冠冕唐皇 第468章

作者:衣冠正伦

眼见父亲少见的同自己交心倾谈,李道奴也是一脸认真的点头说道,但过了一会儿,又斜眼偷窥父亲的神情,试探着问道:“阿耶这么说,是不是、是不是我今天考答就算不如预期,也不会受罚?”

“今日不会,明日未必!”

李潼也不奢望儿子在这个年纪就能通晓所有道理,毕竟他也做不到,少年心性还是该要有所保持,闻言后也不气恼,只是加重几分力道,拍拍这小子肩膀:“收拾心情,随我登殿!”

圣人拉着儿子的手缓缓步入紫宸殿的前殿中,此时殿中群臣俱已在位,纷纷起身迎拜。李潼看了一眼仍有几分拘谨的儿子,亲自引着他介绍在殿群臣,自国子监祭酒王方庆以降俱作介绍。

皇子虽然养在禁中,但也并非绝对的不见外臣,岁时佳节的各种庆典场合也都有见,但像今天这样面对面的审视交流却是少。

所以王方庆等人也都瞪大了眼仔细打量审视,眼神之中不乏热切,这一幕看在圣人眼中,自觉有些酸溜溜的:怎么着,难道还担心老子把你们储君养废了?

群众礼见完毕,众人各自归席,而李道奴也收拾心情,坐在了监考官对面的考席中,先展卷细览一番考题,旋即便发现了一些古怪,原来这些考题他多数都在近日温习过,不免便抬头有些疑惑的看了看殿中端坐的父亲,见阿耶眉梢一扬示意他赶紧答题,不敢再露痕迹,连忙提笔伏案。

李潼向儿子泄密考题倒不是教他取巧,毕竟这一次的考试本就不是多么森严的典礼。

说的用心坏一点,等到这小子答完再让臣员挑出一通经义所未深及的地方,还能打击一下这小子:作弊都拿不到满分,以后一定要更加努力!

他之所以在群臣屡请之下才安排这么一场让儿子入世的考试,虽然也有一部分权势方面的考量,但更多的也的确是出于对儿子的关爱,不希望儿子过早的卷入到外朝的情势纠纷中来。

诚如他自己所言,这样的身世注定了人生绝大多数时间中一定会倍受群众瞩目,无从逃避。

而一旦儿子进入外朝,父子之间也将不再是单纯的伦情相处,所以在此之前,起码也要让儿子先具备一定的是非判断能力,不失待人接物的基本素质。

外朝群臣殷请皇子出阁,倒也并不是存有什么政治投机的心理。虽然说圣人仍然春秋鼎盛,但眼下嗣序继统的法礼伦情都确凿无疑,若迟迟不能正定,反而会滋生出一些邪情暗涌。

眼见到考席中的皇子正襟危坐、悬臂疾书,殿中王方庆等监考官们眼神交汇,也都毫不掩饰欣赏之情。

虽然说眼下还不知皇子最终考题会答成什么样子,但只看仪容气度便觉颇类圣人,这也让他们此前一直有些悬起的心放松下来。无论皇子现在学业是深是浅,起码本质不差,日后再加以悉心教导,今上之后,大唐仍是明君可待!

今次考试名为通经试,倒是跟科举中的神童科有些类似,虽然名为通经,但学贯一经又哪里是字面意思那么简单,哪怕皓首硕儒也不敢夸言能够将一门经义都贯通透彻。

再加上外朝群臣也都渴望储君入朝久矣,王方庆等在拟定考题的时候标准也较神童试更作放宽,李道奴又提前得了阿耶放水泄题,答起来更是运笔如飞、流畅得很。

原本预定一个时辰的答题时间,他只用了半个时辰,便将所有考题都对答完毕。但在答完之后,他并没有急着举手告知、结束答题,而是再从案头卷首认真回看、仔细的查阅一遍。

见到这一幕,不独群臣欣慰于皇子的缜密沉静,就连圣人也不再掩饰脸上的笑容,端起案上的茗茶小口啜饮起来。

但因为动作大了一些,杯盖磕在了杯壁上,发出了一声脆响,在满殿俱寂的环境中显得有些刺耳,顿时便引起了王方庆的侧首凝望。

难道现在就得给你们腾地方?

李潼迎上王方庆那有些不悦的眼神,心里已经决定儿子齿胄入学的时候,要把奉给国子监的束脩之礼折半了。你们这才刚见面就金风玉露一相逢,老子在自家殿堂喝口茶还得看你们脸色?原来我才是多余的!

且不说圣人心中的酸涩腹诽,随着磬声响起、宣告着考试还有一刻钟结束,李道奴终于将笔放在了笔架上,并起身退出了考席,站在席案外向主考的王方庆作礼告退。

王方庆连忙起身还礼,缓步行至考案旁站立片刻,待见墨迹已经完全风干,这才将几纸考卷拿取起来,待得圣人点头示意后,便返回所案,与在场诸学士们传案批阅起来。

区区童子通经考试,题对都是浅显直白,但众人却批阅了足足小半个时辰,才开始各自伏案写下评语,之后诸评语汇总王方庆案头,他又逐一细览一番。

看众人如此郑重其事的样子,李潼甚至怀疑是不是他家这大小子偷看了他藏在秘阁的诗文名篇并盗写出来。终于在父子俩都等得有点望眼欲穿的时候,王方庆才离开案席,将评语呈送上来。

“殿下书法见功,文理周谨,引述得体,申义中正,臣等临案审细,俱以为可判通经!”

听到王方庆作此总结,侍立在御案一侧的李道奴忍不住便眉开眼笑,望向阿耶的眼神也充满了渴望夸奖的期待。

李潼则只是微微一笑,接过那考卷并群臣点评略作翻览,虽然王方庆的评价全是正面的赞扬,但在真正落笔点评的时候,卷中出现的一些错漏疏忽也都被圈注出来。

他对此也不作掩饰,直接在案上推到儿子面前,正色说道:“学有恒深,尚非童子简略所能尽涉,王祭酒并诸学士嘉言助学,是恐损你轻薄好学之心,不可因此矜慢、懈怠进益。”

李道奴就案垂首看了看学士们所标注的考卷,脸上笑容也收敛起来,心里的确生出几分挫败感,连忙在案左俯首作拜道:“臣必铭记圣人教诲,不负诸学士释惑传道之惠!”

一场通经试自此算是完成,这会儿天色也已经大亮、日上三竿。

诸学士各自归席,李潼则抬手召来中书侍郎李峤并宗正卿、同王李光顺,在殿中为皇子李道奴拟定学名李彻、表字高远,并册封为雍王、享邑一千户,并着门下省为雍王选配员佐建府。

同时雍王李彻将代表圣人前往国子监、参加并主持今春贡举人释奠礼,雍王入学的齿胄礼同日举行。

第1005章 天家幼少,各具风格

大内麟德殿,诸家命妇早已经齐聚一堂,人员到场较之元月入贺佳节还要更多。

毕竟新春佳节每年都会有,可天家嫡长学业有成的贺礼场合却并不多。天家本无私事,皇长子学成出阁,后续各种相关事宜自然也就会陆续有来。

各家女眷未必敏感于朝情大势,但门户之内情势权衡的智慧自然不乏。皇长子此番出阁,挑选诸家贵胄子弟伴学于昭文馆自是应有之义,试问谁又不希望自家儿郎能够与未来的储君结成总角之好、同窗之谊?

除了子弟伴学之外,皇子既已出阁入世,未来几年之内必然也会有婚配择偶之议,这对一众朝臣贵胄人家而言,又是一个分外难得的亲近天家的机会。

因此今天诸家命妇入宫,也都各自将最好的姿态展示出来,希望能够获得皇后的垂青关注。

紫宸殿的考试还未结束之前,麟德殿中气氛还有些严肃。而当各种消息陆续传来的时候,殿中的气氛便不再沉闷,各家命妇纷纷起身、各自争先恐后的向皇后表示祝贺。

皇后自然也是乐得合不拢嘴,自家儿郎总算能够获得外朝重臣并诸学士们的肯定,悬着的一颗心总算落定下来,脸上的笑容较之春天的阳光还要更加灿烂。

外朝雍王册封的仪式仍在进行着,麟德殿中已经是一片欢笑的海洋,而皇后自是绝对的中心人物,除了诸命妇们祝贺之外,没有到场列席的太皇太后与皇太后也都各自遣员,向皇后道贺并各作褒奖,感谢皇后为天家教养良嗣佳儿。

来自亲长的褒扬与诸方的道贺让皇后激动不已,以至于罕见的有些失态,频频举手擦拭眼角的潮湿。

“十月怀胎、一朝分娩,虽然胎落成形,但这一团骨肉凡所伸展,还是让为母者倍感牵挂。缘也罢、债也罢,操不尽的心思,使不尽的心力,这一个小物啊,真是让咱们这些为母者余生都难有安闲之时!”

眼见到皇后动情垂泪,坐在席中的太平公主也忍不住深有感触的叹息一声,而这一番感慨,又让在场诸家命妇各自流露感怀认同的表情。

“幸得天家垂眷,忝列门户之中,荣华倍享,岂敢辞劳!小儿能得世道赏见,不弱血种的传承,能让他母亲凭此增光,的确是让人倍感知足……”

满心欢喜之下,皇后也并不掩饰为儿子感到自豪的心情,在席中略作欠身,继而又面向众人笑语道:“户中小儿一人验学,有劳诸家亲友宾客奏问,厚爱如此,让人感动。幸在小儿拙质略有可观,不让各家空走一遭,唯以殿中具宴款待,诸夫人、娘子们不必拘礼,趁此闲时,且乐此中!”

随着皇后一声令下,一众宫人宦者们便在殿中忙碌穿梭,更设新宴。同时云韶府诸音声人们也都鱼贯登殿,很快殿中便响起了悠扬欢快的丝竹歌乐声。

只不过,相对于禁中的宴席款待,各家命妇们最关心的自然还是雍王出阁之后各种后续事务的安排。

虽然说许多人都有些不能理解何以圣人不直接将雍王侧立为太子、正位于春宫,但李唐社稷创业于关中、雍秦之封本就意义非凡,再加上圣人并先帝父子俱曾封雍王,今嫡子再封,雍王基本上也已经可以视为正式的储君。

皇家一桩大事算是已经初成定论,可诸朝臣贵胄人家的诉求却还未有所满足,所以接下来歌舞宴席虽美,但各家贵妇也都少有沉迷此中享乐,特别自度家中恰有适龄儿女的人家主妇,更是趁着起身祝酒之际旁敲侧击、想要打探一下皇后的口风。

但皇后久为后宫之主,虽然一时间有些喜乐忘形,也很快便调整情绪,对于各家命妇的试探虽然各有答复,但也少有正面肯定的回应。

毕竟儿子出阁之后,便不再是庭中嬉戏的顽童,凡所举动都受群众关注,于朝情局势也有颇深的纠缠,皇后自然不会轻作表态、决意于后宫之中。

皇后回答的滴水不漏,不免让在场各家命妇更加的心痒难耐,但也不能真的熟不拘礼去过于直白的询问。在这样群情胶着又各存顾忌的场合下,太平公主的存在就凸显出来。

她是宗家身份比较特殊的一位亲长,言谈间顾忌更少,自然是最好的打探口风的人选。所以随着宴会的进行,太平公主便也获得了各家命妇殷勤问候,希望这位大长公主殿下能够仗义执言,帮助众人询问一番。

太平公主自是颇为享受这种群星拱月的待遇,但如今的她也不像早年那样事事争求表现,只见圣人直到皇子年过十岁才肯引见于外朝,便知圣人对这个长子的关爱呵护,后续各种事宜必然也都有着自己的安排。

因此太平公主是不愿干涉其中、言语惹厌,毕竟自家在当中也没有什么直接的诉求,没必要为了各家的逢迎而失了自警。

但人生在世,总有一些推却不了的人情请托。特别自从给临淄王李隆基介绍良媒之后,太平公主便也成了宗家贵胄群体之间比较热门的婚配介绍人,自然借此为自家儿女挑选当世势位崇高人家,眼下也多有儿女亲家在殿。

太平公主亲出子女俱已成家,各自选配也都是贵族名门。其长媳长公主李幼娘自不必多说,正因为这一门亲事,太平公主至今在宗中地位仍是尊贵超然。

其次媳出身同样不俗,乃宗家德长、长平王李思训的嫡出幼女。女儿们各自婚配,也都或为关内望族、或为关东名门。

一般人家主妇请托,太平公主可以不作理会,可这些儿女亲家们也频作暗示,便有些推脱不了。

而且今日宴中一众命妇们当中还有一位比较特殊的存在,那位三原李学士的夫人眼神正似笑非笑、若即若离的打量着被群众包围的太平公主,便让太平公主感觉有些不自在。

于是在默然一会儿之后,趁着殿中歌舞转场之际,太平公主便把杯一笑,抬手指了指正偎坐在其母长公主身侧、自家的小孙子叹息一声:“可憾这小物黄口太稚,若能再年长几分,可以追从他那优异表兄共赴学馆,可以见才思齐,节省户中亲长的教养心思。”

殿内众人听到太平公主终于直言此节,也都纷纷竖起了耳朵,抬眼望向上方几席,希望皇后能够吐露出一些确凿的讯息。

皇后听到这话后便微笑起来:“大长公主有此一番助势之想并不虚设,雍王虽然齿长难追,但庭中还有少幼几员尤需同龄亲戚儿女的陪伴。日前我便同妹子言及此事,不要让儿郎们恃爱长痴,该当启蒙进学时,便需痛舍怀抱之内的温情……”

过去数年,圣人夫妻们也非虚度,虽然不比岐王家添丁迅猛、人多势众,但也是儿女陆续有添,到如今已经是七子六女的大家庭。

这当中皇后所出两子一女,贵妃唐灵舒两女一子,惠妃杨丽一子一女,德妃叶阿黎一子并在养胎,昭容杨喜儿、婕妤韦团儿亦是一子一女。

当然这还仅仅只是养在宫中的儿女,在宫外则还有一子两女。殿内某人在察觉到皇后并诸妃嫔扫过自己的眼神时,端起果酒、神情淡然的浅啜一口。

这样一个数字,虽然不比岐王家惊人,但也看得出圣人在治国之余,业余生活同样很丰富、很努力。

女子们启蒙或不紧迫,而诸皇子中除了通经出阁的雍王李彻之外,最年长的便是婕妤之子业已七岁,其后便是昭容所生的老三、德妃所生的老四,都已经时龄五岁,只是年头年尾。

皇后作为大妇端庄得体,宫中嫔妃也都少有夺宠竞争,子女们虽然嫡庶有定,但日常教养于一处,感情自是和睦深厚。到如今,三个皇子也已经在秘书省小学中启蒙进学,所受学的步骤与嫡兄李道奴也并无差别。

秘书省的小学是高祖李渊为了教育皇家近亲少儿所创设,之后圣人为了子女教育更亲自主持编写《初学记》《格物理》《几何初用》等启蒙书籍,又将这小学从大内转移到了外苑的乐智园中,可以说是当世第一流的启蒙学馆。

乐智园便是开元五年在外苑兴建的大游乐场,建成之后不独皇子皇女于中接受启蒙,满朝宗亲贵胄们也都乐于将自家少幼儿孙送入其中受学。

到如今,这座小学已经有学童近千,入学的名额甚至成为奖酬内外臣员的一项内容。

听到皇后讲起小儿教育,李幼娘回手揽住自家儿子,满是怜爱地说道:“我儿进学也不急在此刻,还是等到那五雄离园,秋后再送入罢。”

听到长公主这么说,在场众贵妇们无不知趣一笑,而坐在别席的同王妃并岐王妃则不免脸露羞赧之色。

人多的地方便难免吵闹,贵胄小童们同样精力旺盛到无处发泄,自然难免生出许多纷争。乐智园近千学童,总有一些顽皮的刺头存在,那所谓的五雄便是最顽劣的五个学童。

这里面岐王家就占了俩,同王家则有一个。顽童们虽然无作大恶,但若喧闹起来也让人惊吓不已。

譬如同王之子李仙童,这娃脑壳就是有点瓜楞,大不似其父恭谨纯良,自幼便由皇太后抚养,难免隔代亲的溺爱。再加上同王不纳侍妾,子嗣远不及岐王那么多,合府物料供其挥霍。

小儿少时还好,可是来到乐智园后便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有诸多同龄人凑趣玩闹,又接受了各种知识的冲击,顿时便滋生出无穷的奇思妙想。

这李仙童最惊人的举动,是偷爬上乐智园观测候风的高塔,凭竹丝细帛扎结的展翼从数丈高空跳落下来,万幸风力强劲、小儿体轻,加上那展翼工艺材质优良,得以滑翔落地,没有筋骨受损,但一张脸也被擦破得血流如注。

乐智园发生这种事情自然令群众震惊,在皇太后盛怒过问下,自司业李仙宗以降全都遭受处罚。若非圣人出面回护,李仙童这小子怕都要被开革出园。

但尽管如此,乐智园里有这种动辄跳楼为乐的家伙存在,也让各户家长们忧虑不已,担心自家儿郎近之沾染上什么痴愣气质。

家长们或许不喜这样的小刺头,但却无损李仙童在一干学童们当中的威望,凭此一跳俨然已成京中少辈们当中的领袖人物,出入拥趸极多。

同王子已经如此具有风格,岐王子更是了不起,号称外苑捉钱令史,直接在乐智园里做起了放贷的买卖。

学童们虽然出身贵胄之家,但长辈们各因家教、未必会予求予取,小儿性喜猎奇,见到市中稀奇商品总免不了想要据为己有,便向岐王嗣子搞起了借贷,九出十三归。

当这一项金融罪案被查发的时候,本钱俨然已经具有了数千缗之巨,足见这行业前景之巨大。

听到长公主直言不讳讲起乐智园五雄之名,不独两个嫂子各自神情尴尬,皇后一时间也颇感忐忑。

小儿外苑学习经历如何,她本来少作过问,可是当从儿子房间里搜出竹翼草图和放贷总簿的时候,她就觉得这小子不简单了。若非别事引发出来,她还真觉得这小子每天只是乖巧入学。

一番闲话虽然言及不深,但起码让众人听出来,同王与岐王两家儿郎应该是要与雍王一同入学昭文馆。

昭文馆作为外朝最顶级的教育机构,生员录取不像秘书监小学那样泛滥,在馆学徒二三十人而已。凭着现下馆事状况,便能估算出能够与雍王一同入学的应该在十员左右。

宗家近亲已经占去了两个名额,那剩下的每一个便都弥足珍贵,于是在场各家主妇们也不由得暗自思度起来,盘算着该要如何争取这样一个名额。

宴乐中途,皇后入内殿略作歇息,殿中各家主妇言谈便不似刚才那样拘谨,变得随意起来。

跟各家盛装出席的贵妇们相比,上官婉儿今天的衣容装扮显得有些随意、并不醒目显眼。

虽然说身世有些特殊,但是随着她家夫郎官爵越来越显赫,她也免不了要参加一些交际聚会,毕竟母子坊居生活也不能完全与人间隔绝。

虽然本身并不想引人关注,但容颜气度总是隐藏不了,再加上神都旧年作为内宫女官的代表人物,不乏贵胄命妇对她印象深刻。

此前因皇后在席,众人虽有好奇,也都止于席中的打量,这会儿气氛随意起来,便也不乏人入前问候寒暄起来。

毕竟无论是过往的经历,还是当下李学士夫人与京中最大香行的主人等身份,都很难让人完全的忽略她,更对其充满了好奇。

尽管近年来总是深居简出,但类似的交际场合上官婉儿也并不陌生,讲到滴水不漏的缜密话术,较之皇后不遑多让,虽然在席中言必有应,看起来对各类交际也是热情十足,但一些该要隐秘的事情也都无泄分毫。

她这里刚刚应付过两名贵妇,便有一名宫人见机入前耳语一番,上官婉儿闻言后微微颔首,向着一名正穿席行来的贵妇歉然一笑,然后便起身走出了坐席,绕过侧边的厢殿离开主殿。

自有宫人沿途趋行导引,很快上官婉儿便被引至后殿一间厢室中,待到宫人们悉数退出,上官婉儿才举步绕过围屏,旋即便见到皇后正含笑站在屏风后等候。

上官婉儿正待欠身见礼,皇后连忙上前扶住了她,神态不无亲昵道:“便舍相见,夫人又何必拘礼!孩儿应试,门私中的小事,劳动夫人亲来作贺,若禀礼论,该当专席款待,让夫人杂处诸家之间,已经是文茵失礼怠慢了。”

“名份即定,礼不可废。皇后大度包容我这样一个情外的窃贼,仍肯赐我一席,妾已经感激不已。”

上官婉儿仍是做了一番面见大妇的礼节,这才被皇后拉着走入席中坐了下来。

“一道宫墙,阻不了情义的衍生。但内外的处境,让我不能时常拜访夫人。文茵今日的荣华,半由夫人惠成。日后相处,夫人也切不可再言窃情诸种。彼此心思,俱系一处,若因为俗礼便心作疏远,反倒让我无地自容。”

皇后满脸的和睦笑容并非作伪,也并没有大妇召见外室的气盛傲慢。除了心知李学士夫妻感情深厚之外,也是因为当年自己曾经受过上官婉儿的恩惠,至今仍是不失感激。

两人相对而坐,皇后谦和有礼,上官婉儿也是应对从容,气氛自是颇为融洽。皇后询问了一下坊居情景如何,听到上官婉儿的描述,眼神中不免也有些羡慕上官婉儿能专有一片独属于自己的情缘天地。

寒暄过后,皇后从一侧书匣中掏出一卷画轴,当着上官婉儿的面就案徐徐展开,画面上是一个小冠锦袍的少年形象,正是描画的上官婉儿之子李光源。

“皇后体居显在,仍然清趣不减,如今笔触更胜往年的精妙,小儿也是荣幸,能得凰笔点绘。”

皇后雅好丹青,上官婉儿搭眼便认出了自家儿子,伏案欣赏,半是惊喜半是钦佩的笑语说道。

“儿郎秀气有成、教养可观,让人羡慕。日常偶赴乐智园,我也时常远睹,更感觉尊贵血种、传扬有继。他本该列籍享优,但即便养在民户,也并不气质流俗,讲到教养少辈的妇功,夫人更胜于我。”

皇后先是略作夸奖,然后又握住上官婉儿的手说道:“我知夫人风骨内挺,不慕浮华,但儿郎既已卓成,并不会泯然于众,也该要张计铺路,引入世道之中。道奴那个小子,外文内躁,有几分猥性深在,也实在需要亲友手足帮扶匡正。所以我厚颜恳请,夫人能否让光源儿同他兄弟一并受业成长?”

听到皇后这话,上官婉儿先是略作错愕,稍作沉吟之后才又低头道:“是妾要斗胆请问,这是圣人、还是皇后的……”

见上官婉儿有几分讶异并迟疑,皇后略作歉然状笑道:“这是我私下的一份心计,尚未请示圣人。若夫人应允,那自然是好。若情内有所为难,此事便无复再提。”

“的确是有几分羞作启齿的难堪,不忍我儿过早见知身世的曲隐。但妾明白皇后的用心周详,事到临头,总需有所应对。这孩儿并不是我私情专有,一身名贵血传也不可长久隐逸。如今能幸从雍王殿下奔赴入世,是他的荣幸和福气。我如果自怯阻止,便辜负了皇后的关照体贴。”

老实说,今日见到雍王风光入世,上官婉儿心里多多少少是存有一些感怀神伤,关于儿子的未来又有几分彷徨无计。

然而皇后并不因为此子私生的身份而厌弃,反而贴心的计划了一条出路让自己选择。虽然说一旦从驾于雍王,孩儿难免会见闻更多,距离洞见身世不远,但无论早晚,这一节总要经历。

从儿子自身的前程计议,眼下也确是一个比较恰当的时机。总不能因为自己夫妇的私情放纵,便让这个孩儿一世都活在懵懂之中,事事见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