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富春山居
当诸将从大明寺离开时,月亮已经高过了柳稍。就着一点灯光和月色行走在寺内的李自成,听着松涛声声,身上也不由被晚风吹起了一阵寒意。
虽然他一言不发的顺着灯光朝前走去,心里却已经开始担忧起北方的建奴来了。天气转凉,秋收也完成了,这正是游牧民族最喜欢开战的季节。这个时节,气候适中,农耕地区又刚好有了收获,他们南下作战时几乎就不用考虑带什么粮食了。
正在书房内整理文件的陈圆圆,她和李自成各有一个书房,不过两个书房都归她管理。过去的李自成并不怎么重视文牍,因此一切文书都是交给了牛金星来处理,这也就造成了牛金星在政府事务上一人独大的局面。至于军队事务,顺军还是保留着当面讨论的习惯,并不怎么重视文书往来。
不过随着李自成把牛金星等人送回了陕西,并成立了都元帅府后,李自成几乎完全更改了自己过去的习惯,把文书当成了行政工作的重心。简单的说,过去李自成想要办什么事,都是找个人过来临时负责,但是现在则是把相关事务交给相关部门负责,并通过文书往来约束和催促这些部门履行责任。
其实过去农民军的办事效率和大明是差不多的,大明朝除了那些亲民官外,朝廷上的重臣几乎都是不干本职工作,而是围绕着皇帝争夺办事权力的。于是那些不干事的清流官因为名字整天出现在皇帝面前,反而比那些见不到皇帝的亲民官要升迁迅速。
按照大明官场的话就是,你做事做的再好,也没有简在帝心的好。皇帝要是记不住你,你干再多的工作也是无用功啊,皇帝要是记住了你的名字,哪怕你把事情办砸了,还是有机会卷土重来的。
当然,找几个人负责比督促部门干活要简单的多,毕竟皇帝可以用权力惩罚个人,但是很难有手段去威胁部门,因为部门不是人,所以它并不害怕针对人做出的各种肉体上的处罚。不过最重要的还是,皇帝交给个人的权力可以轻易的收回来,但是交给部门的权力却很难再收回来。
所以,试图把所有权力都集中在自己手上的皇帝,基本上都喜欢用人治,而不会强调法治。也许他们会喊一喊: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但是,他们总会不自觉的去践踏法律以满足自己的欲望。
某人倒不是不喜欢人治,只不过他更明白这个时代没有一个人对他来说是可靠的,与其去相信人,倒不如去相信制度。和容易背叛的人相比,制度背叛他的可能性要小的多。毕竟,制度代表的是一个群体,乃至一个阶层的利益,这些人会比李自成更在意维护自己利益的制度有没有遭到破坏。
比如凯申公的生平大敌去世后不到28天就被自己的同僚打倒了,但是他所建立的制度却足足维持了40年。由此可见背叛一个人实在太容易了,但是想要消灭一个制度却要难的多。
都元帅府成立后所带来的一系列变化,虽然后果现在还没有完全表现出来,但是有一点无疑已经开始对大顺的政权产生了作用,那就是文书数量的快速增长。现在一天内送来都元帅府的文书要比过去李自成在农民军时期一年内收到的还要多。
特别是统计司收到的各种书面汇报,随着大顺政权在淮扬之间建立起初步的统治,统计司对于大顺治下各县展开的资料收集,让陈圆圆的书房变得越来越大了。哪怕她已经把统计司的主要档案库放在了淮安,身边只是携带了一部分关于扬州及江南等地的文书,今天一个下午加半个晚上,也没有整理出一半来。
因此当她听到李自成进入院子的动静从书房内走出时,李自成看着她穿着围裙包着头巾的样子,也不仅莞尔说道:“你这样子到真是有些家庭主妇的模样了。”
陈圆圆听了这话打量了自己身上一眼,顿时逃了回去,过了一刻钟才重新打扮好走了出来。已经坐在堂内喝茶的李自成,看着她笑着说道:“这又何必,一回你不还是要脱了去。”
“粗俗。”陈圆圆在心里对着李自成翻了个白眼,口中却羞涩的回道:“臣妾是想让陛下每时每刻都看到最好的自己,陛下却这么说臣妾,臣妾要伤心了。”
李自成沉默了数秒后,转头看着屋外的天空说道:“今晚的月色可真不错。都说天下明月三分,二分在扬州,我今天倒是真信了。”
听的李自成这么一说,陈圆圆下意识的朝着庭院中看了一眼,一时不知想起了什么,沉默了好久才叹了口气说道:“其实,秦淮河上的月亮更出色。不过如果天下太平的话,臣妾觉得不管什么地方的月亮都一样漂亮吧。”
李自成有些诧异的瞧了一眼她,方才斟酌的说道:“太平,这种东西不是天上掉下来的,是要靠自己去争取的。不过若是有机会的话,朕倒是真想去看看秦淮河上的月色到底有多么迷人了。”
陈圆圆转过头来眨了眨眼睛,便岔开了话题说道:“陛下让臣妾整理的资料,臣妾已经整理的差不多了。要不,臣妾这就给你汇报一下吧?”
李自成果然收起了其他心思,对着陈圆圆说道:“好,那你说说吧。扬州城里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陈圆圆先去隔壁书房内拿了一本装订起来的小册子,然后在李自成身边坐下后翻开小册子念道:“扬州城分为新旧城两个部分,新城…整个扬州府下辖10县,万历六年统计的人口是81.7万,不过这一数字应当不包括不纳税的奴仆和官绅豪族隐没的佃户。
根据我们的调查估算,扬州城墙以内的人口约为20万,城墙以外的城厢部分有常住居民17万,流动的客商及船夫、盐丁约3万,合计40万上下。不过,最近一年里,从河南、山东迁移来的人口又有4到5万,总的人口约为45万… ”
李自成一边品着清香的松萝茶,一边倾听着陈圆圆对于扬州城情况的介绍。从山东南逃的人员,多半是为了躲避1642年清军入关对山东的入侵,从河南南逃的人员则是为了躲避农民军,1642-1643年正是农民军在河南同官军决战的一年,许昌、开封、归德这些过去没有被农民军攻下的城市,都在这一年里被攻克,这直接导致了大量河南士绅的逃离。
事实上这些士绅并不是为了躲避农民军,而是为了避开奴变。河南在明初时因为多年战乱而地旷人稀,于是朱元璋就把大量军队留在了河南进行屯田。这一举措在明初取得了不错的效果,使得河南很快从战乱中恢复了过来。
但是到了明朝的中后期,宗室的藩田加上卫所的屯田,把河南大部分土地都占光了,于是当地百姓不得不投身大户为奴。而河南的士绅因为大多出自军户,这些世袭军官占据了卫所的屯田成为了地方上的大地主,然后就开始培养子弟读书。到了大明末期,家族中读书出色的就走科举之路,不能读书的则继承了世袭军职,于是在地方上就完全把持了地方事务。
于是河南地方上的社会矛盾就变得异常尖锐,因为这些军户出身的缙绅不仅掌握了地方上的话语权,还能动用卫所兵镇压乱民,于是行事就越发的肆无忌惮,甚至能够为了争夺土地而干出放火烧村的恶行。
特别是崇祯中后期因为农民军起义,朝廷的威信日益下滑,河南士绅为了保护地方建立了各自的民团后,就越发成为了地方上横行的土皇帝。就连大明的官员都看不下去了,认为中原的农民军之所以剿灭不尽,就是有这些劣绅在不断的为农民军输送兵员。
在河南巡抚高名衡的弹劾下,崇祯终于下令处置了被称之为河南四大凶的四大劣绅,睢州褚太初、宁陵苗思顺、虞城范良彦、南阳曹某。这四大劣绅家中豢养千余奴仆,这些奴仆经常横行州府,在与别人谈话之时,一旦被惹怒就要杀人,甚至还强取别人家的田宅,强娶别人家的女人,这样的事情不知做了多少。
为了和另一位士绅张兵科争夺田地放火烧村子的,正是睢州褚太初。但是这样大的事情出来之后,地方官员却不敢过问,可见这些劣绅在地方上的淫威了。
正是拜这些劣绅的压迫,几次败给官军的农民军在河南总能源源不断的获得兵员,最终击败了官军。而农民军的胜利也震骇到了这些土豪劣绅,他们担心自家的奴仆投入顺军后回来报复自己,于是便带着家人逃到了淮安,接着又来到了扬州。
对于这些人,李自成自然不会有什么好感,不过他也对着陈圆圆说道:“虽说人离乡贱,这些土豪劣绅离开了家乡之后就没什么力量了。但是,他们对于大顺的痛恨是不可能这么轻易的消失的,统计司应当找人打入这些人当中去监视他们,不要让他们掌握了舆论,在扬州百姓中散布对于大顺的谣言。
如果有机会,还是要把这些人送回老家去,不能让他们聚集在一起,成为一个反大顺的群体。那么扬州本地的商业又是如何?”
陈圆圆答应了一声,然后低头翻看了手中的小册子一会,又接着向李自成说道:“本地商业以三宗产业为大头。第一是盐业…第二是竹木业…第三是粮食贩卖…”
第171章 扬州九
“…果然是千古风流北固山啊。”站在多景楼上的郑芝龙看着江对岸扬州隐约可见的文峰塔,一时也不由为这长江万里画卷展开的景致而倾倒。
只不过他终究不是读书人,憋了半天也只能感叹了这么一句。此时多景楼中早就被清空,站在他身边的都是郑氏海商团体的自己人,因此也没有人会笑话他。
郑芝龙很快就反应了过来,这个时候发这样的感慨并无多大意义,因为他并不是和曹操对峙长江两岸的孙权,且身边这些部下们也听不懂。
唔,也许还有人懂的,郑芝龙转头撇了一眼站在身边的长子,但是看着长子一丝不苟的样子,他也还是意兴阑珊了。这个儿子什么都好,就是过于刚直了,完全没有一点圆滑世故,过去想着送他进入士林之中,这性格却也是合适的,毕竟大明的清流最喜欢硬骨头。
可是现在的天下中,这样的性格却又是不讨好的,就是海商团体中不喜他这个儿子的人也不少,比如他的心腹中军施福就觉得,他这个长子专心和读书人交往就好,海商的事实在不足以道。
虽然郑芝龙曾经当过东南海盗十八芝的首领,但那不过是颜思齐突然暴毙,众人担心被朝廷和幕府追剿,才推了他为首领,并不是大家真的服气他。这也是他之后要投降朝廷,因为只有借助朝廷的势力,他才能剿灭曾经的同党,为此他不惜放弃了颜思齐开拓的台湾事业,将之送给了荷兰人,从而避免了颜党借助台湾基地背弃自己。
而在剿灭东南海上群盗时,施大瑄的武力,其弟施福的谋划,都给了他很大的帮助。可以说郑氏的海上势力,最能打的就是施家兄弟麾下的部队,对于施福的建议,郑芝龙也不能不慎重考虑。
其实郑芝龙心里也清楚,施家兄弟不满的不是长子的性格,而是长子身上的血脉,因为他不是颜氏所出。施大瑄还是忠诚于颜思齐的,所以希望他能够立颜氏之子为继承人。
郑芝龙在这个问题上是有所犹豫的,他虽然信任施家兄弟,但却也不愿意对方干涉自己的家事,何况他对于长子还是有所愧疚的,因此才把长子送来了南京,并找了门路拜在了钱谦益门下,希望能够借助这位江南士林的领袖的名望压制住郑氏海商内部的矛盾。
可是,谁又能想得到,这花团锦绣的大明居然亡了。老实说,最近这些年南方老百姓的日子是不好过,但是常在广东、福建、浙江一带往来的郑芝龙,丝毫没有感受到大明有亡国的迹象,士绅们的日子一样过的很舒坦,地方上虽然受了灾,但还能依赖地方的力量扛过去。哪怕那些灾民被有心人煽动起来造反,也很快就被官兵剿灭了。
因此,郑芝龙一直都认为,北方的农民暴乱不过是一群没饭吃的灾民求活之举,只要朝廷能够赈济那些安分守己的百姓,然后再诛杀了为首的野心家,那么北方的民乱就会和南方一样很快平息下去,毕竟老百姓手无寸铁的,能有什么战斗力?
至于关外的建奴,蛮夷就是蛮夷,哪怕破关几次也不可能得到关内百姓士绅支持的。因此劫掠之后便只能退出关外,只要朝廷能够先平息民乱,然后修养生息一段时间,边患也就会慢慢平息下去了。毕竟当初土木堡之变,连大明皇帝都被蒙古人俘虏了,最终蒙古人不还是被赶出去了么。
所以,当他听说北京被乱民,不,大顺军攻破,崇祯帝殉国的消息后,完全是感到不可思议的。他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如果北方都这么危急了,皇帝为什么不南下?而北方的大顺军都围住京师了,南方的士子们还在大张旗鼓的召开文会,豪门望族们还在修园子,完全是一片太平时节的做派。他们平日里口口声声的忠孝呢?难道都喂了狗了吗?
虽然在听闻京师之变后,郑芝龙立刻派出了自家的海船帮助朝廷增强了长江的防卫,光靠朝廷的镇江水师估计只能抓抓私盐贩子。只有郑家装有西洋大炮的大鸟船,才能真正的控制住长江江面。
但是,弘光帝登基后朝堂内的政治斗争,让他大感失望。大顺军和建奴在北方交战,只要分出胜负就会南下,连他这个地方武将都能看的明白的,可朝堂内的那些大人们却视若无睹,还在埋头于权力斗争之中,甚至不惜扶起了四镇,简直是把朝廷的威望丢在了地上践踏。
而看到四镇在江北的所作所为,郑芝龙一边感到弘光朝未必能持续多久,一边也有了不如自己回福建去经营的意图。既然跋扈的四镇可以要挟朝廷,难道他郑氏就没有这个力量吗?
只是正打算退回福建的郑芝龙,却又听到了李自成轻易取下江淮之地,并得到了左良玉、黄得功支持的消息。再收到李自成派人送来的世界地图后,他终于犹豫了,决定留下来看看形势再说。
结果这一看,就看出了朝廷的虚弱和顺军的强大,刘良佐、刘泽清的投降,淮安对于李自成的归顺,而高杰军还在和扬州人及黄得功部对峙,朝廷却束手无策,连派一位重臣过江去调解高镇同黄镇及扬州人的矛盾都做不到,这样的朝廷岂有不完之理?
到了这个时候,郑芝龙就不愿意再和南京虚与委蛇下去了,和拿着太子文攻武卫的李自成相比,弘光帝也实在太逊色了些。到了这个时候,弘光朝的灭亡就是一个时间问题了,哪怕高杰军过了江也一样。从江南士绅这些天对镇江水师的犒劳来看,高杰军过江的话,只会让江南士绅进一步加快倒向太子而已,更何况现在左良玉还没动呢。
看着长江对岸的扬州城方向,郑芝龙终于下定了决心说道:“阿辉,准备一下吧,明日一早弄一只船,我过江一趟。”
郑芝龙的决定让身边的人都感到了愕然,郑鸿逵向着他劝说道:“大哥,现在过江未免冒险了。先不说高杰军之前被我们打沉了两条船,正恨我们入骨,你要是落在他们手上可没什么好。再说了,顺军现在摆出了架势却不进攻高镇,看起来他们也没把握一定赢啊。这个时候去见永昌帝,未免太早。”
郑彩也跟着说道:“永昌帝能送来海图,说明他对于海上贸易应该是支持的。但是我们现在投靠他未免早了些,永昌帝现在夹在南北之间,若是一个不好就是身死名灭的下场,还是应当等等再说。”
听着这些部下们的建议,郑芝龙注意到还有两人没有出声,他转了转眼珠后问道:“阿辉,大木,你们是什么想法?”
陈辉谨慎的说道:“末将觉得,眼下江北大战在即,就算军门过了江也未必能见到永昌帝。倒不如再等一等,等永昌帝拿下高杰后再说。北兵在陆上虽强,但是在水上还是我们南人说了算的。”
在父亲的注视下,郑森看着长江坚定的说道:“父亲受的是大明之恩,太子尚在,如何能够去见李自成?这个时候父亲过江也不合适,倒不如让我过江一趟,去见见李自成到底有何能为。”
“你要是能改改你的脾气,我倒是能让你去。不过现在么,我可不想少个儿子。”郑芝龙看着儿子心里默默的吐了一句槽。
不过他脸上却什么表情都没显露出来,只是风轻云淡的对着部下们说道:“我们都拖了朝廷使者2日了,再不送他们过江,恐怕朝廷就要起疑心了。这里毕竟不是福建,我们没有同朝廷翻脸的底气。
看着这些朝廷使者吞吞吐吐的样子,又不肯在瓜州、仪征上岸,反倒要去下游过江,显然不是去给高杰调停的。那么他们必然是去见永昌帝的。
虽然我不知道他们见永昌帝要说什么,但是高杰算是被朝廷给卖了。若是永昌帝的气度再大一些,估计这一仗都不用打了。所以,现在过江去见永昌帝,还有得谈。等朝廷使者过了江,我们的诚意未免就有些不足了。
若是李自成真要逼得弘光退位,扶太子登基,整个南方的形势都要为之一变了。福建终究是区区一隅之地,地狭人稠,连米粮都需要从外地运入,若无海贸是无法养活这一省之人的。但是海上贸易不过是生丝和瓷器,生丝出自江南,瓷器出自景德镇,若是不能得到新帝认可,福建海上的商人们难道还会支持我们吗?”
这下,郑芝龙身边的部下们都不说话了。郑氏海商团体其实就是一个依赖贸易联系起来的团体,并没有那么紧密的组织度。郑氏领头组建的陆海十商,以仁义礼智信和金木水火土立号,陆商筹集货源,海商出海贸易,然后大家按照投资比例分得利益。
郑芝龙更像是一位召集人而不是海商们的主人,因此海商们服从郑氏的命令,是因为他能够维持这个商团的运转,而不是无条件的效忠。这也是朝廷虽然把郑芝龙的部下们分散到了沿海各地守汛,但却并没有拆开这个团体,因为这个团体不是依赖于上下级关系存在的,而是建立在共同的商业利益上的。
只要陆海十商这个商业网络还能存在下去,那么大家就有了一个共同的利益需要维护,自然就不会担心谁出卖谁,因为出卖别人就是出卖自己。现在郑芝龙要过江去见见永昌帝,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为了维护大家的商业利益,实在是没有阻止的理由。而且永昌帝既然指名把海图送到郑芝龙手中,其他人去见永昌帝,显然就是一种冒犯了。
第172章 扬州十
郑芝龙趁着清晨江边没有什么人的时间,乘坐着1艘官船前往了瓜州下游,等到船只渡过了江心后他才发现,长子郑森换上了护卫的衣服偷偷上了船,本不想带上他的郑芝龙,这下也无可奈何的带着他登上了岸,但是告诫他对外不要对外暴露身份,只做一名普通的护卫。
之前顺军已经同镇江的郑氏水师取得了联系,随着张鼐南下后,更是占住了江都以下的长江沿岸,因此郑芝龙上岸后很快就被带往了张鼐的大营,歇息了一天后又被送去了扬州城西北面的大明寺,也就是李自成的本营所在,此时刚好是李自成抵达扬州的第四天。
过江时郑芝龙携带了近30名护卫,张鼐借口留下了20余人在大营中,于是抵达大明寺时,包括郑芝龙父子在内就剩下了八人。长江以北,郑芝龙过去从未踏足过,因此这趟北行对他来说也颇有新奇感,不过他并不觉得扬州的风景会比江南更好,大明寺的风景更是不能和南安老家的山水相比。
不过进入大明寺后,看到这一路大顺将士的军容,郑芝龙还是心生凛然的。他虽然也是带兵之人,但是他很清楚郑氏下面的那群水手,其实打不了什么陆地战。
在海上那些水手还能拼命,因为他们无路可退。大海上失去了船只的水手比死亡更难受,也许海盗不会直接杀死你,会把你流放到海岛上,可如果没有过路船只经过解救,被流放者很难在海岛上生存下去。
作为半海盗半海商团体的郑氏商团,比其他人更知道海上流放的残忍之处,给了你生存的希望,却把你丢在了一个几乎没有生存机会的荒岛上,最终让你绝望而死。而这种流放已经很仁慈了,碰到那种残酷的海盗,会直接逼迫船上的人跳海,然后开走船只。
因此船上的水手几乎都是粗鲁和不守规矩的,因为谁也不知道自己这一趟的出海会不会是最后一趟,他们自然就无可能去遵守岸上那些好人制定的规则了。于是到了陆地上时,这些水手们的作战也是混乱的,欺负一下老百姓和卫所兵还行,想要和顺军这样的正规军打,郑芝龙觉得简直就是送菜了。
光是看顺军在江岸及大明寺的巡逻卫兵的态度,就已经把郑氏水师给比下去了。哪怕是守着长江这样重要的防线,郑氏水师的水手们也还是要时时偷懒的。哪怕郑芝龙见到自己的哨兵躲在一旁聊天抽烟,也只是视若无睹的走过去,因为大明官军就是这个风气。
而郑氏的这些前海盗们就更加不喜欢被约束了,因为他们不仅仅是水师官兵,同时还有着自己的海上生意。简单的说,他们其实并不能算是郑氏的雇员,而应当是郑氏商团的股东。真正能够无条件服从郑芝龙命令的,只有他身边的黑人卫队。这些被其从澳门购来的黑人奴隶对于郑芝龙给予他们的待遇很满意,因此成为了郑芝龙手中最忠诚的卫队。
在郑芝龙站在大雄宝殿前的庭院里等候着的时候,一名年轻的大顺将校带着几名卫兵从西面的院子里走了出来,他在郑芝龙等人面前站定后打量了一眼众人,方才平静的说道:“你们就是镇江水师派来的使者?正使是谁?通上名来。”
郑芝龙上前一步,不卑不亢的回道:“在下是福建郑一官,倒不是镇江水师派出的使者。是永昌陛下想要见我,我才渡江而来的。不知永昌陛下何时能够召见我等?”
李来亨看了看他,方才点了点头说道:“原来是南安伯当面,今日您来的不巧,刚刚选出的扬州议事会代表们正面见陛下。或者我带南安伯去一旁的院子休息,等陛下和代表们见完面后再通知您,您觉得如何?”
郑芝龙有些好奇的问道:“议事会?难道是同澳门那些佛郎机人组建的议事会是一个意思吗?”
李来亨迟疑了一下后说道:“我没有听说过澳门议事会的传闻,不知道那些佛郎机人组建的议事会是个什么东西。不过扬州议事会,就是扬州人选出的代表,就地方事务进行自治及同朝廷进行沟通的一个机构。如果南安伯你好奇的话,可以去旁听,只要你不扰乱会场秩序。”
“还能旁听?”郑芝龙更加感到意外了,他很快就点头应承道:“如果可以旁听,那么就请带我过去吧。我很乐意听一听,永昌皇帝同扬州代表们的交流。”
李自成和扬州议事会代表见面的地方就在大雄宝殿的西侧,通过一道院门后就看了一处爬满了绿色藤蔓的木架子,人走在下方,一阵风吹来,什么热气都被吹走了。
过了这处阴凉的藤蔓通道,就看到了一处庭院,角落里是几丛芭蕉树,然后是一座四面敞开的大厅,大厅正面阔五间,上面挂着一块“平山堂”的匾额。大厅建在一处石头砌筑的高台上,台前围着栏杆,栏下是一处深池,池中栽种着上千竹子,绿荫苒苒,因风摇曳,非常的透气。
李来亨还向着郑芝龙介绍了道:“这处高台可以直接看到长江,江南岸的诸山看起来在脚下一样,所以才取名以平山堂…”
不过郑芝龙此时倒是无心关注平山堂的风景,虽然这里的风景是不错,但还是不及北固山看北岸的视野更开阔。他此时已经把心思放在了那些坐在高台上开会的人身上了。
站在高台中间同各位代表说话的李自成并没有注意到郑芝龙几人的到来,因为围着他的扬州代表足足有200多人,确切的说是232人。显然扬州人对于推选代表的积极性要比淮安人高的多,不过李自成倒也能够理解,毕竟淮安并没有遭遇到被官军杀戮的威胁,只是损失了一些财物和失去了几个女子的清白而已,但是扬州这边可是真正面对了一场生死抉择。
而且,淮安之前有路振飞主持大局,城内外建起了许多民团,因此刘泽清、高杰南下路过时并没有采取什么刺激淮安人的动作。但是扬州这边毕竟多年承平,除了嘉靖年间的防倭起过一些乱子,其他时候甚至连杀人案都很少听说。
再说了,淮安那边都还在朝廷控制之中,扬州人一开始也不相信大明的官军居然已经败坏到了这种地步,于是并没有做好足够的防备,这也就使得高杰军在城外开始劫掠杀人的时候,扬州人除了逃进城外,就没有想起要做什么反抗。
等到弘光帝登基,把江北地区分给四镇之后,扬州人才开始真正的组织了起来,以对抗试图想要进驻扬州城的高杰和刘泽清部。在这样的一乱一治中,扬州人终于明白了一个道理,朝廷和官军都是靠不住的,能靠得住的其实只有扬州人自己,这也是扬州百姓大多支持前扬州知府马鸣騄的原因,因为这位前知府拒绝向刘镇和高镇开城。
在大顺打下北京的时候,马鸣騄其实已经升职了,只是他一直没有去上任而已。等到李自成打下北京的消息传来,又传来吴三桂和满清联手入关剿贼,及李自成丢下北京南下的消息传来,马鸣騄也就放弃升职留在了扬州城内。
这个时候去兵荒马乱的外地当官,还不如待在家乡做一个有名望的乡贤呢。在外地,马鸣騄最多也就能调动几十个差役,和那些本地动辄数十上百家奴的士绅相比,他说的命令很难说会有几人服从,毕竟朝廷的威信已经伊于胡底了。
但是在扬州城内,他都不用去动员城外庄上的佃户,光是家中的奴仆组织一下都有七八十人了。更何况,他家迁移到扬州已有数代,扬州比汉中更像自家的家园,就连扬州百姓都不会把他家视为外人,留在这里自然要更安全一些。
正因为在高杰、刘泽清这些藩镇的压迫下,扬州百姓很快就认识到,他们自己不团结起来,恐怕是难以抵挡住这些乱军的袭击的。因此,哪怕李自成没有提出这个扩大代表的建议,扬州百姓中的少数人已经意识到,他们想要争取自己的利益,就不能让士绅们去代表自己。
扬州百姓的这种认识,纯粹是吃一堑长一智。如如郑元勋这些外地盐商只顾着自己的生意,丝毫不顾老百姓的死活。曾经郑元勋就公然鼓吹,让高杰军进入扬州城是南京朝廷的意思,大家应当忍耐一下才对。但是许多老百姓心里很清楚,郑元勋是高杰的座上宾,再怎么忍耐也轮不到他家忍耐。真正要忍耐的,还是他们这些无权无势的小老百姓。
而从高杰南逃抵达扬州,到弘光帝登基册封四镇开始,扬州城郊外遭到了军队的洗劫,城内则是许多商家因为高杰对于扬州的围攻而封住了长江出口,在物资没法流通的情况下不得不歇业。商家一歇业,不仅使得许多手工业者失去了工作,也让市民日感物资匮乏。
此次扬州人如此之快的投向李自成,也是抱着大顺军南下后可以彻底解决高杰军的想法。同时扬州人也希望,在李自成军南下之后,能够重开运河航运和长江航运,这样依赖漕运和盐业的扬州就能重新恢复生机了。
于是在李自成要求扬州议事会的代表应当覆盖扬州城内各阶层后,许多扬州人就把当选代表看成了向永昌帝诉苦的机会。这也正是郑芝龙走近平山堂看到的情景,一大群人围着一个穿着蓝衣的人,七嘴八舌的说着自己的诉求。
这种乱的像码头鱼市场的情景,郑芝龙倒是不少见,只是没想过会在这里见。澳门的议事会虽然是一群西洋夷人组成的,可也没乱到这样的程度。震惊,迷惑的情绪,瞬间闪过了郑芝龙的心里。
第173章 扬州十一
其实李自成比郑芝龙更加震惊,德州、济宁、徐州议事会就不说了,在顺军的直接控制下,这些地方的议员们还是相当听话的,而淮安议事会虽然是保持着一定的独立性,但是以生员为主的代表们还是比较单纯的,基本上把道理讲明白了,淮安的议员们也就接受了。
但是,扬州议事会的议员们,让李自成第一次见识到了一个人口超过40万的城市,会出现多少形形色色的人物。和淮安那些单纯的议员相比,扬州人推选出来的代表们显然背景要复杂的多。
他们中既有想要向大顺靠拢的上层精英,也有依然把自己视为大明臣子的士绅,但更多的还是对国事漠不关心,只是想要保持自己现有生活的人。
同这些扬州人的代表们交谈了半个多时辰之后,李自成发自内心的感受到,这就是一群小市民么。嗯,虽然现在是17世纪,但是他们的思想和21世纪的城市居民没啥本质区别。
对于崇祯殉国这件事,虽然他们并不掩饰自己对这位大明天子的同情心,但也没打算要为了大行皇帝和李自成拼个你死我活。他们对于高杰军在扬州郊外的乱杀人感到了义愤填膺,但是在李自成面前更为关心的却是什么时候能够让扬州城恢复正常,好让柴米油盐等生活必需品的价格降下来。
虽然,李自成觉得这样的议事会成员,显然是不可能达成一个反对自己的坚定团体的。但他也没想过要成为这些议员们的保姆,替他们解决这样那样的问题,他要真这么一个个问题的讨论下去,仅仅是讨论这些问题估计都可以让他今年不用离开扬州了。
这对于李自成来说显然是不可能的,他来这里最大的任务就是安定扬州的人心,在大顺军和满清作战的期间,后方不要出什么乱子。他不是来治理扬州城的,就算现在天下太平了,他也无可能自己亲自处理这么多地方上的问题,他是大顺皇帝又不是扬州知府。
因此听了近三分之一代表的发言后,李自成终于打断了代表们的发言,向着这些代表们认真的说道:“各位代表提出的意见都非常的踏实,每一件都和百姓的生活息息相关,朕很喜欢这样真实的提议。议事会,议事会,顾名思义,就是为了解决实际问题才建立的公共议政场所。
但是,朕听了各位代表们的发言后,却发现了一个问题。朕觉得,如果不把这个问题解决掉,那么我们就无法达成一个共识,没有共识的话,那么我们的讨论的各项问题如何能够达成一致?你说服不了我,我也说服不了你,怎么办?我们总要有个解决分歧的办法。
朕以为,解决分歧的办法无非就是两条路,一是皇帝说了算,一是少数服从多数。各位代表们,你们觉得那条路才是正确的?”
李自成的问题顿时让在场的议员们都混乱了起来,虽然有宗万国、李宗孔这样的士绅旗帜鲜明的表示,议事会的最终决断应当由皇帝做主,但是其他人并不愿意出声附和。
李自成虽然是大顺天子,但现在扬州城在名义上是投向了大明太子的,虽说大家很清楚,此时投向太子就是投降李自成。可是李自成还没有向他们做出什么承诺呢,他们怎么可以就这么干脆的承认李自成是自己的新君主了。
宗万国的儿子宗灏在北京就投降了大顺,李宗孔则希望向大顺靠拢,这些士绅可以说都已经在新朝找好了位置,自然是要支持李自成的。但是其他人可没有得到大顺的特别优待,至少也要李自成对他们做出一些保证,才能让他们接受李自成的统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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