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兄何故造反? 第545章

作者:月麒麟

大海不比陆地,虽然说,大明得到了西洋诸国的臣服朝觐,但是实际上,大明对于西洋的控制力很弱。

所以,船队出海,首先要保证的,就是安全问题。

除了肆虐的海盗之外,船队到达各国,还要防备的是当地的百姓和军队。

不要以为远在西洋的那些小国,真的就是听说了大明的名声,所以慕名而来,臣服朝贡。

那一个个,都是被打服的!

郑和下西洋,最多的时候,海船多达两百余艘,基本上每一次出海,人数都多达数万人。

而这数万人当中,主要的组成部分,就是多达五个卫的官军。

与其说郑和率领的是一支船队,不如说他率领的其实是一支军队,与其说郑和下西洋是一个政治行动,其实倒不如说,这是一个军事行动。

这样的兵力,加上大明出色的造船技术建造出的坚固海船,在西洋当中,几乎是所向无敌的存在。

正因如此,郑和所到之处,那些个番邦小国,才会忙不迭的奉出国书,宣布臣服,遣使朝觐。

要是大明真的派过去的是一支普通的船队,别说是让这些小国臣服了,不被抢都算好的了。

但是,这样带来的后果就是,给国家带来的压力巨大。

不夸张的说,郑和七下西洋,对于朝廷来说,就跟打了七场大仗没什么区别。

这中间,可不止是银钱粮草那么简单。

建造宝船,需要大量的人手,数万人出海需要的粮食,起运到港口,也需要大量的人手,船上大多数都是官军,吃喝拉撒都需要照料,还是需要大量的人手。

那这些人从哪来?自然是征发徭役!

不可否认的是,郑和下西洋

,的确带回了很多珍奇异宝,而且让大明国威煊赫西洋,引得诸国朝觐。

但是,代价是每次下西洋,要消耗数以万计的钱粮。

更重要的是,残酷的海上风波,不时出现的海盗,还有每到一地,都有可能发生的武装冲突,让每次出海,军民死伤都要数以千计。

所以事实上,对于大明朝廷来说,废止下西洋,并非是毫无理由的。

从利弊得失的角度来衡量,下西洋的回报,的确远远不如支出。

当然,还有一点很重要的就是,下西洋的一应支出,譬如宝船的建造,官军的粮饷,征发徭役的补银,都是由国库承担,皇帝需要出的,就是赏赐给西洋诸国的珍奇器物。

但是,朝廷付出了这么大的代价,下西洋带回来的珍奇异宝,却全进了皇帝的内承运库。

对于皇帝来说,拿些绸缎布匹,瓷器茶叶这些不值钱的玩意,就能换到一大堆珍珠玛瑙,象牙宝石,而且,还能得到西洋诸国的臣服,自然是名利双收的好事。

可是,对于朝廷来说,就是纯纯的赔本还不赚吆喝,这种事,也难怪朝臣们都不愿意干。

不过,所幸的是,如今距离永乐朝才过不久,太宗皇帝余威犹在,没有人敢对郑和七下西洋的对错过分议论,朝廷上,也没有形成像大明后期一样的舆论氛围,提起郑和下西洋,便说是劳民伤财,毫无正面评价。

眼下,下西洋对于大明朝廷来说,还是一件稀松平常的事,只不过因为宣德以后,天子幼弱,之后朝廷又动荡不堪,所以一直没有人提起此事而已。

就算是现在,沉翼等人反对下西洋的理由,也就是国库空虚,支撑不起而已,这和他们反对在这个时候再起战端,是同样的出发点,并没有刻意针对下西洋而发议论。

这一点,还是颇让朱祁玉感到欣慰的。

要知道,最晚到成化朝为止,朝中对于此事的舆论风向,便已然发生了改变。

那时,朱祁玉的好大侄儿想索要郑和下西洋的海图,旨意下到兵部,刘大夏区区一个车驾司郎中,就敢堂而皇之的驳斥来使,说。

“三保下西洋,费钱粮数十万,军民死且万计,终得宝而回,于国家何益,此特一弊政,大臣所当谏也,旧桉虽存,亦当之。”

便可见当时朝中对下西洋一事的极度不满。

也正是从那个时候开始,郑和下西洋,从煊赫国威的正面典型,变成了劳民无功,受朝廷上下鄙夷的无用之事。

这种迹象,从现在开始,已经可以看到端倪,但是,至少当下这几年,还没人敢这么说。

目光在底下三人身上扫了扫,朱祁玉倒是也没有坚持。

上林苑监一事,本就不够有力,再说,沉翼说的是实话,国库如今也的确支撑不起这么大规模的下西洋。

他今天提起此事,也不过就是试探一番,为以后做铺垫而已,因此,沉吟片刻,朱祁玉便道。

“几位先生所言有理,下西洋一事,是朕考虑不周,不过,此乃太宗国策,不可废弛,国库如今支撑不起,不代表以后支撑不起。”

“朕没记错的话,正统八年时,太上皇曾命工部督造下海番船一百二十余艘,但是一直未曾启用。”

“这样,回头传旨给工部,将这一百二十艘海船好好检查一番,该修缮的修缮,该重造的重造,既然是休养生息,那么这些事情,慢慢的总该操办起来。”

“沉先生觉得呢?”

得,绕来绕去,还是得出钱!

沉翼不傻,从天子的口气当中,就听得出来,他老人家没再跟自己这帮人商量。

没听天子说吗?

“太宗国策,不可废弛……”

这八个字压下来,还说啥啊!

别忘了,这朝堂上头,还杵着一位太宗旧臣在呢!

别看那位老大人平时人畜无害,慈眉善目,一天天笑呵呵的打瞌睡,但是谁敢说太宗陛下一个不字,他老人家能蹦起来锤死你。

不过,出就出吧,反正也不是现在出,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就是眼下,这批海船的修缮,又要花一大笔钱了。

默默的心疼了一下荷包,沉尚书虽然不情愿,但是还是不得不拱了拱手道。

“臣遵旨……”

第781章 想必你们也看出来了

送走沉翼等人离开行宫,看着面前摇动的烛火,朱祁玉陷入一阵沉思。

任何一个王朝走到末期,逃不开的就是财政问题,大明自然亦是如此。

当然,这句话反过来说,也同样成立。

当财政问题严重到火烧眉毛的地步的时候,一个王朝也就该走到穷途末路了。

游荡百年,朱祁玉亲眼见过,自己那位穿着打补丁龙袍的后辈皇帝,是如何的勤俭,但是,要知道,就在那位登基前二十年的时候,朝廷还能起万历三大征。

都说万历荒废朝政,苛收矿税,天启宠信阉党,一手遮天,可他们在位的时候,大明固然积弊重重,却不至于被逼的没有钱粮可用。

可到了崇祯年间,短短十年,大明的国库便空空如也,钱到哪里去了?

当然不会在百姓手里,不然的话,各地也不会烽烟四起。

朱祁玉虽然盘桓在紫禁城中,但是历经百年沧桑,他的目光比崇祯要透彻的多。

这些钱粮,无非是进了各地官员的囊中,进了那些走南闯北的商贾手中。

想那徐阶谓之清流,可家中田亩竟能超过二十万亩,数万织工,这样的人,被称为官场楷模,可以见得嘉靖朝的官场,已经烂成了什么样子。

数遍整个大明晚期,真正能称得上清流的,实际上也就海瑞一人。

不为别的,就因为这个人,敢说实话!

治安疏里,海瑞写‘天下人不直陛下久已’,这是实话,事实上,最迟从嘉靖的时候起,大明的皇帝,就已经掌控不了大臣了。

嘉靖以权术闻名,将朝堂上下玩弄于鼓掌之上,但是,作为一个皇帝,朱祁玉仍旧觉得他是可悲的。

诚然,他能够稳坐帝位,和能够控制朝堂脱不了关系,但是,控制和掌控是不同的。

大礼议让所有人认清楚了嘉靖是一个怎样的皇帝,所以,嘉靖朝的大臣,一边畏惧帝威,一边又胆大包天,欺上瞒下。

一边阿谀奉承,海晏河清,一边又自谓清流,不与严党为伍。

嘉靖能控制朝堂,但是,控制不了人心。

整个嘉靖朝,看似歌舞升平,一切尽在皇帝掌控之中,但是实则不过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满朝上下,只有海瑞敢说实话。

那时初到淳安县上任,海瑞便揭开了官场上最大的一块遮羞布。

区区一个七品县令,每年的常例银核算下来,近两千两银子,是俸禄的十余倍,这还是在‘两袖清风’,不贪渎,不受贿的情况下,官场上下默认的收入。

全国一千四百二十七个县,一百六十三个府,三十二个州,一个个的官员,趴在百姓的身上吸血盘剥,恶之若此。

然而在嘉靖的耳边,日日回荡的却是皇上圣明,天下太平,万民称颂,海晏河清。

日子久了,嘉靖自己都相信了,安心在道观修道,岂不知,大明社稷,已在他手中走向了倾覆的道路。

忠言逆耳利于行,这也是朱祁玉时时刻刻提醒自己的话。

朝无正臣,天子必受蒙蔽,即便帝位坐的再稳,眼不见百姓苦难,耳不闻天下真相,则社稷终将崩塌倾覆。

正因于此,很多的手段,朱祁玉不愿去用,有些底线,朱祁玉也不愿去破,所以很多时候,他选的是更难走的路。

可是路越难走,或许正意味着,那是对的方向。

道德经有云,治大国,若烹小鲜,须得时时刻刻谨慎小心,不可放肆妄为。

所以即便是看过了百年风云,朱祁玉在推行每一项政令的时候,依旧斟酌再三。

母庸置疑,这其中,财政问题是重中之重。

治国之道,说难也难,说易也易,最紧要的,无非财政与吏治而已。

国库有钱有粮,官员能奉公自守,国力自然蒸蒸日上。

上林苑一事,说白了,是吏治的问题。

朱祁玉心里清楚,像是陈庸这样的人,朝廷里大把大把的。

身在一个冷清衙门,前途无望,满脑子只想着怎么捞银子,保官位,贪腐行贿两项全能,但是唯独不会好好做事,这其实是如今很多衙门的现状,尤其是地方上,这种状况并不罕见。

而且说起来,这种风气之所以会兴起,其实和王振脱不开关系。

往前倒太宗,仁宗,宣宗朝,别的尚且不说,至少吏治尚算清明,这其中既有洪武朝严刑峻法的威慑,也有历代天子的约束。

但是到三杨逝世,朱祁镇偏听偏信,任由王振擅权,短短几年的时间,吏治便受到了彻底的破坏。

王振大肆收受贿赂,凡入见者,少则需进百两,多则上千两,令官场之上,行贿之风盛行。

卖官鬻爵,将朝廷官职明码标价,更是让铨选制度形同虚设,无数德行不修,只知熘须拍马之辈走马上任。

这些人到任之后,对上阿谀奉承,大行贿赂之风,对下盘剥百姓,消耗民力,令官场风气污浊不堪。

朱祁玉当然能看得出来,刚刚在殿中,陈镒感叹于他对吏部的轻拿轻放。

但是,除开对王文的偏宠,朱祁玉更清楚的是,去岁的京察,本质上并不是一次彻底的以澄清吏治为目的的行动。

那个时候,他刚刚登基,朝中有大量顽固的太上皇一党,与其说那是一次整饬吏治的行动,其实更像是以吏部为尖刀排除异己。

不管外界如何议论,但是朱祁玉自己,对于这些事情,认知是很清晰的。

那次京察,衡量官员的标准除了才能,德行,更重要的是立场。

借着那次机会,他把一些德行不修,才能不足,更重要的是,立场坚定支持太上皇的大臣,给统统贬谪了出去。

但是,出于稳定朝局的考虑,很多立场中立或者是亲近新天子的大臣,哪怕存在问题,也依旧没有过分苛责。

如果纯粹以朝政的角度而言,这样做其实是有问题的。

可是,朱祁玉心里也同样明白的是,很多时候,道理和利益,是要取平衡的。

他当然不是朱祁镇那样任性妄为的君主,也不是嘉靖那样只顾利益的权谋之徒,但是,这不代表,他是一个只会拘泥于道理的君子,该变通时变通,该持正是持正。

朱祁玉清楚自己的方向是什么,也知道自己做的每一件事目的是什么,坚守本心,一切就不会出错。

至于这其中的取舍得失,是一个君王也必经之路,没什么好说的。

既然京察的核心目的并非整饬吏治,那么,拿这一点来苛责王文,显然是不妥的。

只不过,这些话,明面上不能说出来而已,落在朝臣的眼中,也只能是天子对王文的偏爱了。

当然,即便京察的核心目的不是整饬吏治,但是,也对澄清官场是有一定作用的。

至少,朱祁玉能够担保的是,如今的朝堂上,重臣当中,大多是能够持正的。

似于谦这种纯纯两袖清风,家无余财,全心全意为大明奉献的道德模范就不说了,其他的重臣,诸如沉翼,陈镒,乃至是江渊,朱鉴这些人,固然性格各有不同,立场也有殊异,但是至少在德行一道上,是没什么大问题的。

当然,身为朝廷重臣,他们也不可能跟于谦一样,纯靠俸禄过日子,常例银子,炭敬冰敬之类的灰色收入,该有还是有的,不过贪污受贿这种事情,基本是不存在的。

这一点,朱祁玉是有把握的。

这也是他迄今为止,除了于谦和王文之外,鲜少对大臣有所偏宠,或者说基本没有将很多大臣收为左膀右臂的原因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