冠冕唐皇 第432章

作者:衣冠正伦

现在听到勃论赞刃说此旧事,起码表面上听来也是无可挑剔。唐军的战斗力如何毋庸置疑,此前近万前锋人马的损失便是最好的说明。而这一次进入青海的唐军据说更是多达几十万之巨,暂避锋芒毫无疑问是最理智的选择,而这也可以解释噶尔家为何在苦海这样重要的地方都乏防御布置。

“前人努力,几番艰辛才将土浑纳入王命领地。因你家旧功彰显,所以赐守此方,几十年恩命不作更改,结果你家治土却是如此不利,控御无道,致使此方诸羌皆成不义之辈,屈从强势,不肯为我效忠,你家还有什么面目自夸功劳?”

噶尔家不在苦海驻防的原因虽然得到了解释,但仍不足以消解赞普心中的怒火,其实他这一番话最想当面骂向钦陵,想要亲手撕开钦陵那看似强悍的假象,痛斥其人的庸碌无能,但眼下却不是召见钦陵的好时刻,只能先拿勃论赞刃稍作解瘾。

勃论赞刃听到赞普这一通讥讽训斥,神情中也是颇有落寞,只是低头不语。

心中怒火稍作发泄后,赞普才又说道:“旧计虽然得功,但唐国教训惨痛,未必会重蹈覆辙。况我今次亲临青海,几十万大军与唐国争雄,又何必再作示弱!国运之争,不容退缩,只看唐主有无胆量与我临阵交战。你家那些故计大不必再张设卖弄,只需遵我号令,即刻传信部中,自伏俟城南来,于大非川西布阵应敌、暂充前阵。若能积有斩获,可以抵偿失治青海之罪。”

前锋人马的损失让赞普心痛,大唐所表现的战斗力之高,也让他暗生忌惮,所以便打算将噶尔家的武装摆在阵前,用以消磨唐军锐气。

勃论赞刃自然听出赞普打的什么主意,当即便眉头一挑想要推脱,然而还没来得及说话,另一侧韦乞力徐便冷笑道:“赞普作此威令,大胆开拓、不守旧法,想必大论钦陵也一定会赞同!”

毫无疑问,这是拿钦陵作为威胁,逼迫噶尔家族人们在阵前卖命。

勃论赞刃闻言后默然片刻,然后又叩首道:“我家身为肱骨王臣,赞普有命,自是义不容辞。捐身报国,唯死而已,但恳请赞普能允臣临行之前再见兄长一面,请教迎敌克敌之计!”

“此战得胜,你兄弟自有相见之际。眼下大战在即,不需要离情扰乱。大论安危,在我一念。有我庇护,难道还有人敢擅作加害?”

赞普摆手拒绝了勃论赞刃的请求,下意识不愿钦陵与外界有任何形式的接触。

第0946章 天时在我,应时而兴

大非川一场战斗下来,唐军首战告捷,一路追杀下来,斩首两千余级,收缴战马数千匹,缴获刀甲器杖数量同样极为可观。

正面战场上的蕃军虽然溃走,但接下来的追剿又持续多日。毕竟骑兵机动灵活,想要直接在正面战场上大规模的斩获几乎不可能。而且这些蕃兵能够被选为前锋部伍,其武装配给也是非常的精良,单单战马便达到了一人双骑乃至于更多的水平,唐军在这方面的优势有限。

但大军交战斗的就是一个气势,当蕃军主力部伍被正面击溃之后,接下来的追击中,唐军仍是有组织的调度灵活,而溃逃的蕃军则分成了大大小小数不清的队伍,或被围剿烈杀,或是慌不择路、迷途荒野。两千余级的敌首斩获,倒有一多半都是在追击中产生。

这一路蕃军将近两万余众,直接的斩获虽然只有十分之一多一点,但若加上那些逃散、受伤与投降的,可以说是已经丧失了大部分的战斗力,几乎不可能再成建制的参与到后续战事之中。

因此这一战也可以说是当时无愧的大捷,唐军前锋人马进入青海腹地已经有了不断的时间,终于取得了这样一场值得夸耀的胜利,自上到下也都是群情振奋,后续的追击告一段落之后,郭知运便即刻拟定战报着员送向后方。

一场战斗进行下来,除了对敌人有生力量造成的伤害之外,更重要的是唐军获取了前方战争区域的主动权。郭知运顺势将前锋大营驻扎在了此前蕃军所占领的暖泉驿,唐军前线也因此向前推进数百里,抵达了大非川西部地区。

后方的大军主力前路得以肃清,行军速度同样的加快起来,中路积石道行军大总管夫蒙令卿再遣五千劲旅昼夜兼程抵达暖泉驿,归入郭知运麾下,继续扩大唐军的优势与主动权。

首战告捷,但前锋人马的任务仍然非常的艰巨。特别是当战线推进到大非川西麓之后,整个战场的战略纵深扩大数倍,战场形势也因此变得复杂无比,蕃军前路人马虽然损失惨重,但后续兵力仍然极为可观,随时都有可能从任何方位出现。

而且接下来大军主力抵达之后,对于地理形势的要求也更高,无论是水草丰美的水源地、还是地势开阔的驻营休整地点,都需要提前的进行侦查并占有。

作为蕃军大本营的积鱼城反应同样非常迅速,虽然首战不利,但却并未气馁,分遣诸路人马前往巡驻地理要害所在,更依仗乌海地在河源上游的地势,分遣役卒、壅塞河流,希望能够以此给唐军的行动带来阻碍。

这一系列的举动,还是给唐军带来一定的麻烦。虽然时令转入初夏,青海地区也不乏河渠纵横,但最大的水源还是来自高山冰雪融水。随着上流水源被壅塞,一条条无源之水快速干涸,哪怕是深掘河床,也几乎没有泉眼涌出。

蕃军的这一做法,也显示出青海作战、对手不同的差异。

若是原吐谷浑政权抵抗唐军,是不会采取这种手段的。毕竟他们生长于斯,而青海的生存环境也颇为脆弱,一旦作为生机根本的水文环境发生改变,那给地域带来的伤害数年都难修复过来,哪怕苟全于一时,后续还会有各种各样的生存危机衍生出来。

但吐蕃对此则就全无顾忌,青海对他们而言只是一块征服之地,只有掌握在自己手中,才能源源不断的榨取利益。可如果这一次与大唐交战不胜,青海自然也守不住,后续就算有什么恶劣的影响也与他们吐蕃没有任何关系。

当然,蕃军的这一做法也透露出几分底气不足。前路人马的惨败让他们认识到唐军战斗力之强大,在正面战场上的攻防之计尚无创建,只能在战斗之外的元素上另辟蹊径。

而且这种阻断水源的绝户计也只是权宜之法,且适用范围有着很大的限制。青海湖虽然本身水多苦卤,但也是地域中心水汽充盈所在,周遭山岭冰雪融水同样汇聚出包括大非川在内的诸多河流,这都是蕃军所控制不到的。

唐军在青海周边的活动不会因为蕃军的这一举动受到太大的影响,仅仅只在大军离开海西、向积鱼城推进这一路上缺乏足够的水源补充。而蕃军主力人马的活动也因此受到极大的制约,很难再大军出动、长驱直入的布置反击。

还有一点就是时令,眼下才刚刚进入初夏,气温仍在逐渐升高,境域中诸多雪山融水不断的奔涌而下,水量将会有数月的增长期,想要长时间的进行拥堵是不可能做到的。

虽然此战蕃军动员力度同样极大,但在自然伟力面前同样渺小。况且由于地势的缘故,积鱼城附近的乌海本就是黄河的源头之一,境域中一多半的冰雪融水向此汇聚,若蕃军再继续壅塞河道,只怕没等到唐军打过来,泛滥的河水便要先将积鱼城给淹没,所以这样的手段必然不能持久。

尽管这一手段有着各种限制,但也并不意味着就全无意义,起码在当下随着地表水源的暂时枯竭,唐军的主力人马是很难直接兵临积鱼城下,这就给蕃军争取了极大的战略时间。

须知眼下还有十数万人马正从国中快速向东行进,只要他们能够在大战前夕赶到前线战场,对蕃军的实力就是一大增强。

而且战场上形势瞬息万变,拖延出的这段时间还不知会给战场带来怎样的变数,起码对于唐军的后勤是一大压力。

唐军可并没有家眷随军、战争与生产同时进行的习惯,几十万大军离境远来,每一天的物资消耗都是一个惊人的数字。一旦在这过程中发生后勤不继,必会军心动荡、战斗力大幅度的下滑,甚至有可能不战自溃。

从这一点而言,唐蕃这一场战争,虽然噶尔家并不再掌握军权,但吐蕃方面所遵循仍是几十年前大非川一战的基本思路,那就是尽量避开正面战场上的直接决胜,先从战争周期与唐军的后勤辎重下手,就算不能直接的进行阻截抢夺,也要尽可能的拖延并间接消耗。

清晨时分,在百数名骑兵精锐护卫之下,郭知运策马来到了暖泉驿西边百数里外的那录驿,此间驻守的几路唐军将领纷纷外出迎接。

郭知运神情冷峻,在马背上微微颔首对诸将见礼稍作回应,并没有寒暄的心情,只是沉声道:“先去赤水源。”

赤水是黄河源头的一段支流,发源于乌海,沿山麓下行,至苦海汇集诸水,再从渴波谷流入黄河九曲地区,是这一片区域中最为重要的地表河流。诸如那录驿、暖泉驿等地点,都是依托赤水沿线所建立起来的据点。

那录驿向西的这一段赤水河道又被称为赤水源,青海当地则称为沙棘沟,河道虽然曲曲折折,但却直通如今蕃国大军所在的积鱼城。

一众人簇拥着郭知运绕过那录驿,策马前行不远便抵达了赤水河谷,此时阳光已经照耀大地,视野变得极为宽阔,气温也逐渐变得燥热起来。

青海气候迥异于内陆,虽然入春时晚,但春风和煦的日子却持续极短,到了四月末已经颇有几分炎夏的燥热。昼夜温差极大,朝夕时分或许还要加披寒衣,可是到了正午时分便阳光炙热,人马暴晒很容易便会脱水。

郭知运于高岗上下马,脚下是全无泥土覆盖的岩壳,坡下便是赤水河沟,但却全无水波流淌,暴露出来的河床泥块已经略显龟裂,原本河边浅生的水草也在阳光暴晒下枯死。

垫脚极目向西望去,弯曲的河道全无水色波澜,有军卒沿河向下挖掘,坑洞已经挖的极深,但翻出的土壤也只是略有潮意,完全没有地下水涌动出来。

眼见到这一幕,郭知运眉头皱得更紧,在部将指引下继续向前行出十多里,抵达了一处岩石垒砌围成的河塘。这河塘是原本蕃人修建的饮马地,河湾依傍的山岭处有几处泉眼涌出,汇入河塘后在塘底形成了一汪浑浊的泥汤。

为了避免水汽的蒸发,此时河塘上方架设着几层草毡,避免阳光的直接照射,河塘一侧引出一道沟渠,用干草充塞其中过滤筛阻泥沙,流出的水用木桶盛接出来,虽然较之塘底清澈许多,但仍泛着一股暗红色的浑浊。

郭知运取过水瓢啜饮一口,含在唇齿间咕嘟片刻生咽下去,旋即便摇了摇头,然后才沉声道:“上游情形探听清楚没有?”

部将高舍鸡上前叉手回道:“已经探查明白,五十里外有牛心堆,为赤水源上游大隘口,牛心堆西北两侧六水汇流,蕃军于隘口设堤,峰岭设堡,驻军约两千众。牛心堆周边皆有蕃营设置,各为呼应,众在七千上下……”

很明显,牛心堆便是蕃军阻扼赤水源头的重点所在,地势虽然不算奇险,但却驻兵数千有余,可见对于此地的重视。

“近日之内一定要攻克牛心堆!”

听完部将所汇报的敌情,郭知运略作沉吟后便开口说道。

海西地区虽然地势平坦广阔,但大军行止必须要傍水而行,所以真正的行军路线选择也是有限。眼下中路大军主力还有旬日便可抵达暖泉驿,在此之前郭知运所部必须要解决水源问题。

如果这一问题得不到解决,大军便不可入驻暖泉驿。

虽然向北偏移百里还有大非川这一水源,而大非川南麓也是一处比较适合的驻扎地,但如此一来大军与乌海之间的行程便将偏移两到三日,不说直取乌海,就算境域当中发生什么稍具规模的战斗,由于大非川偏在一侧的缘故,诸部之间的调度呼应与策援也将变得效率低下。

还有比较重要的一点,那就是大非川南麓有平坦道路连接着海西的伏俟城,一旦大军主力于彼处驻扎,必然会受到伏俟城噶尔家的侧翼侵扰。若分兵攻拔伏俟城的话,在正面战场上便防备不住来自积鱼城的蕃军,而蕃军既然作此布置,必然也不会放过唐军分兵的这一战机。

所以眼下最合理的做法,就是攻夺蕃军牛心堆这一据点,让水源与前行的征途都变得畅通起来。

做出这一决定后,郭知运便在诸将簇拥之下继续向前而行,午后时分抵达了蕃军堡垒所在的牛心堆。

牛心堆是一处土石堆叠的高坡,因形状类似牛心而得名,坡度并不算大,但范围却非常广阔,南北略窄、东西极宽,蕃军在坡顶设置了两座烽堡,在山坡脚下还布置了壕沟、拒马等防事。

烽堡上的蕃军眼见有唐军人马靠近,很快便响起了鼓角示警声。约有近千名蕃卒自烽堡中策马冲下来,在拒马阵后摆设阵型,眼见坡下唐军数量并不多,且并没有进攻的趋势,胆气不免壮了起来,绕着拒马在后方奔走叫嚣,虽然唐军大多不通蕃语,但观其神情模样可知叫嚣的绝不是大爷大娘过年好这样的问候语。

眼见这一幕,郭知运自是气闷不已,他是河源老卒,经历过唐军势弱、不得不在赤岭一线设置烽堡苦守陇边的岁月,却没想到如今双方攻守态势互换,而蕃军又把唐军的本领学个十足十。

一行人不理蕃军叫嚣,绕着牛心堆侦查了一个彻底。而蕃军则把唐军的技能学得太像,一溜壕沟深挖几乎让牛心堡成为一个孤岛、却没留下一个出口,眼见着数量不多的唐军大摇大摆的饶坡行走却不能攻出,不免从刚才的趾高气扬气得哇哇大叫。

“有点麻烦啊!”

郭知运侦查一周后,不免叹息一声道。蕃军筑堡为守的手段应用虽然有些死板,做不到攻守之间的灵活切换,但也因此让进攻变得艰难。

如果正面进攻的话,先要突破壕沟、拒马阵等阻碍,还有长达数里的缓坡逆攻,一系列的动作都将在蕃军弓矢的覆盖之下,想要攻夺下来,必将损失惨重。

而若绕行别处,且不说路线的曲折、距离的远近,蕃军在周边所作的布置也并无明显漏洞,同样免不了要遭受左右夹击。

但无论有怎样的困难,赤水源这一条河流对接下来的战斗推进有着至关重要的意义,眼前的拦路虎无论如何都要打倒。

敌营前方巡察一番后,郭知运便暂时返回了暖泉驿,并传令分散出去的诸路人马在肃清境域周边蕃军游弈斥候的同时,逐渐向牛心堆附近会师,打算汇集优势兵力,一举拔除这一障碍。

尽管心里已经做出了这样的决定,可是想到接下来战斗的艰难与可预见的惨烈,郭知运心情还是沉甸甸的。所谓一将功成万骨枯,他这一声令下,之后的战斗中不知又会有多少赤胆忠心的将士们将会伏尸于牛心堆那称不上险峻的坡岭上。

虽然说慈不掌兵,但若非天性大凶大恶之人,谁又会对生死漠然呢?

因此在等待诸路人马会师的同时,郭知运也是昼夜难眠,将牛心堆附近的地形与蕃军布设据点绘成简图,起卧都随身携带,希望能够选定一个战损最小的进攻方案。

这一天,诸路人马业已汇聚牛心堆附近,郭知运即将动身前往前线之际,一名风尘仆仆的参军策马行入营中,正是郭知运颇为看好的杜暹。

入营之后,杜暹不暇顿足,问明主将尚未动身离营,便忙不迭阔步行入大帐,来不及周全见礼便开口说道:“卑职此行游走传令,几次途经牛心堆,观彼阵设,略有所得,不敢藏私,盼能有益破敌!”

“快快讲来!”

郭知运闻言后自是一喜,他近日遭此困扰,可谓寝食不安,脑海中略有一些模糊的思路,但却始终有一层隔膜突破不开,心情自是焦灼不已。

杜暹闻言便也不再拘礼,入前伏案看了一眼牛心堆的简图,提笔在这图纸上一勾,新勾出的墨线恰好与蕃军所挖掘的战壕沟堑重叠,使这一条防线变得更加粗重,也让图纸上的牛心堆方位更加凸显,与地图上其他的元素隔绝孤立起来。

郭知运眼见这一幕,眸子顿时一亮,一直阻隔思路的隔膜顿时被戳破,而杜暹已经放下毛笔自陈所计:“蕃军法我防计、掘土垒石以构艰险,但所张施唯得浅表。牛心堆此阵看似牢固,实则划地自圈,我军之所必取,不在一隅死地,而在活水奔流。水势无常,应时而兴,天时在我,杀敌取水,可以兼得!”

“此言大善,此言大善!杜参军敏于战机、洞察深邃,我亦不如啊!蕃贼不知水火可畏,擅操共工之威,必死无疑!”

有了杜暹的点拨,郭知运思路顿时也畅通起来,拍案大笑,旋即又说道:“贼此番拙计自限,应用不止于此,参军持我手书,告知夫蒙大总管,战机贼授,不可错过啊!”

第0947章 六尺之烈,洒血边疆

牛心堆烽堡下方的坡岭上,约有近千名蕃卒分散站立着,在这些蕃卒们正当中,则站立着几名装扮、气势都隐隐高出一等的蕃将,全都向东面的平野眺望着。

“唐军这是打的什么主意?”

一名蕃将视线望向远方,口中不解道。

蕃军们视野所及,是一片开阔平坦的地界,距离牛心堆十几里外,有一群人正在忙碌的活动着。因为距离的缘故,坡上的蕃军看不清楚那些人具体在忙碌什么,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人群忙碌的成果越来越多,他们也渐渐看出对方似乎在布置营地。

一名蕃将狠狠啐了一口,望着远处那已经渐有雏形的营垒,忍不住便讥笑道:“这些唐军还真是胆大狂妄,就这么在我军眼皮底下张设营垒,四野全无地险遮拦,他们是真不怕死?”

听到这蕃将言语,周遭将士们也都露出了嘲笑的神情。此境地势变化不多,牛心堆已经是为数不多的制高点,如今则被蕃军牢牢的占据着,唐军所选择的营驻地则光秃秃的暴露在蕃军视野之中,一旦蕃军组织大队骑兵冲杀下去,除了基本的营垒工事之外,便再无别的地势依仗。

但也并非所有蕃军将士都是轻视的态度,在场一名身份最高的蕃将在将唐军动态眺望一番后便沉声道:“唐军统帅绝非无谋之辈,做出这种姿态、内里一定不简单。不要忘了擦布卡巴等前锋人马的教训,我们的职责便是守住此境,不让唐军越境一步。除此之外,无论唐军有何举动,都不可擅作回应!”

诸将闻言后,心中也是各自凛然。前路人马的惨败他们各自心知,不说擦布卡巴这种直接死在唐军屠刀下的倒霉蛋,就算逃回来的那些人也都没有什么好下场,他们自然不希望自己重蹈覆辙。所以在看不出唐军虚实与具体意图的情况下,防守于牛心堆是最为稳妥的做法。

于是就在这些蕃军将士们的观望之下,唐军役卒们昼夜赶工,很快一座庞大的、足以容纳数万大军的营垒便拔地而起。

抛开各种诡术考量不谈,唐军在蕃军的眼皮底下搞出这么大的动作,一副有恃无恐的模样,多多少少还是激起了坡上蕃军将士们的不满,牛心堆烽堡内外的气氛也变得不再平静,不断有人质疑主将的保守是否合适,甚至发展到了公开议论的程度,使得人心更加浮躁难安。

牛心堆烽堡的主将名为韦东功,三十多岁的年纪,出身于吐蕃豪族韦氏,同样也是赞普帐下七勇士之一。

吐蕃作为高原上唯一的霸权,国中除了大论钦陵为首的噶尔家族之外,同样还有许多威名赫赫的武臣。只不过赞普掌权、亲统大军,偏爱少壮新秀,因此许多赞普所信赖的青壮将领都获得了独当一面的权柄,韦东功便是其中之一。

虽然同为七勇士,韦东功也有着不俗的武力,但却绝非擦布卡巴那种有勇无谋之流。其所出身的韦氏家族在国中本就以谋略著称,韦东功作为韦氏年轻一代的出色人物,同样也是有勇有谋,甚至在国中有着“狐熊”之称,就是称赞他既有着狐狸的狡黠,又有着熊罴的勇猛。

雄心勃勃的赞普将青海此战视为唐蕃之间的国运之争,率领大军浩浩荡荡东来应战,结果前路人马却因为轻敌冒进而遭遇惨败,心中自然震怒不已。

在群臣进计并一番权衡之下,制定出这样一个暂时略作保守的策略,希望能凭着对水源的控制拖延唐军的行军速度,从而争取时间聚集力量,要以全盛姿态迎战唐军。

牛心堆因能守扼赤水源这一重要的水道,所以也成为了这一计划的关键所在,韦东功被派驻于此,可谓是身负重任。

原野上,唐军目中无人的安营扎寨的确是让人气恼。但韦东功身当重任,自然不是意气用事的莽撞之辈,而且在他看来唐军这一举动看似充满了挑衅,实则却是充满了技穷的无奈,舍不得承受强攻牛心堆的战损,只会用这种生硬的激将法引诱蕃军赴野交战。

换了其他性情暴躁将领,或许已经忍耐不住,要搬开那层层叠叠的拒马阵、填平壕沟,率军出击。但韦东功却深知当下的根本就是拖延,他在牛心堆这里争取越多的时间,国中后路大军便距离积鱼城越近,从而给予唐军痛击。

因此尽管部属诸将多有怨声,但韦东功只是稳坐牛心堆烽堡中,除了早晚巡营之外,便是监督众多羌民劳役深挖拓宽赤水上游河道,涓滴都不泄出。

韦东功虽然能稳得住,但军中其他人却并不像他这个韦氏子弟一样老谋深算。就在唐军布置营垒的第三天,韦东功刚刚外出准备巡查赤水上游的蓄水情况,很快便有军卒匆匆来告有一名部将已经按捺不住,想要越过防线外出击敌。

韦东功闻言后自是惊怒不已,当即便上马向与唐军对望的坡岭驰行而去。

“什么狐熊?我看是狐鼠罢!哼,韦氏、韦氏也配节制诸军?明明唐军在外无防,却偏偏不敢出击,如此胆怯,确是韦氏风格!”

一名蕃将须发贲张,满脸的焦躁愤怒,勒令所统将士们尽快清除障碍,回首望向坡顶烽堡时,已是一脸的不屑。

蕃国风气尚武恃强、以野蛮凶恶为美,韦氏这种家风在国中本就风评不佳。而过去这两天,面对唐军各种挑衅举动、韦东功只是勒令龟缩不出,自让蕃军将士们大感憋屈羞辱至极。

当韦东功来到此处时,眼见各种防事已经被破坏出一个触目惊心的缺口,顿时怒气上涌,策马抽刀怒吼道:“谁敢害我军令!”

眼见韦东功策马奔来,那蕃将眸中闪过一丝犹豫,但片刻后便被暴戾所取代,迎向韦东功冲来的方向大吼道:“东功身领王命,我不敢违抗。但唐军在我眼前笑闹,我却不能忍耐!我自领本部出战,不会损害你的军势,但你也不要阻我出战杀敌!”

对方口口声声不敢违抗自己,但言行却是狂悖桀骜,韦东功闻言后脸色自是一沉,但见另有几名部将靠近此人,心知很难以道理权柄约束,羞恼之余,心里也是不免暗叹一声。

吐蕃虽然也有大军巨万,但其组织却不像唐军那样上下分明。国中诸邦部豪酋各自都拥有着规模不俗的部伍,自主性也是极强。诸如大论钦陵掌权时那崇高威望与赫赫武功,诸邦部自然不敢对其有所质疑,但韦东功却是被赞普强授权柄、提拔到这个位置上,威慑力自然不足。

这其实已经不是韦东功个人资历与威望的问题,而是国中这些邦部势力还没有对赞普王权有着足够的重视,或者说噶尔家这一权臣倒台所留下的权力空白,让许多人都试图染指分润,赞普想要一言独裁,仍是任重道远。

“钦陵不死,王威终究难振啊!”

眼见几名部将公开挑战自己的权威,韦东功又是暗叹一声,但还是将脸上的怒容稍作收敛,只是严肃说道:“行前赞普赐我生杀之权,违抗我令者都可军中捉杀!但你等心急杀敌,不可称罪,唯唐军狡诈、不可不防,先遣小部冲营试探,若唐军果然不强,我亲为你等掠阵!”

那挑头的蕃将见韦东功不再阻止他们出战,倒也稍有顺气,不再强言顶撞。这时候,拒马阵也被移开一个缺口,一段壕沟用土包填平,略作沉吟后,那蕃将便听从韦东功的建议,派出一队三百余人的骑兵队伍,直向平野上的唐军营垒冲去。

随着这一路人马冲出,坡岭上包括韦东功在内的诸多蕃军将士们也都瞪大双眼,观望唐军营地的反应。对面唐军营垒规模不小,但此前所见却多是役卒忙碌,少见甲伍出入,这也是他们认为唐军是在挑衅的原因之一。

三百人的骑兵队伍奔驰起来,在这平野上所造成的声势已经不弱,马蹄重重的敲击着地面,激起的烟尘泥龙一般直向唐营冲去。

然而当这一路人马冲行至半途时,唐军那帐幕层叠的营垒中也做出了反应,刀甲汇聚成的一道铁流自营中涌泄而出,同时有鼓角声陡地自天地间炸响起来,伴随着这激亢的鼓角声,更有几道烟柱从更远处的不同方位直冲起来!

“收兵、收兵!唐军果然有诈!”

眼见到这一幕,不需要韦东功再作提醒,那名强行出战的蕃将自己已经是脸色大变,忙不迭喝令部下吹角传令,须知外出奔驰试探的那些卒众可是他自己的部伍,哪怕只有三百多人,若被唐军埋伏围杀也足以令他心疼。

韦东功眼见这一幕,眸光又是闪了一闪,他见到唐军大营正面冲出的人马并不算多,尽管营内鼓声震天,但真正的旌旗摇动却并不算多,特别远处几道烟柱升空后很快便原地消散,却并没有快速的移动起来,绝对不像大队骑兵疾驰而来的迹象。

所有这一切迹象,似乎都显示出牛心堆周边的唐军似乎真的只是虚张声势,但不待他有更多思考,先前那名刺头蕃将在传令召回部伍后,旋即便卸甲行至韦东功马前,半跪说道:“唐军果然险恶,想要设伏杀人,末将愚蠢不察,请将军恕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