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衣冠正伦
作为当世屈指可数的战术家,讲到战争相关,钦陵自有一针见血的见解,他又望着赞婆苦笑道:“本以为还有机会积蓄士力,屈极反弹,让唐军再领略一番我的豪勇。现在看来,是没有这样的机会了。诸部反叛,不可不作应对,否则伏俟城情势必将更遭重创。这番便由你率军前往,给郭某还以颜色。”
赞婆闻言后便点点头:“阿兄放心吧,我知分寸所在,一定不让阿兄失望。”
听两名兄长对答,显然是已经有了笃定的计划,勃论赞刃不免好奇,可是没等到他开口询问,钦陵便又对他说道:“你三兄出兵之后,你便随我同赴积鱼城罢。无论是生是死,我们兄弟再同行一程。”
“我、我并不怕死,可是阿兄,你真的决定要走入赞普设下的这一死局?阿兄若遭不测,那我家日后……”
见兄长还是决定如此,勃论赞刃忍不住便流下了泪水。
“赞普不敢杀我,起码青海此战结束之前,即便不再作任用,也绝不敢伤我分毫。咱们父亲苦心筹谋、多年用功,才将青海夺下,让我家能够名重寰宇。子孙不肖,即便不能长拥此地,但无论哪方欲得此境,也决不可将我兄弟排斥在外!”
钦陵讲到这里的时候,眼神中再次精光流转,满目不屈。
“虽然赞普不敢擅害,但却需防别家用险,阿兄此行需嫡亲护卫。我诸子勇健,可跟随阿兄前往。至于伏俟城,有弓仁留守,可以无忧。家业存亡,少辈们不可再怯懦躲避,只有经受住这番考验,来年才有存续之能!”
赞婆又开口说道,钦陵闻言后却摇了摇头,只是还没来得及说话,赞婆已经起身扑跪在前并悲声道:“势弱累卵,苦争一线,来日震荡必然更胜当下。我兄弟手足情深、可以推心置腹,但却难防余子猜忌。之后无论情势如何,尤需和衷共济,我并无阿兄如此威望,唯以无私,方显至诚!”
钦陵听到这话,两肩又是微微一颤,起身离席将赞婆拉起拥抱,同时也忍不住哽咽道:“短别此生而已,我兄弟情深,哪惧黄泉路远!”
兄弟几人一番密话知者甚少,但是接下来沉寂混乱许久的伏俟城终于再有了大动作。首先是原本负责主持城务的赞婆调集人马,率兵五千人前往攻打叛乱投唐的羌人木卯部。
赞婆离城之日,长久没有露面的大论钦陵也终于走出了府邸,亲自出城送行,并向群众公布自己将重新掌握城务。
眼见到噶尔家兄弟们仍是亲密无间,内外分工明确,早前关于赞婆囚禁大论钦陵的流言自然不攻自破。特别是大论钦陵重新出现在公众视野中,也让伏俟城各种惶恐的情绪大大削减。
时至今日,仍然留守伏俟城的各路人马,要么是噶尔家的真正嫡系,要么是对大论钦陵充满崇敬。这些人的共同点便是全都对大论钦陵有一种超越理智的信任,哪怕如今海西局势已经恶劣至极,但只要有大论钦陵领导他们,那任何的危难便通通不足为惧!
赞婆率军离城之后不久,钦陵便又快速的将城中情势整理一番,挑选亲信负责不同事务,并委任嫡子弓仁暂领城务,而他自己则要西行归国,招引援军以抵抗来势汹汹的唐军。
虽然说城中不乏人对此仍然心存疑虑,但终究还是对大论钦陵的信任占据了上风。当下的海西的确是情况堪忧,很难独力迎战唐军,向国中请援也是应有之义。只不过此前海西与国中的氛围实在对立眼中,不免让人担心钦陵此行的安全。
“立国以来,功勋盛壮者有过于大论?况且此番唐国来犯,意欲夺回青海,已经不是国内的纷争。与唐国交战必胜者,除大论之外国中也无余者。赞普自然也深知轻重,必须仰重大论!”
虽然说心中有些忐忑,但伏俟城中绝大多数人还是作此设想,既是安慰自己,也是就事论事。
随着城中情势稳定下来,钦陵便也踏上行途。由于赞普限制了他的随从人数,所以只率领了几十名亲信员众轻装前往。
其实就算赞普不作此限制,眼下伏俟城能出动的兵数也是有限。过去一段时间里部众锐减,剩下的数万人也多有老弱妇孺,能持械作战者尚不满万数,被赞婆分走五千人之后,剩下的兵众也只是堪堪维持伏俟城的稳定而已。
一行人昼夜兼程,很快便来到了积鱼城。虽然钦陵所率员众不多,但积鱼城仍是一副如临大敌的态势,留守城中的几千蕃卒于城外列阵,不敢松懈。
待钦陵策马行至阵前,那积鱼城守将便在阵中高声叫喊道:“奉赞普王命,末将已在城中为大论布置客邸。但城池狭小,难容群众随意出入,不知、不知大论可否先随末将入城,余者随从暂于城外安置?”
听到对方这一喊话,钦陵再看一看身后那几十名随从,抬手制止了正待开口反对的勃论赞刃等人,甚至连身上的佩刀都一并解下丢在了地上,这才策马缓缓向对阵行去。
守将眼见到这一幕,连忙抬手示意身后一支百人队迎上前去,眼见到属下将钦陵接引过来并团团围住,这才长长的呼出一口浊气,下马迎上并入前再作礼拜,这才亲自拉起钦陵坐骑缰绳并说道:“请大论放心,末将在此城中一定会保护大论安全!”
守将亲自将钦陵引入城中,而在城外列阵的蕃军将士们也撤回城中,里三层外三层的将钦陵暂居的大宅团团包围起来。
一应看守事宜布置妥当之后,守将才又进入邸中立在堂前恭声询问道:“大论还有什么需要,直告末将即可,末将昼夜待命。赞普大军入城之前,便请大论暂居此中,不要外出。末将绝非斗胆拘禁大论,只是、只是……”
钦陵对此倒是不以为意,他自然明白他在蕃国的地位与影响。这守将做出如此严密的安排,还真的不是单纯的要羞辱制裁他,的确也有保护他的意思在其中。毕竟就算赞普暂时不会杀他,国中仍有其他政敌豪酋们急欲取他性命。
“将军请放心,我既然入此,便听凭安置。只是青海方面军情如何,请问赞普究竟几时能至?”
他坐在席中,示意守将不必过分紧张,然后又开口问道。
守将闻言后便摇了摇头:“主上驾程,末将不敢窥问。但既然大论已经入城,王师想必不远。”
讲到这里,他先是顿了一顿,然后更俯身低声道:“国中旧事,末将不敢擅作议论。但如今唐人再兴兵犯我疆土,军中上下都盼望大论能够再显威能,率我强军攻胜破敌!”
讲到对钦陵的感情,如今的蕃国民众们也是极为复杂。过往数年,赞普包括国中许多豪族都在不遗余力的宣传噶尔家的不臣之心,将噶尔家视作祸国的源头。国中这些将士与民众也都难免受此影响,心中不无埋怨大论钦陵为什么不能恭从王命,精忠事国。
但抛开这些上层人物勾心斗角所带来的影响,民众们对于钦陵的仰慕一时间也是极难完全的抹杀掉。毕竟如今吐蕃之所以国体有成、军政有序,便在于禄东赞父子的改革调整,噶尔家对吐蕃国中的影响可谓深远,某些方面甚至都远远超过了高高在上、久居红山宫殿的赞普。
特别是军中这些将士们,许多都曾在钦陵的率领下征战四方,获得一次又一次的成功。而这每一场胜利,所带来的不仅仅只是勋功殊荣,更有着分享战利品、改善生活的实际利益。
可以说除了那些赞普亲领的王室卫队与各家豪酋的嫡系人马之外,国中这些桂户军众们对噶尔家都怀有着不低的情感。在戎则必崇尚胜利,而钦陵这个常胜统帅,自然也就能够获得广泛的拥戴。
所以守将所言钦陵既至、王师必将不远,也绝不是无端的猜测。现在钦陵既然已经自投罗网,赞普必然是要尽快将之控制在自己的手中,绝不能容忍他直接接触太多国中将士。
在稍微表达了希望能跟随钦陵继续征战的想法之后,守将也不敢再继续逗留、与钦陵长久的单独接触,告罪一声后便退了出去。
在钦陵抵达积鱼城的同时,赞婆所率领的五千人马也浩浩荡荡的靠近了反叛的木卯部领地。
大军一路翻山越岭行来,自是有几分疲惫,但赞婆却并没有下令休整,而是亲率一千名前锋部伍直攻木卯部正面营地。
伏俟城征讨大军的到来,让整个木卯部都人心惶惶。新任的首领柳青虽然有投靠大唐的胆气,甚至狠戾决绝的手刃亲父,可若是讲到统军作战,与威震青海的噶尔家为敌,心里还是虚的不得了,每天做的最多的事情便是询问郭元振唐军主力究竟几时才能到达,至于整顿部伍、坚守迎敌的工作,几乎没有做过。
郭元振对此也有些无奈,他虽然有独行狼窟的勇气与从容,但却耐不住猪队友的不给力。特别在李祎率部护送流散唐人离开之后,他在木卯部中只剩十几名护卫,话语权骤降,甚至就连行动都受到了极大的限制。
柳青是真怕了他的蛊惑之能,大概是担心郭元振或会在族中选择其他人来取代自己,过去这段时间里恨不能贴身保护郭元振,限制他一切的行动与对外的交流。
所以当赞婆率军抵达,并开始对木卯部发起进攻的时候,整个木卯部营防几乎形同虚设,不待双方有什么实质性的接触,分置在外围的那些族众们便拔营而走,纷纷向营内涌来,登时便让整个部族变得更加混乱。
“族长,伏俟城大军实在是太凶狠,儿郎们实在抵挡不住了!咱们既然已经投靠唐国,为何唐国的援军至今都没到来?”
负责外围组织防守的木卯部族人眼见族众一触即溃,顿时也是斗志瓦解,跑得比其他人都快,纷纷聚集到大营之中,围住柳青便是一通诉苦询问。
柳青这会儿也是完全没有定计,望着帐外仓皇走动的诸多人影,急得满头大汗,只是一遍遍说道:“我已经是唐皇册封的县公,是真正的唐臣,唐军绝不会弃我不救!有救的,一定有救……”
“可现在敌人已经将要攻入营中,救兵何在啊?那可是伏俟城的大军,大论钦陵啊,谁能抵挡得住?”
柳青这一番自我安慰说服力实在有限,族人们全都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特别想到大论钦陵种种凶威旧事,更加的胆气全无。
“营中不是还有一个唐官?不如把他绑来献出,让大论消遣怒火……”
突然有人作此提议,而其他族人们在听到这话后,一时间也仿佛找到了一条出路,旋即便有数人发声附和。
“不可,这绝对不可!若真献出唐使,大论钦陵未必会放过我们,唐国必然也要对我部大加报复!”
柳青这会儿虽然也是慌乱至极,但还没有彻底的糊涂,心知真要这么做了,那才是真正的取死,因此忙不迭摆手否定道。
可无论她意欲如何,当下迫在眉睫还是如何应对伏俟城大军的攻势,眼见营中骚乱越来越扩大,厮杀声也越来越近,柳青只得硬着头皮道:“当下先是迎敌,稳住阵脚!把唐使请至此处,与我一同迎战!”
将郭元振请至此处,除了慰藉自己、稍作镇定之外,柳青也是担心真有族人惊惧之下或许便要劫掠郭元振外出投敌。
很快,郭元振便被上百名木卯部卒众们拥至大帐中,入帐后眼见群众惶恐,郭元振立时便皱眉沉声道:“伏俟城之军远来疲众,不顾力弱,强行攻坚,这正是示人以短!我方只需严守,步步为营,消磨敌军锐气,其必退后休整。以逸待劳,兵法上势,切忌自乱啊!”
“听到没有?你们听到没有!一定要守住营垒,守住!”
柳青听到这话后,也终于心生几分定计,手中紧紧握住一柄短刃大吼道:“我营阔几十里,层层叠设,就算任由拔取,也要耗时经久,不必畏敌如虎!出帐,应敌!敢弃营后退者,一概刑杀!”
她口中这么呼喊着,同时上前紧紧握住郭元振的手臂:“请郭府君随我一同掠阵迎敌!”
郭元振自然没有拒绝的余地,就这么被柳青拉扯着向帐外而去。一路行走间,眼见到木卯部营防布局杂乱有加,外围溃众倒卷奔走、与营内走卒纠缠起来,甚至营中精卒都不能顺畅抵达前方战线,郭元振不免连连的摇头叹息。
早前轻松的闹乱夺权之后,郭元振便见识到木卯部营地设置诸多的不合理,并也向柳青提出了建议。可这女子只是关心唐军几时来援,对于营地布局却少作调整,这也实在是让人倍感无奈。
一众人艰难的前行几里,终于抵达了外围战线附近,眼见到外围的营垒已经被拆除诸多,伏俟城的士卒与旗帜游走不定,众多的外围卒众已经伏地乞饶,柳青已经是吓得裹足不前,哭丧着脸拉住郭元振颤声说道:“贼势凶恶、太凶恶了,府君还有什么抵抗之计?”
郭元振这会儿也实在有些不淡定,他设想过许多自己弄险结局,却没想到会被一个蠢钝如猪的女子连累致死。
而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对面伏俟城人马已经在大吼起来:“木卯部贪夺牧马,罪大恶极!族女许配大论之子,挟女索货,不肯送亲!交出牛马、交出女子!”
“这、这……去年确有此事,长兄之女许配大论少子,阿耶索求粮货却不得,没能成……”
柳青听到这话后,脸色顿时更白,又担心郭元振误会,连忙发声解释。
“你住口!”
郭元振正皱眉听得认真,不耐烦这女子吵闹,顿足喝骂一声,然后又站在原地观望片刻,脸色变化几番,然后便摆手冷笑道:“回营安坐吧,攻不进来!”
说罢,郭元振便转身往后方走去,柳青却仍是慌乱,看看郭元振的背影,又看看仍在营外叫嚣的伏俟城将士,继而便发现那些已经攻破外营的敌人们开始向后方撤离,顿时愣在了原地。
伏俟城将士们进攻的迅猛,退去的也迅速,很快便留下了满目的狼藉。而柳青这会儿也终于如梦初醒,忙不迭向营内奔去,追上了已经走出数里的郭元振,颤声道:“郭府君怎知……”
“你们木卯部啊,真是让人无从评价。既然约定要嫁女,怎么能自食前言?眼下被人堵住家门问罪,这是何苦来哉?还不快将女子送出,并献上牛马赔罪!”
郭元振懒得解释更多,只是随口回道。
“可、可那女子,早在日前便被杀了……”
柳青这会儿仍是满头雾水,明明她们背叛投唐才是大罪,怎么伏俟城来人只是问责儿女婚约这枝节小事?可就算是这种小事,她也满足不了啊!
郭元振闻言后更是无语,转回头叹息道:“杀了人家即将过门的新妇,这仇怨结的可深了。那要奉给更多物货,看看人家肯不肯原谅你们失信的过错!”
第0940章 功成此役,扬威此役
前线唐军在青海境内各种活动,后路的大军主力也并没有就此停滞不前,诸路精锐人马与大军各种辎重都在从赤岭一线的山道缺口源源不断的向海东进行输送。特别是军械辎重的运输,耗费了极大的人力物力。
不过这样的工作也是无可避免的,唐军战斗力之所以强大,除了优秀的兵员素质之外,还在于精良的武装。一般的主力战卒装备已有十数种类之多,而一些特殊的兵种,诸如陌刀队、重骑兵等,装备水平更是奢华的令人咋舌。
跟武装精良的唐军相比,诸胡助战人马则就寒酸得多。虽然说按照各部族的势力大小而各有差别,但整体上的武装水平要远逊于唐军。
大唐此次收复青海,动员兵力多达三十余万。依照战斗力来划分的话,大军可以分为五个档次。
第一档的自然是唐军当中的精锐部伍,诸如前锋的游弈斥候、分散在各军之中的特战兵种,这一部分兵力约有五万之数,包括圣人入陇所率领的三万名靖边健儿们。这一部分军众,就代表着如今大唐军队的最强战斗力水平。
第二档次,便是十余万镇戍陇边将士们,单兵素质而言,这些戍卒们要略逊于那些优选的精锐,但因久镇边境,军事素养极强,也是大唐军队的中坚主力战斗人员。
第三档次的则就是诸镇城傍胡卒,包括高句丽、高昌等这些早年被大唐攻灭的政权遗民们。这些人被从各边迁徙到陇边各镇,长期的作为战斗人员参与到大唐的边疆攻防体系中来。讲到真实的战斗力,其实并不逊色于唐军的主力战卒,只是在装备配给方面略有逊色。
至于第四档次的,则就是吐谷浑、突骑施等有着明确与迫切诉求的胡部势力。这些胡部势力本身便不弱小,也希望能够凭借青海此战达成各自的诉求,因此在受到大唐征召的时候也并不留私,各自派遣出了部族主力参与战争。
而第五档次的,便是地域周边那些势力不算强大、对于青海此战也没有太大兴趣的胡部。这些胡部们不敢违抗大唐的征令,但又不舍得将部族真正的力量投入这场战争中来,不免就虚与委蛇,随便应付。
在接下来的战事中,大唐的主力人马自然是与吐蕃交战决胜的关键。可那些诸胡助战部伍也不可作壁上观,出工却不出力。虽然有的胡部从一开始就不打算在这当中有所作为,但大唐的圣人陛下却并不打算放弃他们,仍在认真的帮助他们寻找存在的意义。
圣驾从兰州的金城转移到鄯州之后,李潼能够更便捷的掌控全局,但也并没有因此就变得繁忙起来。他虽然亲临陇上,但也并不需要事必躬亲,具体的军务调度自有军中各级将官负责。
在这方面,他也并不比那些身在一线的将领们更具经验和智慧。所以除了一些大的战略方针的拟定之外,李潼也并不肆意侵夺诸将事权以彰显自己的权威,多数时候都安心的待在鄯州城中、做一个坐镇后方的吉祥物。
当然,收复青海这么大的一个战略目标,需要注意的也并不只有战场上的排兵布阵。特别是关系到战后青海的秩序恢复以及长久治理,更是一个需要深思熟虑的难题。
李潼虽然并不插手具体的行营军务,但是对于战场之外的各种因素却要有一个通盘的考量,并拟定出几种备用的方案,以待战后选择与实施。
“前锋郭知运再进奏告,莫离驿前营收聚羌胡已逾三万之众,青海王慕容万遣员前往募勇,应从者极少,行伍不成,若再不作妥善处理,恐将有累军机。”
鄯州州城里,大军长史刘幽求在将诸方军务整理一番后,匆匆入堂奏告圣人。
听到刘幽求的禀告,李潼忍不住便叹息一声,说道:“青海王弃国绝义,时逾半甲子,当中传嗣几迭,如今再返青海,已经很难再作宣抚号召之用了。民情散若砂砾,更难细细调和。”
讲到这里的时候,李潼又是不免心生几分失望。天上浮云似白衣,斯须改变如苍狗,吐谷浑国灭几十年,青海王一脉对青海情势的影响越来越微弱,特别是对底层的青海羌胡而言,许多人甚至都早已经忘记了他们的旧王。
对于这一点,大唐方面其实也早已经有了认识。像是早前朝廷在海东所任命的青海军使慕容复,原本是希望通过慕容复这一吐谷浑王室子弟来笼络青海方面的胡部实力,组织一支青海王帐卫队,用以瓦解对抗噶尔家在青海的统治。
这一支军队建立以来,虽然也获得了一定程度的发展,以青海湖中央的伏龙岛为中心,壮大成为一支过万众的武装力量,给大唐在海东的经营提供了不小的帮助。
可是这一支军队的壮大基础却并非来自青海诸胡对吐谷浑王室的怀念,而是伴随着大唐在海东越来越强大的影响力才发展起来。
换言之,所谓的吐谷浑青海王遗泽在青海的影响力,甚至都比不上大唐过往数年在青海的经营所积累下的威望。在青海局势变幻不定的当下,当地诸羌部更重视的还是基于现实的利弊考量,而非所谓的旧王情义。
但这也并不意味着青海王室就彻底的没有了利用价值,且不说青海王慕容万此番参战、从安置地安乐州所带来的几万部伍,单单青海王这一身份在青海秩序恢复方面仍有不小的意义。
虽然青海王一脉对青海底层羌民的影响已经微乎其微,但其存在仍然一定程度上代表了青海地区的旧秩序格局。底层羌人在这旧秩序当中存在感本就不高,对此自然也就乏甚怀念,可是那些大部豪酋们对此却仍怀有着不小的认同感。
青海王在青海虽然已经不再具有实际的统治力,但其存在本身便是吐谷浑曾经作为一个独立政权的最大象征。
无论大唐还是吐蕃作为青海地区的统治者,如果完全抹杀吐谷浑王室的存在,那就意味着完全的否定了青海地区的旧有秩序。那些羌部豪酋们未必对吐谷浑王忠心耿耿,可一旦旧王被彻底干掉,那便意味着他们的存在也将岌岌可危,必然会人人自危,不利于新秩序的建立。
所以吐蕃在征服了吐谷浑之后,也并没有消灭吐谷浑王室,而是扶立起一个莫贺可汗作为傀儡,建立起一套统治秩序。
当然在所有征服者当中也并不是没有倔脾气的人,那就是隋炀帝。隋炀帝在攻灭吐谷浑之后,并没有对吐谷浑的旧势力与秩序进行保留,而是直接设立郡县统治。但哪怕在当时,隋朝能够控制的也仅仅只有海东有限的区域,且在不久之后吐谷浑便复国成功。
归根到底,吐谷浑这个河西政权能够存在长达数百年的时间,是有着一定的生存之道。且青海地区复杂多变的地理环境,也给当地势力的起伏兴衰提供了充足的战略纵深与变数,想要进行彻底的规划占领与归化统治,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
且不说中原皇朝在青海地区的经略得失,就连占有吐谷浑长达两百年之久的吐蕃最终也并没能彻底的消化青海。到了中晚唐时期,青海当地诸胡又加入到张议潮的沙州归义军,促成了河湟归唐的壮举。
所以,青海的得失与否,并不仅仅只是大唐与吐蕃两大强权的军事对抗,同时还是一个民族问题与阶级问题。
青海王虽然已经遭到了青海当地底层羌民的抛弃,但那些大族豪酋们对青海王这一身份仍然有着不低的认同感,当然这一份认同感与忠义无关,而是代表着征服者肯不肯保留维系他们各自利益的标志。
这一系列的认知,也并不是李潼的凭空揣测,现实就存在着这样一个反例,那就是如今在海西已经近乎众叛亲离的噶尔家族。
噶尔家如今在青海越发势弱,虽然说在大势上来说,根本在于吐蕃对这一权臣家族的放弃、以及大唐在军事上的步步紧逼。
但若仅仅只是来自外部的压力逼迫,也很难在极短的时间内便让噶尔家处境如此萧条。毕竟从禄东赞时期开始,噶尔家便立足青海,长达几十年的统治,而钦陵在军事领域也是青出于蓝、接连创造辉煌。哪怕在去年,噶尔家的伏俟城周边仍然聚众几十万,完全看不出势力衰弱的态势。
可就在年后这短短几个月时间里,噶尔家的势力便如同漏气的皮球一般快速萎靡。李潼在从长安出发之前还将攻夺伏俟城作为唐军前期最大的战略目标,可是入陇之后,伏俟城噶尔家的势力已经不再值得大唐过分看重。
这其中有一个重要的原因,那就是去年钦陵在积鱼城外追杀围剿了吐谷浑莫贺可汗。钦陵这一行为在当时看来的确是威不可挡,就连气势汹汹的吐蕃赞普都不得不暂时放弃对噶尔家的威逼而选择退兵。
但是钦陵这一行为对青海当地这些大族豪酋们而言,那就实在是太疯狂了。莫贺可汗名义上还是青海的王者,这一份权威自有吐蕃赞普背书,却仍然不能阻止钦陵的屠刀挥下,那其他大族在噶尔家面前又有何安全保障可言?
在周边没有强大实力强硬干涉青海之前,这些大族豪酋们尽管心生警惕与贰心,但是迫于钦陵强大的威慑,一时间也不敢有所异动。
可是随着大唐宣布了对青海的收复计划后,这些豪酋们又怎么甘心继续臣服于钦陵的淫威之下,任其生杀予夺,胆战心惊的承受着朝不保夕的煎熬?
这世上从来没有绝对的强大,特别是作为一个势力的首脑,如果认为凭着强大的武力便能肆无忌惮的行事,那现实必然会给予其刻骨铭心的反噬。
作为当世屈指可数的战术大家,钦陵当然不是那种一味恃勇用强的匹夫,但跟那卓越的军事才能相比,政治智慧无疑是其一大缺陷。
所谓猛虎不屑与群豺为伍这样的中二宣言只是一个笑话,往年若无这些迎风倒、无筋骨的群胡举族相助,钦陵也难以创造一个又一个的军事辉煌。而现在遭遇这种众叛亲离的处境,也与钦陵性格与行事的缺陷深刻相关。
当然,哪怕到了现在,钦陵也可以颇为欣慰的说上一句,他终究还是自己把路走穷,死在了自己手中,而非来自旁人的加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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