭法,说白了,也是澄清吏治,其核心是将所有的赋税归一,缴纳银两。
很多人都会将注意力放在推行一条鞭法的难度上,但是事实上,一条鞭法最难的地方,不在怎么推行下去,而在于大明需要有这么多的银两,百姓手中需要有这么多的银两,才能真正实施起来。
而这一切,和隆庆开关脱不开关系。
所以,开海对于大明来说,不仅仅是互通往来,商贸繁荣,更重要的是,只有开海,才能真正的革除苛捐杂税的积弊,重整吏治。
更不要说,开海本身带来的经济利益,就足以让人动心。
但是,道理谁人都懂,可真要做起来,却并不简单。
且不言海禁乃是祖宗家法,就算是绕过这一条,单论开海的实际难度,也并不小。
和互市一样,开海首要考虑的,不是别的,就是安全问题。
当初朝廷禁海,很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海盗肆虐,这个问题,迄今为止,也没有解决。
郑和七下西洋,除了煊赫国威之外,其中也不乏要剿灭海盗的意图在。
但是,这显然很难,海上风波诡谲,什么情况都有可能发生,加之海疆辽阔,远胜于陆地,海盗零零散散,想要将其彻底剿灭,其难度不亚于要在茫茫草原上剿灭各个草原部族。
所以从理性角度来看,最好的办法,就是禁绝海上贸易,大明的子民只要不出海,在陆地之上,安全自然可保无虞。
这是无奈的办法,但是,也是最稳妥的办法。
事实上,若不是朱祁玉看到了隆庆开关给国家带来的好处,看到了一条鞭法改革的基石所在,他也不会有这个想法。
但是还是那句话,想要付诸实施,实在是太难了。
他不可能将这番道理,说与诸大臣听,而想要开海,必要解决的就是海上安全问题,想要解决,就需要花费大量的人力物力,落到实际的政务当中,其实就是下西洋!
可就连朱祁玉也不得不承认的是,如今的下西洋,对于朝廷来说,就是赔本的买卖,而且,是大赔特赔。
所以,他能够在登基之初,就推行互市,但是,关于开海一事,却迟迟没有任何的风声。
甚至于,就是下西洋,也只能趁着这次上林苑监之事,先旁敲侧击的铺垫一番。
真正想要做起来,不花个几年的时间,怕是没有什么希望。
但是,还是那句话,再难的事,只要方向是对的,也要去做!
揉了揉眉心,朱祁玉收了收纷乱的思绪。
虽然说,饭要一口口吃,事情要一步步做,但是,时不我待啊……
“舒良?”
“奴婢在。”
空旷的行宫当中,不知何时,已经多了一个躬身侍立的东厂提督。
“朱仪那边,准备的怎么样了?”
“陛下放心,一切照您吩咐的进行,小公爷那边,已经开始了……”
第782章 真是费劲
就在朱祁钰召见沈翼等人的时候,行宫的另一角,同样灯火通明,不过,与之不同的是,这处殿中还时时传出阵阵丝竹之声。
此处自然就是太上皇的居处,和几乎没有带什么乐人宫女出宫的朱祁钰不同,朱祁镇依旧延续着自己的风格,这次出宫,顺带着将自己在南宫中的乐人和舞女都带了过来。
不过半日的工夫,原本冷清的行宫,便被装点的富丽堂皇,和南宫的风格相似了起来。
乐声潺潺,殿中舞女摇曳生姿,朱祁镇坐在案后,面含笑意,却主动朝着下首举起了杯子。
“朕和皇叔许久未见,皇叔,可消瘦了不少。”
目光下移,坐在底下的人一身蟒衣,气度雍容,不是别人,正是如今刚刚上任大宗正一职的襄王。
春猎是国之大典,随行而来的,自然也有不少在京的宗室子弟。
说起来,襄王这段时间的日子,过的可谓十分舒心。
或许是因为上次十王府的事,闹得实在太凶了,以至于天子震怒,降旨狠狠斥责了那些宗室子弟。
现如今,宗学当中那群跋扈不堪的后辈,一个个温顺的跟绵羊一样。
虽然说,时不时的,襄王还是能够感受到他们对自己流露出的敌意,但是,不管心里骂的再凶,可表面上,他们却都老老实实的。
甚至于,就连朱范址那個刺头,这段时间竟然也能静下心来,老老实实的跟着夫子读书,不再天天吵吵着要比武打架。
宗学安安生生的,岷王府那边,也出奇的安静。
襄王本以为,吃了这么大的亏,镇南王那个一肚子坏水的族叔,怎么也不会善罢甘休。
可现在看来,他还是识时务的。
毕竟,相较于岷王的爵位相比,大宗正的职位,其实不算什么。
陛下那日在殿上,让礼部尽快安排岷王位的袭封,已经算是变相给了补偿。
若是不趁着这个台阶下来,再闹下去,天子的面子上挂不住,那才是真的麻烦。
所以说到底,这个镇南王,还是一个趋利避害之辈而已。
真的威胁到了他的核心利益,什么孝道,什么名声,都顾不得了。
可以说,如今的结果,对于襄王来说,可谓是畅快的很。
其实在襄王的心里,大宗正的位置,原本没有那么重要,身为天潢贵胄,宗室藩王,他自幼接受的教育就是长幼有序,传承有道。
所以,从很早的时候开始,他就高高兴兴的接受了自己成为一个逍遥王爷的身份,并且,一直做的很好,在一众藩王当中,也是人皆称颂的贤王。
直到那一回,他进了京,被留任左宗正,开始负责宗学的事务。
虽然事情不多,但是,他体验到了和过往几十年的人生,完全不同的经历。
从带着一帮官员制定一项项的规程制度,到随时抽查一众宗室子弟的课业,他每天的日子,从琴棋书画,变成了一个书院的山长,这种感觉非常奇妙。
看着这些不可一世的宗室子弟,在他面前唯唯诺诺,大气都不敢出一下,襄王忽然觉得自己过往的日子,过的着实是乏味至极。
但是,即便是到那个时候为止,他对于什么大宗正,左宗正之类的官职,还是十分淡薄的。
直到那一次,他上了一份奏本,劝谏天子应该礼敬太上皇,可奏疏都没送到内阁,就被人截了下来。
不仅被截了下来,而且,就连他派出去的人,都被狠狠的责打了一顿,更让他难以忍受的是。
他,先皇兄弟,仁宗子嗣,堂堂的襄王,竟然被一个活不了多久的老家伙,硬生生的打了好几棍。
父皇都没这么打过他!
而这一次,他的尊贵身份,亲王爵位,都不能对他有丝毫的帮助,仅仅是因为,那个老家伙身上,有着天子任命的大宗正之位?
就这么一个区区官职,让他这样一个天潢贵胄,挨了如此责打,连伸冤的地方都没有。
身体上的疼痛,没过多久就好了。
但是,被人硬生生的架在凳子上,用圆木长棍狠狠的抽打脊背的耻辱,却始终也无法让他释怀。
所以,他要报仇,而且,不仅要报仇,他还要大宗正的位置!
这辈子,他都不会再让人,把他按在地上打!
为了做到这一点,襄王心里鼓足了劲,死命的压榨那帮宗学的子弟,他要让朝廷上那帮人瞧瞧,他才是真正做事的那个人,他才是真正能管好这些宗室子弟,能够胜任大宗正的人!
他等了许久,终于,等到了朱楩那个老家伙宾天的消息,岷王府前的那场闹剧,既是为了撵走镇南王父子,也是为了给他自己出上一口恶气。
虽然说,过程曲折了些,时至今日,他的臂膀还没有完全康复,但是,至少结果是好的。
这次春猎,朝廷文武大臣,勋戚大族,宗室子弟都过来了,可镇南王父子,却因为还在孝期,不便前来。
这便更让襄王感到高兴,他可不想再见到这两个烦人的家伙。
一切都似乎在朝着让他满意的局面发展,襄王这段日子,自然是过的舒心的很。
不过有句话怎么说来着,人一得意,就容易忘形。
岷王的那顿打,到底是没能让朱瞻墡记住,今日到了南苑之后,便有内宦过来告诉他,说太上皇邀他宴饮。
这位襄王爷,犹豫都没犹豫,就答应了下来。
看着上首客客气气的太上皇,朱瞻墡感慨万千,但是眉头却不由一皱,道。
“太上皇看起来,也消瘦了些,近些日子,臣听说太上皇在南宫当中,宴饮繁多,新纳了不少妃子。”
“虽然说,太上皇如今年轻,可到底酒色一道,不可沉湎,还是要注意自己的身子。”
或许是因为在宗学待久了,朱瞻墡一开口,就不由自主的带着几分教训的意味。
不过,朱祁镇听到这番话,却并没有生气,只不过,不知为何,他的神色颇有几分古怪。
但也只是片刻,他就放下了酒杯,道。
“多谢皇叔教训,是朕这段日子放纵了,着实不该,皇叔放心,此次回宫之后,朕自会反思自省。”
这番低头认错的态度,倒是叫朱瞻墡愣了愣。
他虽然跟自己这个侄子打交道不多,但也知道,他是一个好面子的人,刚刚的话,他说出去,便有些后悔。
但是,一言既出,而且,他也是为了朱祁镇好,也便没有再多说,只是,他已然料到,对方可能会不高兴。
可没想到,朱祁镇却是这般态度,于是,朱瞻墡不由再叹一声,看来不论如何,在这孩子的心里,还是知道尊重长辈的。
于是,朱瞻墡笑了笑,道。
“嗯,这才像皇兄的孩子,不过是打了一场败仗而已,不必消沉,振作起来,大明江山以后还要靠我们这些朱家人,一起撑着呢!”
闻听此言,朱祁镇眸光闪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些什么,不过,到最后又吞了下去。
旋即,他的神色略略有些低沉,道。
“不瞒皇叔说,朕自回京以来,对于当初亲征一事,心中也感慨良多,土木一役,虽是虏贼肆虐,兵骄将惰,但是,终归也有诸多忠臣良将,蒙难于役,每每思之,朕总觉辗转反侧,夜不能寐,觉得朝廷对他们不起。”
“当初途径宣府之时,朕已然祭奠了土木一役的死难官军,也算聊表心意,但是,时至今日,似成国公朱勇,恭顺侯吴克忠,永顺伯薛绶,这些为国战死沙场之人,在朝中仍受苛责,此实不该也。”
这话明显意有所指,但是,作为一个对于朝政并无经验的藩王,襄王却并未察觉。
听了这话,他反倒觉得,朱祁镇大有长进,能够真正开始反思起当初那场战事,心中不由大为欣慰,道。
“太上皇能有此心,实乃是天下之幸也,想必成国公等人九泉之下,能得太上皇如此评价,也必能含笑而终。”
朱祁镇也是一愣,他没想到,他话都说的这么明白了,这位皇叔还是没听懂。
上下打量了一番朱瞻墡,朱祁镇终于下了判断,这位皇叔不是在装糊涂,而是真的没明白。
于是,他苦笑一声,重新对襄王有了更准确的认识,沉吟片刻,索性更直接的道。
“不瞒皇叔,这件事情已经盘桓在朕心中许久,他们这些人,皆是为朕而死,可到最后,却难得身后之名。”
“前些日子,朕见了成国公府的朱仪,那是个不错的年轻人,骑射弓马,文采诗词,都很精通,可如今,因为受他父亲牵累,在朝中处处受人排挤。”
“皇叔是自家人,朕就不藏着掖着了,东宫如今已经册封,可出阁之事迟迟没有动静,朱仪继承了他父亲忠直为国的秉性,带着几家勋贵上本请奏,可到最后,却被罚停职待勘,要不是他那岳丈是胡濙,只怕到如今还禁足在府中。”
“朕时常想,要不是当初,成国公为了护朕战死沙场,如今有他在府中坐镇,堂堂的公爵府邸,何至于因为一纸奏疏,沦落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