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衣冠正伦
李葛自然不会任由这一优势错过,胯下战马顺势冲出数丈、势能稍减之后,立刻便拧胯逆转马首,振槊呼喊道:“继续杀!不可容贼多活一刻!”
“杀!”
周遭部伍谨遵将领,同样折转跟随再向蕃军阵势薄弱处冲去。
蕃军一路行来,脑海中早已形成唐军怯懦畏战的认知,然而在交战之后才发现事实远非如此。随着唐军卷土重来,蕃军的阵势混乱不免更加明显,特别随着前路人马再作提速,整支部伍顿时便出现了一些脱节。
骑兵作战,虽以离合变幻为妙,但也要看对手是谁。起码眼下双方俱是骑兵作战,机动力并无相差,一旦被对方缀咬上来而己方却无从应对,那战斗的走向可就大大不妙。
前路中的蕃将擦布卡巴这会儿也有些发懵,没想到真正交战起来唐军会是如此的勇猛。须知如此强行逆转骑阵冲势是非常折耗战马的,他本来还打算稍作易阵抢占高地,这会儿被唐军转戈杀回,顿时便生出首尾失调的困难。
如此快节奏的交战中,将领能够做出的有效调度本就非常的有限。唐军这一轮回转登时便蕃军阵伍拦腰截断,起码有百数蕃卒被这铁蹄洪流直接卷出了阵伍,并不断的被劈杀于平野。
不过这一支蕃军作为赞普卫军,且有胆量直向唐军大营杀来,自然也不是为了急吼吼前来送命。阵伍虽然被暂时冲散,哪怕没有收到变阵集整的命令,也都在各自兵长的率领下向战场侧方游遁,以避开唐军锐不可当的锋芒。
这些蕃军士卒们也并非一哄而散,转马游遁的同时,又有蕃卒从鞍下取出套索,拧身直向唐军骑阵抛去。这当中便不乏猝不及防的唐军士卒被那圈索套中,身不由己的被拖曳而走,这样的反击也在一定程度上打乱了唐军的进攻节奏。
“死罢!”
眼见到己方军士做出有效的反击,擦布卡巴心绪一定,继而脸上便露出了狰狞的笑容。他作为赞普帐下一名强大勇士,一身悍力惊人,两手挥舞的大刀既厚且宽,形如半扇门板,狞笑着反杀回来。
一名唐军士兵被套索拖落战马,挣扎着抽出横刀割断套索,并在翻滚片刻后撑地跃起,正待伺机扑杀一名左近蕃卒,身后陡地疾风骤起,未及转身,后腰已遭重创!
擦布卡巴俯身驰掠而过,手中大刀横向挥斩,直将那名唐卒由中腰斩,血水喷涌飞溅,坚硬的甲胄在这势能加持的大刀挥砍之下薄如脆纸。整个上身横向掠出,直至跌落在地,那唐卒才惊觉过来,喉中咯血却仍目眦尽裂,紧握手中的横刀刀锋微扬,残存的气力只化作一声凄厉怒吼:“杀贼!”
如此血腥惨烈一幕,战场上唐军将士们俱收眼底,一时间仿佛火星迸入了干柴堆中,天地间陡地惊雷炸响:“杀贼!”
如果说刚才的接触交战还有章法可言,那么接下来整个战场便被一股诡异暴烈的氛围所笼罩。
本来已经稍具优势的唐军陡地阵型迸裂开来,所有士卒们唯有一个笃定目标,那就是打马冲向视野所及的一名蕃卒,挺槊便刺、挥刀便砍,神情满是癫狂,一往无前,全无回避!
李葛此时同样怒发冲冠,提槊便向那名腰斩袍泽的蕃将冲去,途中或遇阻挠,一杆长槊如龙,或挑或削,锋芒所指,无一合之敌,双方距离也在快速拉近。
眼见唐军作此疯狂进攻,擦布卡巴也是愣了一愣。此时战场上将他当作目标的并不只有那名唐将,还有众多的唐军普通士卒,这些人仿佛疯了一般向他逼近,完全没有章法。尽管他身边也有着许多精卒拱卫,但在唐卒悍不畏死的冲杀之下,身边卫士竟如骄阳下的积雪快速消融,很快便有唐卒欺近擦布卡巴身侧。
擦布卡巴虽然对唐军的凶悍进攻搞得有些发懵,但他在战场上同样也是一名悍不畏死的勇士,更不会畏惧这些普通的唐军士卒,凡有敢于欺近身侧者,提刀便砍,极短时间内便连斩数人。
杀得正尽兴之际,突然胯下一软,擦布卡巴顿觉身体一沉,低头看去,却见一名已经被他斩断臂膀的唐军士卒手中断刀深深掼入他战马马腹中,那充血的双眼仍盯死了他。
“牵马来!”
擦布卡巴刀背一转,直将那名杀了他战马的唐卒拍得七窍流血,而后便大吼一声。可是当他视线一转,才发现身边卫士们早已经伏尸一圈,虽然不远处仍有部下游走,但却一个个胆战心惊、不敢上前。
察觉这一点后,擦布卡巴心中陡地一惊,忙不迭转身向后奔走,想要冲向附近一匹在战场游走的无主战马,然而身后早有唐将提槊刺来,擦布卡巴连忙竖刀格挡,而后双肩蓦地一震,旋即便泛起一阵酸痛。
李葛一路杀至此处,战马也早已倒毙。然而这会儿他眼中唯有这名杀他诸多袍泽的蕃将,提槊便刺。
擦布卡巴大刀宽厚,危急时便是一面大盾。阻挡了唐将夺命一刺后,正待翻转刀刃挥斩反击,视线中又是枪影掠过,忙不迭又以刀身格挡下来。
李葛面无表情,手中长槊一次次向前刺去,一次次撞在那厚重的刀身上,一声声震响如同打铁声般。虽然蕃将仍在尽力格挡,但也在不断的后退。
此时的战场上,在唐军凶猛的攻杀之下,蕃军胆气消亡,业已开始溃逃。与此同时,唐军大营中数路生力军也驰行出营。与之对应的,则是西面也出现了数路蕃军。
擦布卡巴自是悍勇至极,然而这会儿却是叫苦不迭,那唐将一枪枪刺来如冰雹、如雨点,他两臂早已经胀痛得麻木起来,甚至就连虎口都已经绽裂流血,却根本找不到反击的机会。
终于,扑通一声闷响,擦布卡巴手中的大刀握持不住跌落在了地上。手中骤然没了压力,擦布卡巴两臂脱臼一般垂落下来,只凭着求生的本能将胸膛挺起,用坚固的胸甲再阻挡了一次刺来的槊锋。他这胸甲也算牢靠,只听得咔嚓一声脆响,火光溅射中,刺来的长槊终究没能破甲,反而也被震落在地。
受此一刺,擦布卡巴仰躺在地,视线余光终于发现己方后路人马已经将要抵达战场,心中再生出一股希望,奋起余力翻过身来,直向援军方向爬去:“救我、救我……我若不活,赞普震怒,你们都要死、都要死……”
对面蕃军已经冲得很近,但见到惨烈的战场,以及战场上阵列分明的唐军,一时间也不敢贸然上前。只是几名蕃将看到仍在挣扎爬行的擦布卡巴时,脸色顿时变了一变,示意几名斥候上前远射,希望能稍作接应。
李葛这会儿也已经力竭,站在原地粗喘几息,低头捡起一名战死唐卒遗失的横刀,艰难的抬起脚来,缓缓走向那狗一样向前爬行的蕃将,用刀挑开那蕃将甲衣缚带,低头眯量片刻,一刀扎在那蕃将腰椎处,将之钉死在了战场上。
擦布卡巴身躯陡地一颤,继而便痛声惨叫起来,那本来威武的脸庞上涕泪横流,倒抽着凉气用生硬的唐语嘶吼道:“饶命、饶命……我愿降、愿降!我妹是赞普长妃,生有赞普血嗣……”
李葛却并不理会这蕃将的叫喊,踩住其人脊背,想要抽出横刀,却因血水浸泡刀柄、刀身卡入骨骼,抽了几次都没有抽回来,索性放弃,转头又捡起一柄蕃刀,抬手斩在了蕃将肩头。
只是这会儿他也力气微弱,刀入几分便顿住,用了一把力气才将刀又拔起,再次斩了下去,接连斩了数刀,总算把这一条臂膀砍了下来。
眼见那唐将竟是要活活肢解了己方大将,后续到来的几名蕃将不免也是怒极,一面下令向战场射击,一面组织精卒想要夺回已经半残的擦布卡巴。
唐军方面自不势弱,先以更加凶狠的箭雨反击压制,同时派出劲卒入阵支盾,将李葛保护起来。
在这漫天的箭雨中,李葛只是专注的劈砍着蕃将的手足,两条臂膀卸下来之后,却见这蕃将已经不再发出嚎叫声,不免有些失望,低头看了一看,才发现这蕃将仍在抽搐,只是痛得昏厥过去,这才欣慰的继续工作。
如是诡异的局面一直持续了大半刻钟,对面的蕃军眼见唐军势大,以及前方战场的血腥残忍,终究没敢攻上来。
终于,伴随着一阵开朗的大笑声,李葛排开挡在身前的大盾,满身浴血的站起身来,手提血淋淋的蕃将首级畅快大笑道:“贼来,受死!”
“贼来受死!血债血偿,不留降口!”
后方压阵的郭知运亲自擂起战鼓,下令进攻。
第0944章 兵败辱国,不死何为
时隔数月,积鱼城再次变得热闹起来,城内城外驻满了蕃军,且军势较之去年要壮大了数倍。自城墙外向周遭四野扩延的毡帐营垒绵延十数里,站在城头上四方眺望,几乎看不到一片闲土,到处都是乌央央的蕃卒。
仔细望去,城外那密密麻麻的人群倒也并非全都是兵强马壮的蕃军,还有着众多的老少男女。蕃国每有大军出征,军卒家眷们也要跟随一起出动,前方征战掳掠,后方放牧生产。
如此一来,既能保障大军恒有供养,降低后勤的压力,同时也能加强军卒们的斗志,让他们作战起来勇猛不退,毕竟后方便是父母妻儿。
但其实这后一条实际上效果并不大,家眷随军,未必能够增强斗志,反而往往由于这些家眷们缺乏军事素养与管束,每每临阵便先哄乱起来,从而波及到军队。
像是早年与大唐交战的时候,或许正面战场上取得了胜利,往往却被少量唐军袭营而搞得全军溃败。
毕竟人在危难之际,下意识的念头是自身的安危利害,遇到危险拔腿便走是人之常情,那些家眷没有经历过真正的战阵磨练与军法管束,又怎么可能做到临敌不惧、阵列如林?
之所以仍然保留这一传统,还在于早年高原上部族众多,几乎无日不斗,两个部族战斗起来,却防不住旁人黄雀在后,战场上得胜后固然可喜,返回去却发现被人抄了老窝,也实在是乐极生悲。
而且高原上物产贫瘠,一旦男丁被征发出战,整个家庭的生产都会大受影响,索性一并携带出征,起码在战争中还能维持一定的生产,不至于满帐饿殍。
家眷随军还有一个优点,那就是能让大军声势更加壮大。遇到一般的对手,只看这漫山遍野的敌人,便先胆寒了起来,凭气势都能将人压垮。
除了军势较之去年更加壮大之外,还有一点不同,那就是赞普的心情。去年赞普也是雄心勃勃,率领精军亲临积鱼城,想要一劳永逸的解决掉噶尔家,结果却被大论钦陵反将一军,只能满怀愤懑的撤军离开。
可是今年赞普重新返回积鱼城,却是噶尔家苦苦央求回来。更重要的是,被赞普视为眼中钉的大论钦陵已经被囚禁在了积鱼城中,再也没有机会、没有能力来挑衅赞普!
因此从抵达积鱼城那一刻,赞普便是满面春风,心情可谓愉悦至极。
然而这一份好心情并没有维持太久,当前路人马战败的消息积鱼城的时候,赞普脸上的笑容顿时便荡然无存,整个人身上都洋溢着一股暴戾的气息。
“臣等谨遵军令,抵达苦海之后便扎营设垒,准备于此狙击唐军,以待赞普大军前来破敌……但、但卡巴却不守约令,擅自率部出击,臣等迫不得已,率军跟随前往,半道遭遇唐军伏击,卡巴轻敌冒进,遭唐军斩杀于阵,臣等驰援不及,反遭连累……”
几名败军之将一路狼狈后逃、可谓是丢盔卸甲,好不容易逃回积鱼城,硬着头皮向赞普禀告此番战败的原因与经过,并将所有的罪责都推在那个跑得最快、死的也最快的倒霉鬼擦布卡巴身上。
他们自知兵败辱国,一顿惩罚是免不了的,但也希望能受罚轻一些。事实上究竟谁第一个越过暖泉驿继续东行,大家谁也说不清楚,但擦布卡巴所率王卫军由于配给精良而跑得最快,迎头撞上了凶狠至极的唐军,躲过唐军追杀而逃回积鱼城的几名蕃将一想到擦布卡巴惨被活活肢解的惨状,一时间心中也都不无庆幸。
“这么说,是因为卡巴轻率冒进,你们才遭了唐军埋伏,葬送近万精军?”
赞普脸色阴沉如水,但仍在压抑着心中的怒火,听完几人汇报后又沉声问了一句。
几人悄悄的对望一眼,心中自是惶恐凛然,视线余光又扫了扫几名居坐席中的大臣,这才将牙一咬,给了赞普一个肯定的回答,将这黑锅死死扣在擦布卡巴头上。
之所以要这么做,也并不只是因为擦布卡巴已经战死的缘故,还有一点就是擦布卡巴这一特殊身份。擦布卡巴是赞普的妻兄,而且赞普如今唯一的血脉也是由擦布妃所生,亲情可谓不俗。
除此之外,还有另外一点,那就是擦布氏这一氏族,曾经还是噶尔家重要的盟友。噶尔家作为吐蕃第一权门,执掌大权几十年之久,或许一些势力庞大的古老氏族不忿于噶尔家这个后起之秀,但是国中一些中小氏族却惯于唯噶尔家马首是瞻,擦布氏就是其中的代表。
噶尔家对赞普有扶立之功,甚至为了避免年幼的赞普被国中大族加害,赞普幼年时还在大论钦陵的军营中生活数年之久。也正因为这一层缘故,噶尔家才从擦布氏这一盟友家族选择一女子作为赞普的长妃。
只不过随着赞普壮年,与噶尔家这一权臣门户裂痕越来越深,擦布氏在这过程中也是左右摇摆,并最终选择抛弃噶尔家,彻底倒向赞普。
这一次擦布卡巴之所以急哄哄冲向唐军,大概也是存了要通过这一次的功勋抵消掉曾经与噶尔家结盟的心思,从而巩固其外戚的地位。
只不过,擦布氏与赞普的关系虽然亲近,但本身势力却并不算大。赞普虽然因为这一层亲谊想要将擦布氏作为心腹培养,但却未必符合国中这些大族的利益。
所以早前在大非川战场上,虽然有许多蕃军及时赶到了战场,但却并没有进行抢救,除了畏惧唐军势大之外,也是觉得擦布卡巴死了可能更好。
其实对于擦布氏这一外戚氏族的排斥早有端倪,去年赞普无功而返,在撤回东域的时候强行驱逐了唐国所布置的人事,将东域夺取回来。一些出身东域的氏族诸如韦氏之类劝阻未果,于是便提议赞普选择一名琛氏女子纳为次妃。
制裁噶尔家已经是国中的共识,那些大族们却不希望噶尔家倒下之后,诸如擦布氏这样的小族在赞普扶植下壮大起来,成为最大的得益者。
琛氏的直系继承人叶阿黎虽然已经外逃、且成为大唐皇妃,但还有诸多人事遗留在国中,与国中诸大族仍有着密切的往来。扶植一个琛氏的旁席以取代擦布氏这种异军突起的小族,无疑更加符合国中这些大族的利益。
所以这些败军之将们在一番权衡之下,索性异口同声的将战败的黑锅扣在死鬼擦布卡巴头上,也算是一种站队。
属下们的这些花花肠子,赞普又怎么会不清楚,再作逼问后见众人仍然坚持这一说辞,便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怒火,直从席中站起,抽刀在手指着几名败军之将怒吼道:“我大军雄万入此征战,尔等作战不利,先战辱国,已是大罪!卡巴罪过如何,起码战死沙场、壮烈捐躯,你等却弃部逃回,不死何为!”
说话间,他便持刀行下,盛怒之下竟似要亲自砍杀这几名败军之将。
几名蕃将见状后自是惊慌至极,忙不迭叩地高呼饶命。另有几名席中坐观的臣员也忙不迭起身作拜,疾声劝告道:“赞普息怒、息怒……几人虽战败可耻,但强敌将至,正是国中用人之际,何不让他们戴罪立功!”
赞普仍是怒不可遏,闻言后冷笑道:“国中大军群起,山南、大藏勇卒几十万,何惜几员胆怯鼠类!”
众人听到这话后,脸色又是一变,眼下抵达积鱼城的,主要还是赞普的直属卫军并山北诸茹、包括东域孙波所征发的兵员,山南与大藏象雄等地的军队则还在途中。赞普特意点出这两路军事力量,无疑也让在场这些人感受到威胁与压力。
堂中气氛先是陷入片刻的死寂,不久后韦氏的乞力徐缓缓起身,向着赞普拜下并沉声道:“诸将兵败辱国,确是该当责罚。但当下两国交战之际,首先还是要查清楚兵败真正原因,作为后继制胜的参考。卡巴勇猛善战,举国皆知,唐军即便早有埋伏,想要败之杀之也绝非易事,必然还有更多原因有失考虑。
唉,说到底青海此地虽然名为藩属、但却失为异域,在场诸员能通晓境域翔实者实在不多……”
讲到这里,韦乞力徐又望着几名败将冷声道:“你们几人死不足惜,但受刑之前仔细回忆,将兵败原因详细讲述,不可遗漏!此前分明已经有计策军令,让你等固守苦海以待大军,卡巴又不是你等上将,即便他一军出击,你等大不必追从,究竟是什么原因、逼得你们不得不出征?”
几名将领听到乞力徐发声斥问,先是愣了一愣,但生死之际倒也不失头脑灵光,很快便领会到乞力徐的指点之意,忙不迭又叩首说道:“臣等不敢抗令,但孤军远行,抵达苦海后全无策应补充,更加没有防事修整,守无可守又资粮将尽,迫不得已只能出击、盼望能够获资于敌……”
听到几人如此回话,乞力徐眸光顿时一闪,再对赞普说道:“大论钦陵虽然身在积鱼城,但噶尔家精卒仍然驻守海西,此番大军入境,彼等竟然全无策应准备,以致前路人马进退失据!此番前部战败,实在也不可完全归咎将士们不能用命啊……”
眼见败将们将战败之罪盖给擦布氏激怒了赞普,韦乞力徐便转变思路,索性将噶尔家拉下水。乞力徐曾经担任大论钦陵的副手,韦氏与噶尔家本就存在着竞争关系,且此前乞力徐之子出使大唐、归途却遭袭杀,极有可能就是噶尔家做的。
所以无论是出于权力的竞争,还是家门的私仇,韦乞力徐都想将噶尔家彻底弄死,越快越好!
第0945章 国运之争,不容退缩
“噶尔家、噶尔家……”
韦乞力徐一番祸水东引的言语,让赞普满腔怒火有了一个新的发泄对象,口中喃喃几声、语调虽不甚高,但那眉眼语气中的浓烈恨意却是让人心惊。
几名败军之将眼见赞普如此反应,自是又忙不迭将他们孤军深入之后所遭遇的种种困境添油加醋的描述一番。言辞中虽然也有夸大,但基本的情况也算属实。
苦海周边乃是连接海西的重要通道,且唐军尚未出现在这一片区域,于情于理,噶尔家都该在此境布置重兵进行防守。
可是当蕃军前路抵达此境的时候,暖泉驿等几处据点却只有少量的兵卒驻扎,至于物资储存则就更是几乎没有。这样的布防水平,不要说抵御唐军,只怕就连一些土羌部落的冲击都防守不住!
噶尔家常年驻守于海西,可对一些重要的区域控制竟然如此薄弱,这实在是让人感觉诡异。如果不是噶尔家的灵魂人物钦陵已经被囚禁在了积鱼城,甚至都不免让人怀疑噶尔家是不是已经私通唐军,要将整个青海拱手相让?
韦乞力徐虽然刻意勾起赞普对噶尔家的恨意,但所进言也并非无的放矢。此番国中大军来到青海与唐军进行交战,海西的噶尔家本来就是克敌制胜的一个重要因素。
或许在正面战场上,蕃国君臣都不放心重用噶尔家武装,但是噶尔家作为青海半个地主,在物资补给方面必须要解决一部分。
尽管蕃军在后勤补给方面的要求不算太高,但几十万人马的征发规模消耗同样不小,单凭随军家属的放牧生产是完全不能满足的。
眼下聚集在积鱼城的这十数万大军,是在将失而复得的东域敲骨吸髓的征掠一番、以及对白兰羌等诸部的勒索才获取到足够的军资与人马。可是国中后继人马的物资需求却还没有出处,那就需要以战养战和对海西地区的掠夺才能满足。
“钦陵住处再加精卒看守,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擅自出入!”
噶尔家的反常让赞普没有心思继续追究几名败将的责任,只是勒令剥夺他们的官职、发入苦囚营中,只是在如何处理噶尔家的问题上让他颇费思量,斟酌良久之后才沉声说道。
听到赞普暂时并没有刑训处决钦陵的打算,韦乞力徐眸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但也颇有分寸的没有再继续谏言。
他们韦氏之所以能够长盛不衰,就在于凡事绝不争强,特别是在眼前这位迫切想要摆脱掣肘、独立自主的主上面前。噶尔家之所以一步步走到赞普的对立面上,韦乞力徐是亲眼见证,自然不会再犯下相同的错误。
所以哪怕与噶尔家有着杀子之仇、争权之欲,当赞普明确表态之后,韦乞力徐旋即便选择继续隐忍。
眼见韦乞力徐乖乖退回自己的位置上不再言语,赞普眸底也闪过了一丝满意。在蕃国这复杂的局势中浸淫多年,赞普可不只有暴躁易怒这一面,甚至就连所表现出来的这一面,都只是他想让人看到的。
噶尔家掌权多年,如今遭到国中上下的排斥抵制,可是最终该要如何处理掉,仍然是一个意义重大的问题。赞普所希望的自然是凭此重塑王权的威严,而不是成为国中其他大族们瓜分权力的饕餮盛宴。
如今钦陵已经被他囚禁起来、不足为患,可现在的情势却已经不再是单纯的权力内斗,还有与唐军交战这一复杂的外患。暂时留下钦陵,既能让大军军心保持稳定,又能对国中各方势力形成一股震慑,让他们恭从于自己的命令。
抵达积鱼城已有多日,赞普却并没有召见钦陵。他理想中的事态发展应该是一举击败唐军之后,再将钦陵招至眼前,挟此大胜之威让这一贯强悍的权臣明白,吐蕃今日的强大绝不在于噶尔家,无论少了任何人,只要在他这个赞普的统治下,吐蕃便仍然会继续强大下去!
摘取最终胜利果实的道路虽然是曲折的,但一想到类似的场景,赞普心中便又充满了斗志。钦陵对他而言不只是一个阻挠王权的权臣,更是一个扎根于心底的魔障。
他幼年时的弱小与怯懦,对方都尽收眼底,只要钦陵仍然活在人间,都会让他感到羞惭、无地自容。只有以一种最强大的姿态,亲手干掉钦陵这个魔障,赞普才会感受到真正的身心独立与成长。
眼下虽然不愿面见钦陵,但噶尔家的诡异态度却需要搞清楚,所以在沉吟一番后,赞普又吩咐道:“将勃论赞刃召来!”
不多久,勃论赞刃便被招至此中,神情憔悴、脸色蜡黄,足见这段时间深受煎熬。
“贱奴!日前东域拜见,诉苦良多,求我救命,如今我果然率兵来解青海之危,你家又是如何回报君王?”
眼见勃论赞刃入前,赞普奋力一拍面前桌案,又是一脸盛怒的斥骂道:“青海素来你家率领,今王师大军入此,竟无丝毫助势行为!苦海全无设防,累我先锋兵败,贼奴一家该当何罪!”
哀莫大于心死,若是往常,听到赞普如此暴怒的训斥,勃论赞刃多多少少要感到几分心惊,可是眼下随着兄长钦陵被赞普囚禁起来,接下来事态发展的每一刻对噶尔家而言都是最为恶劣的处境,勃论赞刃反而能够保持一种心如死水的平静。
在听完赞普的斥骂后,他只是跪拜在地,见礼之后又抬起头来环视堂中诸众,然后才开口说道:“臣斗胆,请问在场诸人,几位曾与唐军交战夺胜?”
听到勃论赞刃这么说,在场众人、包括赞普在内,神情都多多少少流露出几分不自在。所谓伤人不伤脸、揭人不揭短,吐蕃与大唐虽然屡有争斗,但无论在青海、还是在西域,始终是噶尔家身当最前线,这些人多数连与唐军交战的经历都无,更不要说夺胜了。
“赞普所问只是当下,罪臣不必漫言其他!大论确有旧功可夸,但近年以来,属国土浑屡遭唐国啃食,如今失土更已过半!噶尔家守御不利,所以赞普才要征发国中甲兵,亲赴战场,解救青海之危!举国上下,忠义勇猛者岂独噶尔一家?今积鱼城内外,谁人不是目唐为仇、杀之后快!”
韦乞力徐面对赞普时自是谨守分寸,但却不会对勃论赞刃的嘲讽保持沉默,当即便瞪眼驳斥道。
勃论赞刃闻言后,嘴角微微一抖,闪过一丝讥诮,旋即又对着赞普说道:“大军未至之前,青海局面唯我一家苦苦支撑,唐军强势逼迫,土羌诸部闹乱叛离,不得已收聚精锐甲兵、镇压叛逃之众。但御唐大事,也绝不敢全然无顾。阿兄制定军机,是法旧年大非川故计,且先纵敌深入,以山川险阻弱其军势、以戎远途长耗其资用、以异域迷行乱其部署,再以强军部署于侧,伺时痛击此疲敝之军,如此可收事半功倍之效!”
勃论赞刃这一番说辞,又让赞普陷入了沉思之中。几十年前的大非川之战,是吐蕃与大唐争夺霸权的一个辉煌起点,吐蕃权贵们对于此战经过始末也都有着广泛的讨论,赞普对此自然也是知之甚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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