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衣冠正伦
“看来营中行事颇为顺利了?”
双方汇合后,郭元振翻身下马,微笑着对李祎说道。
李祎闻言后便点点头,并将他们入营以来行事经过讲述一番,并忍不住的指着正向此处靠近的柳青叹息道:“这女子实在太狠恶,行迹颇无人性,当时状况,实在不需要亲为……”
郭元振听到这里,先是示意随从将柳青阻在外侧,然后才又说道:“这些胡种做出什么样的行径都不奇怪,只要不损害我方计议,那也由她,倒也不必形容厌恶。”
话虽如此说,但郭元振心里多多少少也是有些不悦的。这个柳青是由他招降过来,并向圣人举荐,且圣人也给予了颇高规格的封授,是有一种要将其塑造成青海羌胡表率的打算。可现在对方却做出了这种行为,接下来自然也就不可再作更大的礼遇宣传。
毕竟,大唐需要的是让这些胡酋们归化忠义,并不是鼓励他们父子相残。哪怕大唐心里乐见诸胡狗咬狗的内斗,但在面子上必然也需要维持一个忠义伦情的价值观。
眼下青海尚在战争时期,可是等到战争结束,涉及到接下来的局势稳定与利益分配的时候,柳青这样一个弑父的名教罪人必然难以获得朝廷的关照与重视。而作为其引荐者的郭元振,时誉可能都会受到一定的连累。
不过这些也都只是后计,郭元振很快便将之抛在脑后,阔步行向正在不远处等待的柳青,拱手笑语道:“本以为营中行事或还波折难免,没想到县公巾帼豪迈,顷刻间大势即定,郭某在外筹计反倒显得有些多余。”
柳青这会儿心情也有几分激动与自豪,但在看了一眼郭元振所引来的那些羌卒们之后,还是低下头谦逊道:“事关生死,妾唯奋力向前,不敢顿足待毙。若无这一点决绝,恐也难得府君青眼。府君如此盛赞,实在愧不敢当。府君在此海西之境尚且有此呼风唤雨之能,可知人间确是得道多助。此间诸部能得保全于大势反复之际,府君德祐之恩,此间诸众必铭记不忘!”
在此一番内外配合之下,一场夺权的事变很快便落下了帷幕。即便是还有一些余韵波折,主要也是搜索那些在动乱过程中四处逃散的杂部羌民,对木卯部整体局势已经没有了太大的影响。
成为木卯部新的首领后,柳青便即刻下令在原酋长大帐的后方再造大帐,用来接待大唐人马与郭元振所率来的帮手们,并且在这座新的大帐中正式接受了大唐朝廷的册封。
朝廷给予木卯部首领的官爵是四品归义将军散官、金山县公,这待遇在诸归义胡酋当中并不算特别的高,但对木卯部而言也绝不算低。
特别是爵位,在诸羁縻势力当中也绝对算是稀缺品。以往能够获得正式爵位封授的胡酋,要么是其区域中的绝对霸主,要么是在大唐的羁縻统治下有着确凿的显赫大功。
木卯部虽然势力不弱,但在海西地区也不算特别显著。像郭元振此番所召集的两部胡酋,其各自势力便都超过了木卯部。
其中一个便是在朝廷还未出征青海之前便已经投靠了大唐的胡酋句贵,羌人句贵部乃是青海土羌中的大部落,盛极时分族众多达十数万众,祖上甚至曾经担任过吐谷浑国相大将。其势力大到哪怕句贵已经被郭元振招降东逃,但留在海西的部曲族人们,噶尔家仍然不敢赶尽杀绝。
至于另一个,身份则就更加的不得了,其人名慕容道奴,乃是吐谷浑王室后裔。去年钦陵在积鱼城外杀掉吐谷浑小王莫贺可汗之后,另择其他人去统御安抚留在海西的吐谷浑遗民部族,慕容道奴就是其中一个人选。
可现在,就连这样一个海西真正的实权人物都被郭元振给笼络过来,这也是让柳青倍感惊讶的原因之一。
在见到实力远比他们弱小的木卯部都获赐殊封,两名豪酋脸上也都不免流露出羡慕嫉妒之色。但在郭元振与他们小声交流一番后,两人神态便恢复了平静。
柳青将这一幕收于眼底,不免更加钦佩郭元振的蛊惑之能,同时也连忙又说道:“如今族中恶员已经诛尽,而我部也终于成唐国臣民。妾一介女流,并无征战杀敌之勇,唯今所愿,便是希望能够将部民率引东行,献于圣人天可汗陛下帐前,斗胆请问郭府君,我部几时可以东行?”
郭元振并没有正面回答柳青的问题,而是指着在座两名胡酋笑语道:“此番归义波折,虽然是县公决然定势,但外部壮势之功同样不可忽略。郭某谨遵圣意,自是不敢夸耀。但两部奔援,劳累有加,县公还是应该有所表示。”
“这是自然!哪怕没有府君建议,妾也不敢独享事成之利。本部族众、牛马所属,各分一成赠给两位,稍后族员计点清楚,两位便可领取报酬!”
柳青自然明白这两名豪酋在海西的势力之大,哪怕已经投唐,也不敢狐假虎威的让他们做白工。幸在过去这段时间里木卯部搜聚诸多杂胡部族,势力壮大不小,哪怕眼下要分出两成,也是可以承受的。
更何况她眼下新掌部族大权,重新建立族中人事关系就让人头疼不已,更加无从控制那些归附不久的杂胡部族,不如直接分给两部作为报酬,彼此还能建立起一个共同的利益。
听到柳青手笔如此阔绰,两名豪酋也都不免眉开眼笑,各自开口道谢。
“眼下族中情势虽定,但消息必然也难长久隐瞒。此间与伏俟城虽有沟壑为阻,但快马绕行亦不需旬日。若伏俟城惊闻此间讯息,妾恐灾祸转眼将至啊……”
在同两名豪酋稍作交谈之后,柳青又转头望向了郭元振,一脸忧心忡忡地说道。而听到这话后,那两名胡酋也都不复轻松神态,一起望向了郭元振。
看着几人一脸忧虑的神情,郭元振又笑语道:“钦陵悍名昭著,诸位有所忧虑,也是人之常情。但眼下青海时令所限,仍未破荒,大部迁徙,实在不易。若噶尔家果然出兵来攻,半道仓促迎战不如据此境地坚守,以待国中强援……”
“可是、可是……”
听郭元振这么说,柳青顿时一脸的情急,连忙开口打断郭元振的话。
郭元振却并不打算仔细倾听柳青的争辩与诉苦,只是摆手说道:“当下青海势力之所对抗,乃是大国之争,远非钦陵区区一悍臣能为左右。其部缩守伏俟城,才给了诸位归义求全的机会。事态如此,你等也各有体会。其来攻与否,尚在两可,无谓因此疑惧乱我阵脚。
郭某既然身入此境,便绝不会对诸位诉求置之不理,同荣同辱,应有之义!唐家雄功在即,岂会坐视臣员危亡而不救?即便势成至险,郭某既然在此,当赴死于诸位身前!”
“府君高义,导引我等归顺大唐,更约誓同生共死,我是信得过府君!如今青海已非旧时天地,即便大论悍然来犯,更复何惧!”
胡酋句贵这会儿也起身表态道,而柳青与慕容道奴见状后,虽然心底仍存几分迟疑,但也不便再表现得过于怯懦。
见几人暂时被稳定下来,郭元振才又说道:“早年蕃势猖獗,唐家于此用力颇有不继,不乏陇边士民因此流落寒荒,思乡流泪,让人心酸。今王臣再赴此乡,绝不能视此生离死别而不恤。所以请诸位但有余力,能够助我收抚此间流离之唐家士民,先行送返故乡,不要让这些苦命人众再受狼烟虐害,埋骨异乡!”
听到郭元振这么说,几人多多少少有些不自在,这么说只有唐家士民在你眼里才算人命,要提前召集送走,而我们却要留下来帮你抵抗大论钦陵的进攻?
“作此请求,也是给诸位指点一个积勋的方便法门。我大军不久之后便要深入青海,届时流散青海之士民必然蜂拥来投。今次圣人亲掌军机,扬威破敌之外,更有抚恤救亡的大计,救活一人之功,更胜斩首一贼。诸位若能勤于救助,则大军入境之际,兵不血刃、先功已得!”
常同这些胡酋打交道,郭元振自然深知该要如何驱使这些虎狼鹰犬,一手画饼的技法早已经炉火纯青,张口就来。
果然在听到郭元振如此表示后,几人心中些许抵触便荡然无存,各自心中计议起来,而柳青更是直接表态单单她木卯部中便有上千名唐人在此,即刻便可交付出来。
如此一番计议之后,一直到了深夜,众人才散开休息。郭元振却并没有直接入睡,而是唤来李祎吩咐道:“你所部人马休养两日,待几部交付我国亡民之后,即刻护送东归。胡性狡黠,情势反复不定,我等领事者尚有智勇可恃,但那些深受灾害的士民们,实在不可再受危害波及,尽早送回国中,让他们能安养余生。”
“可府君独留于此,若情势再生波折,我担心……”
听到郭元振的吩咐,李祎有些不放心地说道。
“这也没有什么可怕的,胡性虽然狡黠,但其所思所欲,我观其如掌纹一般。”
郭元振摆手笑了笑,不无自负道:“况且我又是什么俗类,谁敢擅加虐害?皇命使我,身后几十万大唐精军是我后盾,虽独步狼窟,有何惧哉?”
见郭元振说的豪气干云,李祎不免也是大受振奋,同时忍不住叹息道:“憾我并无府君如此驱胡用命的调教之能,否则狼窟并行、驱胡杀胡,也是一大快意!”
“少年气盛,便是至宝。雄主治世,丈夫但有壮志不损,何患功名不著?只可惜我知遇时晚,蹉跎多年,恐时不我待,才要行险斗狠、追回旧时,不负主上赏识之恩!待到来年,四海沐恩、寰宇宾服,后辈但有志力能守壮业,便无需再舍命搏功。”
郭元振上前拍着李祎的肩膀,望着那英气勃勃的脸庞,不无羡慕地说道。
稍作抒情之后,他又沉吟道:“眼下留于此境,也是希望能为大军探明前程。钦陵绝非善类,一番隐忍让人不解,居心如何实在难测。今次于其巢侧策反挑衅,无论其人如何应变,都可窥其肺腑。”
如果仅仅只是木卯部归附与否,自然不值得郭元振亲身入此的犯险,他此番到来,更主要的目的还是想要试探一下钦陵的真实意图。不独木卯部,甚至就连他之后又招来的两部胡酋,也都是试探钦陵的筹码。
第0939章 黄泉路远,情深不惧
钦陵究竟意欲何为,不只大唐方面有些猜不透,就连伏俟城噶尔家的亲信们同样也是疑惑不解。
眼下唐军游弈们肆无忌惮的深入青海活动,已经给境域局势带来了极大的改变,虽然唐军还没有正式踏足海西之地,但伏俟城周边情势也已经无可避免的受到了极大的影响。
这其中最显而易见的变化就是聚集在伏俟城附近的诸胡人众肉眼可见的速度锐减下来,虽然说秋冬聚合求存、春夏游徙谋生也是青海诸胡长久以来的生存方式,但如此急剧的离散显然不是什么常态。
伏俟城作为噶尔家控制青海的核心之地,本来就聚集着大量的胡部仆从。特别是在去年下半年,大论钦陵一路追杀叛逃的莫贺可汗,再一次向国中宣威,同时伏俟城又获得了来自大唐的物资援助,使得伏俟城周边所聚集的胡众数量激增,多达几十万众,几乎回到了噶尔家权势巅峰时期的状态。
然而任谁都没有想到,这一时的煊赫似乎成了噶尔家最后的回光返照。随着赞普回撤、强占西康,大唐与吐蕃的关系急转直下,也使得夹在两大强权之间的伏俟城情势变得微妙起来。大论钦陵去年一场耀武扬威的举动,在这样的大势变化之下,顿时也显得苍白起来。
其实在大势转变的最初,伏俟城方面人心还是不乏乐观。赞普出尔反尔、重新夺回了西康,使得大唐与吐蕃之间的矛盾核心从青海转移到了西南,伏俟城许多人都不免松了一口气,觉得他们能够在这一轮的风波中侧身于事外,获得更长久的喘息之机。
尽管接下来事态发展并不尽如人意,大唐居然做出了要出兵收复青海的决定,但仍有许多人心存侥幸、甚至于不无讥讽大唐在对外策略上的失策。须知就在去年,大唐还向海西输送了许多的物资,一副要长修边好的态度,结果几个月之后便要兵戎相见。
且不说这种朝令夕改的态度转变是否有失大国气度,起码也是显露出大唐君臣们在这一事情上的短视与狂妄。战与不战暂且不说,可大唐向海西输送的那批物资,的确是极大的缓解了海西物资短缺的燃眉之急,若没有这一批物资援助,那么去年海西单凭大论钦陵一时雄起,也难以兴聚起那么壮大的声势。
现在大唐再将海西列为征伐的目标,此前的所作所为无疑就成了资敌的愚蠢行径,实在是显得有些可笑。
然而接下来的事态发展,却是大大的出人意料。随着大唐将要再次出兵青海的消息传来,围聚在伏俟城周边的胡部便开始快速的离散,甚至有的胡酋直接便打出了要归附大唐的口号。
短短一个多月的时间里,伏俟城周边从盛极时几十万民众,飞快的削减到仅仅只剩下几万人。而哪怕是剩下的这几万人,每天也不断的有逃离发生。
那些仍然忠诚于噶尔家的人在眼见到这一局面后,心中自是倍感焦灼,除了怨恨土羌杂胡全无忠义之外,也在热切盼望着大论钦陵能够再有惊人之举,力挽狂澜、收拾人心。
然而这一次,他们可能要失望了。过去这段时间里,钦陵非但没有做出什么有效的应对举措,甚至都绝少露面于人前。
上午时分,伏俟城中钦陵府邸外又聚集起了几百名青壮子弟,他们游荡在墙外长街上,不断跳闹叫嚷发泄着。而那些全副武装、环绕府邸的护卫们对此则只是视若无睹,既不做驱赶,也不给以任何的回应,只要这些人并不跨过基本的警戒线、或是做出什么危险性的行为,便任由他们在这附近喧闹折腾。
类似的画面在这段时间里时常上演,守卫们早已经是见怪不怪。事实上如果不是因为职责所限,他们甚至都想加入其中。胡闹一通或许无补于事,但却能将过去这段时间里心中的积郁与不满稍作发泄。特别这些护卫们因职责的缘故,对伏俟城眼下恶劣的局势了解要更加的深刻。
年轻人们在邸外跳闹宣泄着心中的不满,久久不肯散去,也是因为在眼下人心惶惶的伏俟城中,除此之外已经没有别的途径可以让他们发泄那充沛的精力。
午后时分,一路骑兵风尘仆仆的从城外飞驰而来,率队者是一名精壮的中年人,眼见邸外这乱糟糟一幕,那中年人脸色顿时一沉,立马街中并怒喝道:“尔等贼胆,竟敢在此哗噪闹事!”
年轻人们听到这呵斥声,心中先是已经,转头望去,待见来人乃是大论钦陵之弟勃论赞刃,脸上顿时涌现出激动期待的神情,纷纷凑上前来围绕着勃论赞刃大声呼喊道:“将军总算归城了!城中有大变故,赞婆勾结唐人、囚禁大论于邸中……我等求见大论,要捐身图存、与唐人死战,却不得见!”
钦陵神隐邸中后,伏俟城日常事务主要便由赞婆负责主持。所以许多人便将伏俟城眼下的恶劣局面归咎于赞婆,而赞婆又是主要与大唐接洽之人,因此人们自然便将如今伏俟城的各种不合理作阴谋论,认为赞婆已经背叛了噶尔家,可谓是恨意满满,甚至都不愿再作敬称。
勃论赞刃自知兄长不久前遭遇族人刺杀,加上手足情深,自然不相信这些人对赞婆的诬蔑指摘,因此脸色变得更加难看,继续怒喝道:“住口!谁人教你们作如此妖言惑众?大论安居邸中,兄弟各领事务,尽心尽力保全宗族,竟受如此险恶指摘!统统散开,否则俱受刑问!”
众人听到勃论赞刃这么说,仍是不肯散去,还待据理力争,但勃论赞刃已经下令护卫们将人群驱散,而自己也策马行入了邸中。
“五弟总算回来了!我真担心国中会对你刁难加害……”
勃论赞刃入邸不久,赞婆很快便阔步迎了上来,疲惫的脸上难掩喜色,入前便抬起两手保住自家兄弟两臂,并不无期待的开口问道:“赞普既然放你归部,此行是否……”
不同于赞婆的热情,勃论赞刃神情却显得有些冷淡,他身体微微一晃避开了兄长的拥抱,眉头微皱着沉声说道:“我此行如何暂且不说,如今城中局面为何如此?我离开时,城池内外尚聚众十万有余,可现在呢?不说城外如何荒凉,就连城中邸外都被闲人围堵闹事!”
“这、这……阿兄、阿兄他……”
听到自家兄弟的斥问,赞婆一时间也是一脸的难色,只是刚一开口,却又被勃论赞刃打断。
“阿兄情况如何,不需你来道我!我只问你,既然阿兄将城务托付给你,为何你却纵容破败至斯?莫非真如城中流言所指,你是笃意归唐,已经不顾族人们的生死祸福?”
勃论赞刃讲到这里,已是声色俱厉,望向赞婆的眼神中怒火吞吐,让人寒心。
赞婆听到这话后,神情先是僵了一僵,喉结翕动着半晌无语,过了好一会儿才惨然一笑,低头叹息道:“城中局势败坏至此,我确是难辞其咎……但、但眼下并不是兄弟争闹的时刻,若五弟真觉得我、我已经不可信,大可抽刀劈来,我绝不躲避!”
“父子继力,几经危难、营造出这一份家业,却被你大作败坏,你难道无罪?就算我真抽刀杀你,又有何不可!”
听到赞婆这么说,勃论赞刃更加的恼怒,甚至手掌都握住了佩刀刀柄:“可眼下大计是要如何图存,却非论罪自残!若杀了你便能挽回局势,我绝不手软!”
“你要杀谁?我还没死,家中几时轮得到你们争夺较量!”
正在这时候,远处堂外陡地响起一声怒喝,一身素袍的钦陵在仆员搀扶下行走出来,一脸怒色的指着勃论赞刃。
“阿兄,你小心身体!”
勃论赞刃见兄长行出,忙不迭快步走上去,方待抬手搀扶,却被钦陵一把推开,并沉声喝道:“去向你三兄道歉!外人如何诬蔑,都可置若罔闻,但唯我兄弟,决不可言刀诛心!天下人都可负我悖我,但唯我手足、不可自残!”
眼见钦陵脸色苍白的使怒厉斥,勃论赞刃忙不迭跪在兄长面前,埋首于两臂之间、许久没有声息,片刻后却突然悲声呜咽起来:“阿兄,你罚我罢……我、我迁怒三兄,并不是、并不是对三兄怀恨,我是恨自己无能,恨我……往年家业全凭兄长维持,唯今存亡之际,我却、我却无力帮助阿兄……”
听到勃论赞刃如此悲哭,赞婆脸上的失意也顿时收敛起来,快步上前要扶起勃论赞刃,却被这少弟一把抱住,同时勃论赞刃更加的悲声大作:“三兄,你不要怪我……你兄弟无能,无力请来援助,盼我家还能有维持之力,归来却见一派凄惨……我、我是真不知……”
赞婆这会儿也不再埋怨兄弟恶声,只是紧紧抱住这少弟,但还未及发声,耳边又听到兄长斥声:“收声!哭丧还怕没有时间?眼下我兄弟仍在,何惧危难!”
勃论赞刃听到这话,忙不迭闭上了嘴巴,但仍过了好一会儿,情绪才稍作平复,与三兄一起将钦陵搀扶回堂中坐定。
“赞普是不愿出兵来救,还是提出的条件太过苛刻?”
兄弟们分席坐定后,钦陵才又一脸平静的望着勃论赞刃说道。
勃论赞刃抬头望着兄长,又是沉默了片刻,然后才说道:“国中已经难作指望,但详情我并不想多说……阿兄,咱们走罢,离开伏俟城、离开海西!归行一路,我已经想了许多,海西既然已经不可守,又何必苦守此境、合家埋骨此中?咱们放弃伏俟城,西并萨毗,绕羌塘游走,就算唐军势强,也难涉远来攻,待其大军退去,仍有归来之时啊……”
勃论赞刃所提出的这一思路,也并非无的放矢、凭空想象。因为早年吐谷浑第一次被前隋灭国时,其王慕容伏允便是遵循这一条路线逃亡,并在沿途笼络诸多生羌部族,趁着隋末天下大论之际再次复国。
这一条西逃路线虽然环境恶劣、艰苦有加,但在国中并无援兵可以依靠的情况下,却能够暂时避开唐军锋芒,保全有生力量。而且早年吐蕃入寇西域,与大唐争夺四镇的时候,正是遵循这一条路线,可以说是颇有行军基础。
然而等到勃论赞刃讲完,赞婆便又开口低声道:“今次唐军来攻,不独海东一路,其安西之军并突骑施等诸奴部,正循此道而来……”
此番大唐举国用兵,势要收复青海,当然不会留下这么大的包围漏洞、让噶尔家可以跳出战场逃生。
勃论赞刃听到这话,先是一愣,片刻后连忙又说道:“安西之众,偏师疲军,纵有突骑施等爪牙驱使,也不足为患……”
突骑施虽然已经是西域的一方霸主,但勃论赞刃仍未将之放在眼中。而这也并不是单纯的狂妄,此前勃论赞刃便曾屡次率军前往西域征战,是清晰的认识到这些西域胡部的武装力量较之大唐和吐蕃仍有不小的差距。
见勃论赞刃仍然执着于这一计议,赞婆索性便又低声道:“如今海西所储资货,已经难支合族远徙,若再遇围堵激战,恐更……”
“可去年不是还从唐国……”
勃论赞刃闻言后又是一惊,下意识追问一句,但话还未讲完,自己便闭上了嘴巴,同时原本精光闪烁的眼神也黯淡下来。
大唐向海西提供物资援助本就目的不纯,而且数量上也并非予求予取,去年的时候的确是解了噶尔家的燃眉之急,但在将物资分配一番之后,留下的盈余便非常少了。
过去这段时间里,赞婆主要的任务便是利用有限的资源尽可能的维持伏俟城的用度消耗。邸外那些满心愤懑的年轻人们对赞婆极尽诋毁,却不知若非赞婆的努力,他们只怕连折腾发泄的力气都没了。
但就算赞婆内政有术,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伏俟城中这微薄的储蓄,实在不足以支持他们进行大规模跨地域的迁徙与战斗,特别是在荒野资源还没有旺盛生长出来的当下。
“外逃之计,不必多说。大势之内,我家或是力有不支,但也绝不会如丧家之犬般仓皇逃遁。无论生死荣辱,此乡当有我一席之地!”
钦陵这会儿神态倒是很平和,又望着勃论赞刃说道:“赞普志骄气壮,必然不甘置身青海此番动荡之外。无非恨我忤之,所以挟势相逼。他究竟如何才肯出兵,你且直接道来!”
“赞普他、他要阿兄进献罪表,自认冤杀莫贺可汗,并亲赴积鱼城拜迎赞普王师,从员不得超过百人……只有、只有阿兄做到了这几桩,赞普才会率领大军前来青海与唐军交战……”
勃论赞刃低头涩声讲出了赞普提出的条件,旋即便又恨恨道:“赞普根本就无意解救青海危局,他只是想诱杀阿兄,并逼我家消磨唐军锐进之势!”
钦陵在听完之后却是笑了起来:“我家至今仍是蕃臣,赞普有这样的声令也并不过分。即便没有去年莫贺可汗之事,我家职在世守青海,却遭唐国如此威逼而不能支,我也该要奉表请罪。无论赞普如何怪罪惩罚,这也不该成为我家怨恨国中的理由……”
“可是赞普寡恩,素来目我家为仇寇……他只是忌惮阿兄,可一旦阿兄前往受其监控,他更加不会遵守约定!”
勃论赞刃并不认同兄长的说法,继续说道:“若赞普真的意图保全阿兄,更不该勒令阿兄撤往后方!旧年两国于青海屡有大战,全是阿兄率军迎击,也全都战果辉煌。今次唐军来犯,势力更壮,除了阿兄之外,国中谁又敢豪言能够克敌制胜?我也曾据理力争,若赞普真的想击败唐军却又不信任我家,我愿代替阿兄为质、甚至合族男丁,都可自缚归国,只求赞普让阿兄能掌军迎战……”
“你既然明见到赞普对我家恶意,怎敢将合族人命俱掷此中!若赞普真的答应你这一进计,你才是我合族罪人!”
钦陵听到这里,脸色陡然一沉,不无失望的叹息道:“我本以为你历经世务的磨练,已经可以委任大事,现在看来,还是有逊啊!家事后计我已经有了决定,不需要你再自作主张,你就留在族中,帮你三兄处理杂事罢。”
“可是阿兄,难道你真要……”
勃论赞刃还待要再作争辩,可是突然邸外又有快马驰入,所带来的信报正是木卯部内乱且已经投靠大唐的消息。
“郭某真是咄咄逼人啊,若我还有闲暇,一定要率军亲往、同他较量一番,看一看究竟是我战阵调度不可抵挡,还是他阴谋诡计更胜一筹!”
听完信使的奏报之后,钦陵眼神中也闪过一丝情绪的波动,冷笑着沉声说道。
“让我去吧,阿兄!让我率军前往,杀光这些叛徒,也让唐国那些奸流知我家不可轻侮!”
此番归国求援没能完成使命,勃论赞刃已是羞愧有加,再听到唐国策反己方力量,不免更加的恼怒,并讥讽道:“看来唐国军势也不过如此,举国用兵却迟迟不前,只知用奸策反、毁我爪牙,狂言征计却全无雄姿,忌惮深重、患得患失……”
“你若真这么想,那我更不放心将你留在族中了。两国相争,求胜而已,舍此之外,俱是末节。其兵未动,群众已是趋从,刀兵不出,便可瓦解千军,这样的势力,岂可小觑?雄军巨万,制胜之宝便是一鼓之势,哪怕是匹夫之间的争斗,滥勇者必先力竭,敌若不死、则己必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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