冠冕唐皇 第402章

作者:衣冠正伦

两京诸市虽然商贸极为繁荣,但一则税率并不够高,二则也有太多的手段可以将交易税规避过去。因此朝廷在这方面收取的赋税并不高,像是东都洛阳南市,一年所收不过几万斛,相对于国家整体财政的庞大体量而言,简直连塞牙缝都不够,所以也就不受重视。

至于商品通行的埭程,则就主要是地方官府在收取,直接补充到地方财政中去,并不由朝廷中枢集中汇计支配。有的直接投入到地方堰埭关津的维护中去,有的则就被经手的官员直接中饱私囊。总之,这就是一笔糊涂账。

有鉴于这种情况,朝廷又加设了市贸司,直接挂靠在了门下省,由中枢两省直接进行管理,主要负责商品的流通调度与税务整合。

眼下朝廷在商贸上的赋税收入主要分为五个部分,分别是商品原料产出的山泽之税、商品生产过程中的工力税、商品运输的关津税、存储的仓邸税以及商品交易的榷税。

这五个方面的税收共同构成了当下朝廷的商税整体,而在五个门类之下,又分出各种小的税目。并不仅仅只是专于征敛,而是要通过商税的征取,使得整个商贸环境健康有序的发展。

像是山泽税在关中的征取比例就颇高,这是为了压制民众们过渡的砍伐、捕捞,而在山南道,则就几乎不存在山泽税,鼓励民众们逐利于山川之间,从而促进地方上的开发进程。

至于工力税,则就是对原本耕农籍户流失、租庸调等正税锐减所进行的补充。不过这个名目虽然设立起来,但朝廷暂时还并没有课以重税,因为眼下还处于鼓励工商业发展的步骤中,至于未来,则就是用于调节农业与工商业分配比例的平衡手段。

关津税则就更重要了,不独可以进一步加强商品流通过程中的利润产生,同样也能让朝廷更直接有效的控制商品流通的趋势。像是潼关东去商品税高,西进则税率调低,这就极大的有利于关中物力的兴聚。

仓邸税就是从根源上管制商贾们囤积牟利的现象,你大可以将货品长期的存储下去,但这囤积过程中所产生的利润,相当一部分都要被官府直接抽走。

诸市榷税所进行的改变并不大,大量草市的形成,已经让交易行为不再只集中于固定的场所中进行,若在交易过程中再课以重税,只会让交易更加外流泛滥、不受控制。

所以朝廷在这方面没有大作调整,仅仅只是加强了奢侈品类的商税征取,比如珠宝金银器、香料以及绫锦等商品。

眼下关中的商贸环境,整体上还是一个轻税状态。市贸司虽然成立,并且拟定了名目众多的税类,但也仅仅只是对往年已经存在的一些税种的整合与细化,告诉商贾们、朝廷已经设立了相关的法规制度,但整体上税率的征收较之往年没有明显的增长,有的甚至还有不同程度的削减。

当然未来何时要加强,这并不是商贾们需要考虑的事情,朝廷自会进行整体的评估与调整,在确保商贸大环境整体稳定的情况下,逐步加强管制与税收的提升。

但就算是这样,从去年市贸司成立至今,朝廷各种商贸税事征收就已经达到了七十多万缗。虽然相对于去年商贸整体总量,这一部分税收仍然不怎么起眼,可要知道在此之前,这一笔钱朝廷根本就见不到。

相对于商税的初步整合,朝廷在官市方面的利润收得就可谓惊人了。

这其中既包括各种官造工坊、皇家园业等,特别是已经举行了数届的世博会,再加上日常官市贸易的进行,单单从去年的世博会截止到今年五月,朝廷在这方面的财政收入毛利就达到了惊人的一千七百余万缗!

即便是扣除当中的消耗、管理等各种成本开支,净利润也有近千万缗之多。须知这是在各类常税之外的额外收入,几乎已经达到了本税的规模!

其实这也不算是另外的开辟财源,只不过是将原本便拥有的生产力与生产资料进行一个整合的结果。

比如说两京诸多皇苑,这些在此前便有经营,只不过效率偏于低下,而且收成并没有直接与市场挂钩,这就不能带来直观的利益体现,相当一部分都消耗在了日常宫闱生活中。

毕竟唐家所传虽然也有几代,但精细到恨不得连自己寝室暖阁都开菜圃种菜的也实在没有。李潼贪起来,连他外室都不放过,能有这样的财源增收,也算是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对于朝廷在关中偏于兴商废农的政策,朝中也是不乏臣员持有异议,一则农为本、工商为末的观念还是深入人心,于是便认为舍本逐末、乱世之兆。二则朝廷毕竟需要端庄威严,结果却同民穷争锱铢之利,这也实在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

但也不得不说,钱真的是有力量的,特别是数额如此惊人的钱财。这样一个结果,摆在任何人面前,也都少有人能够坐怀不乱。

许多朝臣们都是经历过武周一朝一通穷造、财政窘迫之际的情况,而相王执政那数年,也是内外乱糟糟一团,数仓米度日几乎已经成了常态。

而今到了开元之世,短短几年时间里,朝廷财政便有了如此惊人的改善,也都不免让人生出一种穷人乍富、扬眉吐气的感慨。对此持有异议者,自然也就越来越少。

这一点朝情风气的改变,在市贸司的处境规格上最能体现出来。最初市贸司成立,是挂靠在太府,作为诸市署的上层机构。可是过了不久,便就被转移到了户部,有了更高一层的事权范围。

可是当今年财报核计完毕后,刑部便首先跳出来表示市贸司掌管如此海量财政勾计,必须该划给其下属的比部直接领掌,如此才能保证足够的监察。

部曹之间纷争还没有一个结果,尚书都省也撸起袖子下场,表示两个小兄弟都不必争,这种事情正该都省来做。

可尚书都省还没把这个金疙瘩在怀中焐热,政事堂便直接下场,宰相们宅心仁厚,不忍心给诸部曹再增重担。最终经过多日的廷论,朝廷中才终于做出决定,将市贸司划给了门下省。

朝中诸要司之所以对市贸司如此争抢,当然也不只是因为见钱眼开、或者意图由中贪墨。单纯从事权格局去考虑,哪一曹司突然掌握了这样一笔上千万缗、而且未来还会继续增长的财源,那在朝政格局中的话语权增加、简直不可估量。

市贸司地位越来越显重,其官长市贸令自然也是水涨船高。市贸司创设最初,李潼暂以长安县尉刘禺兼领其事,品秩也只是正六品下,仅仅比诸市监略高一等。

可是随着市贸司被拔入户部,刘禺这个市贸令便进职五品的户部郎中。等到了尚书都省,则又升职右司郎中。再到门下省之后,直接升任门下给事中。

短短一年时间里,便从七品县尉升任南省给事中,哪怕是靖国时期不乏官员超迁拔授,可类似刘禺这种升迁速度,也实在是令人咂舌。而更夸张的是,别的官员升迁是本身官职升迁,而刘禺则是带着整个衙司、或者说整个衙司带着他一起升到如今显在的位置。

当然,这样的例子也只是一个偶然,不可复制。毕竟市贸司作为新成立的衙司,事务又繁复杂乱,贸然更换主官,势必会造成事务交接混乱,所以刘禺才能搭上这趟快车,打断一路上升的势头,从下层官员跃升为南省要员。

第0883章 买卖公道,互通有无

麟德殿宴会上,圣人亲口应允准许青海的噶尔家参与同大唐之间的市买贸易,这自然让赞婆大感惊喜。姑且不论接下来噶尔家还要面对怎样的艰难挑战,起码眼下若能加入到大唐的商贸网络中来,这对海西的窘迫现状绝对是一大改善。

所以赞婆便一扫此前心中积攒的那些愁绪,打起精神来要把这件事尽快敲定下来。担心夜长梦多、时不我待,在麟德殿宴会之后的第二天,他便早早的来到了皇城中,瞪着一双一夜未眠、满是血丝的眼珠,去寻找与他接洽的人。

而刘禺这个过去一年时间里升迁履历让整个朝廷都羡慕不已的市贸令,也早在昨夜便收到了相关的通知,于门下省衙堂外等候赞婆的到来。

当双方在官衙前的街道上碰面之后,彼此脸上都略有几分错愕。

刘禺的错愕很好理解,本身赞婆便有些貌不惊人,经过一晚上的辗转反侧,清早急于论事,须发都没有认真打理,看起来甚至有几分邋遢,更加不像什么大人物。

至于赞婆,入唐之后所见在朝高官,无不相貌堂堂、衣冠楚楚。而他也在此前也了解了一番市贸司如今在朝中的显赫与重要的位置,心里对市贸司主官自然有一番想象。

可是现在,站在他面前这个人,虽然身着不失威严的大红官袍,但袍服却皱巴巴的仿佛多日没有换洗,衣襟上还残留着一些墨汁,脸色苍白中透出一股疲惫,看起来略显木讷,实在不像一位南省要员,跟田间劳作的老农都无甚区别。

所以双方虽然同时看到了彼此,但却都没有急于开口说话,脑海中也都不约而同的闪过一个念头:这个货怎么是这个模样?不会是个骗子吧?

直到双方各自随员再次入前宣告确定身份,两人心里的疑窦才略有消散,但彼此也都没有在虚礼上过多用心,干巴巴的打了一个招呼之后,刘禺便举手向身后一指说道:“这便去衙堂去谈?”

赞婆闻言后自是连连点头,他眼下满腔心事都是为此,对别的全不关心。

市贸司衙署并不在门下省通堂,而是在西南方向一个独立的跨院。走入此中之后,赞婆便忍不住抬手捂了捂鼻子,空气中飘荡着颇为浓厚的墨臭气息实在是有些冲鼻。

市贸司位置显重,相应的就是事务繁多。别司函文往来,一个箱笼绰绰有余,而市贸司却是动辄成车出入。如此庞大的公文处理量,以至于衙堂一侧洗刷笔砚的几大缸水都一团墨黑,仿佛墨汁一般。

衙堂内事员们也都忙碌异常,俯首书案者整个身形都被堆叠高高的公文给包围起来,往来行走者也都御风凌波一般、忙得脚不沾地。

大量的公私商贸事务汇总至此,全都需要及时有效的处理,也让人几乎没有闲下来的时间。

刘禺如今虽然显为五品给事中,但本身就是草野出身,全凭身在下僚之际磨练出的庶务处理才能,如今身当要司,忙起来那就是废寝忘食,所以赞婆看到他才是这样一个憔悴尊荣。

步入衙堂之后,刘禺先行归席坐定,然后才发现他这一坐下,案头文牍直接阻挡住了视线,根本就看不到赞婆,这才又站起身来,有些尴尬的着令事员将当案正面的一部分公文挪开,才又抬手对赞婆说道:“蕃客请入座,衙司繁忙,张设不清,失礼了。”

赞婆闻言后便连忙摆手道:“彼此都是劳碌体格,深受尘俗纠缠,给事不必多礼,某既入此,自是从宜。”

刘禺听到这话也不再多说,抬手示意吏员将一份籍卷递给了赞婆,并又解释道:“此卷便是通商的章程,公私并不相同。蕃客且请细阅,若有疑问,稍后我再为足下细致解答。”

说完后,他便又坐了下来,顺手拿起一份文书继续阅读处理起来。这倒不是他刻意的倨傲,实在是日常工作常态本就如此。

其实以市贸司如今的职权范围,下属也应该分出诸案来兼劳事务,而不是所有事务全都涌到本司案头。不过过去这段时间里,市贸司在朝中辗转多处、居无定所,所以至今人事结构也没能完善下来。

若仅仅只是与一个外邦蕃部商讨通商事宜,也并不需要刘禺亲自接待,派遣署中一两名事员即可。只不过与海西的通商并不仅仅只是局限于商事,还关系到朝廷军政大计,圣人也亲自下令让刘禺全程跟随,并及时奏报,所以刘禺才拨冗来见赞婆。

“是了,蕃客若不识我大唐书文,可着吏员……”

坐定后过了好一会儿,刘禺才又想到此节,一边说着一边抬头,却见赞婆已经捧着籍卷认真阅读起来,稍作错愕之后,便也不再理会,继续忙碌自己的事情。

关乎自家财计根本,赞婆自然看得颇为认真,他本身在青海便负责内政相关,所以一些相关的事机操作也都了然于心。在将这满卷章程翻阅一番后,也不免感慨大唐在规章制定上的谨慎缜密,当中几乎不存在什么漏洞可趁。

虽然相对于与大唐官方的商贸,民间商贸的各种规定要宽松一些,但是在交易量与交易频率方面,却是无从保障。他们噶尔家想要加入进来,当然也不是为了坐地生财,而是为了尽快回补与积蓄力量,以应对接下来将要发生的变数。

所以尽管官方的贸易条件有些苛刻,但赞婆在权衡一番之后,还是决定选择大唐官方作为主要的商贸对象。除了具体商事上的考量之外,还有一点就是出于政治上的考量。

他心里当然也明白,大唐皇帝陛下之所以答应让他们噶尔家加入到贸易中来,目的并不纯粹。就算噶尔家选择与民间的商贾作为主要的交易对象,必然也会面对各种监管盘查。

既然如此,还不如一开始便主动选择,也能显得心意坦诚一些。

决定了这一点之后,赞婆先草草浏览了一下大唐官方所提供的商品名目。这当中自然不会有什么军禁商品,绝大多数都是日常生活相关,陶瓷、绢帛、茶叶、漆麻、车船等等。

这些商品并不能给青海军事实力带来直接的增强,但许多也是如今的青海所急缺的。特别是,当这些货品交易到海西之后,还可以继续向西面贩运,从那些远西胡部中换来更多所需要的货品。

海西之地当然也存在一定的商贸事务,毕竟早年的吐谷浑之所以能够成为海西盛国、延续数百年之久,也是河西走廊上一个重要的商路中转站。否则单凭青海本身的产出,也很难维持那么长久的国运。

只不过由于眼下大唐对外输出太猛烈了,而海西方面在这方面全无优势可言,即便进行一些商贸活动,所得利润也实在有限,有的时候甚至是亏本经营。

大唐官方提供的货品种类虽然不多,但胜在量大。至于他们收购的货品与原料,种类那就多得很了,林林总总百数类,既有皮毛、筋骨、矿产等一般的产出,还包括青海骢这种优良的战马等事类。

特别是如果想让交易量达到一定的规模,其中一些用来交易的货品还有硬性的规定,比如皮毛规定野马胯皮多少领、青海骢多少匹,金银铁矿多少斤等等。

这样的交易模式当然不对等,你大唐在交易中抠抠搜搜、凡所重要商品一概不提供,可是轮到我提供货物,却恨不得我连祖坟枯骨都刨出来送给你。

当然在这方面,大唐也并不强求。我的规矩就是如此,你不接受那就别做买卖。

不过交易的货品种类虽然颇不对等,但价格上还是比较公道的,起码比那些行走陇右的商贾们所开具的价码要优厚得多。

在经过一番思忖之后,赞婆便开始提笔拟写这第一次的交易规模与数量。大唐所需要的物品与原料,他们海西还是颇有储存的。

类似青海骢这样的良马,虽然也是军国相关,但在海西也是泛滥成灾,干养着还要耗费饲料,不如牵出来换一些自己不能生产的物货。吐谷浑人养马驯马的技艺本就不俗,这也是他们一个东胡部族能够横穿漠南、迁徙到河西之地生存建国的底气之一。

至于各种矿产,在青海东南方位的白兰山也多有产出。吐蕃人锻造技术虽然不俗,但生产力以及配套的物资供应却远远不足,所以也有相当的盈余、堆积无用。

由于是第一次交易,赞婆也不敢太过放开,但最终拟定出的货单规模也是颇为可观。毕竟他们被封锁、物料忧困时间太久了,现在实在是迫切需要补充。

“居然已经定好?”

等到赞婆的货单递上来,刘禺听下手中笔,有些诧异的抬头问道:“看来蕃客于事则中是没有什么疑惑?那据此货单,午后便可入工坊验看货品。若确认无误,贵方货料输至鄯州,两相验定,便可交付。”

第0884章 才士充盈,方可维新

刘禺诧异于赞婆决定之迅速,而赞婆也惊奇于市贸司办事效率之高,以至于略显迟疑地问道:“事情这便议妥了?”

“足下还有什么疑问?”

刘禺听到这话后便有些奇怪,望着赞婆反问道。

“我、我凭此货单便可直赴仓邸提取货品,不需再来烦劳给事?”

赞婆连忙又问道,这么重要的钱货交易、却如此轻率的达成意向,总让他心里感觉不太踏实,而若直说的话则又显得有些不妥。

见赞婆神态间颇有纠结之色,刘禺略作沉吟后,才明白对方在迟疑什么,于是便耐着性子开口说道:“官市同民市,本也没有太大区别,无非任买任卖,钱货两讫。足下既然对规令无疑,那彼此便立契为证。至于货品的验看与交付,并不由市贸司掌管。回残库余、给折让利等诸事,也都各有事员跟进。”

讲到这里,他先是稍作沉默,然后才又继续说道:“市贸司本是勾计大体,至于具体的商事接洽,并不在本司案头。只因蕃客身世不俗,圣人给敕督办,否则并不需在堂论此。这么说,并非存意不恭。只不过市贸司经管钱物事宜,每日都不可胜数,足下入堂,当有所见,实在是没有太多闲时可供纠缠于一事之内。”

听到刘禺这一番话,赞婆一时间也是不免大感羞赧。虽然这刘禺语气还算客气,但那意思他当然也听得明白。

他以为重要的不得了的这一桩商务,在市贸司这里不过是仨瓜俩枣的一笔买卖,并不值得太过重视,如果不是圣人授意关照的缘故,甚至都根本没有资格摆在市贸司里进行讨论。

当然,赞婆也毕竟不是什么意气少年,并不会因此便觉得旁人看不起他而忿怨不已。而且在进入市贸司之后,他也的确发现公务繁忙,甚至就连刘禺这位当司主官都不得清闲,对此自然也就没有什么可抱怨的。

不过,虽然没有什么忿怨之情,但赞婆心里还是生出了浓厚的羡慕。这一次的贸易,赞婆虽然仍心存顾虑,准备先作尝试,没有完全的放开规模,但对于他们青海而言,这一份贸易量也绝不算小。

但即便如此,仍然不怎么被大唐朝廷掌管商贸事务的衙司放在眼中,由此可见大唐整体的商贸规模之大。

虽然说如今的噶尔家族已经被吐蕃国中所排斥孤立,以一家之力当然不足以匹敌大唐这样的强大帝国,而且商贸规模与财政状况也并不能完全的决定军事力量的强弱。但彼此间如此悬殊的差距,仍然让赞婆内心中颇有酸楚。

除了商贸体量上的差距之外,赞婆还注意到大唐的才力充盈,也远远不是他们青海能够比拟的。市贸司虽然事务繁忙,但内外出入人员也有百数人之多,单单伏案疾书者便有二三十人。

特别是堂中这位市贸令,赞婆还记得刚刚入堂时所见其案头堆积文牍极多,可现在刚刚过去了一个多时辰,文牍便削减下去一半有余,处理这些文案事务的效率也实在是迅速得很。

吐蕃自有文字与章轨,特别他父亲东赞执政那些年,从中央到地方都创立起了一整套颇为完善的制度,可是在执行的过程中却并不顺利,事权仍然统合在诸豪酋大族手中。

赞普只是觉得他们噶尔家大权独揽、让自己君权不得伸展,所以对噶尔家仇视到了极点。但事实上,噶尔家所谓的大权也微弱得很,否则不至于这么简单就被赞普排斥于国门之外。

虽有制度,但却不能得到充分的执行,使得如今的吐蕃仍然处于一种邦部联盟状态,谈不上是一个统一的集权国家。除了旧势力仍然极为顽强庞大之外,也在于吐蕃根本就没有足够的推行政令的人才。

哪怕他们父子全都才干不俗,可以以一当十之用,可吐蕃也是一个幅员数千里、生户过百万的一个政权,哪里是一家一户能够管理的过来的。

没有足够的人才可用,也让吐蕃在许多事务上深受困阻。早年他兄长钦陵便有意效法唐制,也设立三省六部类似的分曹机构,可是一通忙碌下来,却是越忙越乱,非但不能变的更加有效率,甚至连往年旧态都有不如。

赞婆表面上虽然不像他兄长钦陵那样沉迷于各种大唐的文化与氛围,但其实骨子里对唐人的法度崇慕甚至还要超过他的钦陵。

倒不是说他们兄弟全都是身在蕃营心在唐的向义之人,而是深受他们父亲东赞的影响,认为唐家的法度与文化等各种气象,才是真正的大国风范。

大丈夫生而于世,既然有权势可供伸展,又怎么能甘于人后?当然要向人间至极的去效法、去超越,至于其他等而下之,只有庸人才会为此记挂、劳碌。

正因为有着这样的志气或者说狂念,才显得他们噶尔家与国中那些权贵们格格不入,而这也是他们遭到国中排斥的原因之一。

既然刘禺已经把话说的这么明白,赞婆便也不再赖在此处继续缠磨,直接便起身告辞。

刘禺见案头上积存事务已经不多,便又站起身来说道:“终究是圣人亲嘱事务,当下又逢餐时,足下若不急去,不妨留此简用堂食。”

见识到这位市贸令是如何专情于事,突然受此邀请,赞婆心中竟生出几分受宠若惊之感,当即便笑语道:“给事若不以恶客相扰过甚,这自是我的荣幸。”

“那便请蕃客稍等片刻。”

刘禺先抬手让人将赞婆引出,然后又召来吏员、快速的吩咐了几句,未及处理的事务暂且封存起来,等到行出厅堂的时候,恰好便到了衙署用餐的时间。

赞婆跟随刘禺一同进入了食堂,彼此坐定后,本以为应该还会有一些谈话交流,可是等到餐食送来后,刘禺竟然只是埋头用餐,根本就没有与他谈话的意思。

看到这一幕,赞婆不免又是哑然失笑,看来的确是自己想多了,对方说留自己用餐,也只是单纯的用餐,还是因为恰好赶在了饭点上。看这架势,时间若再早一些或晚一些,自己只怕都要哪里来的便哪里去,根本不会被挽留。

虽然这位市贸令委实不擅长交际,但市贸司食堂的饭菜还算丰盛。虽然说这多半也不是为了赞婆而特意准备,而是市贸司事务忙碌所给予的犒奖,不过有美食入腹,赞婆用餐还算愉快。

用餐完毕后,赞婆本来还打算留下来饮上两杯热茶消食,但刘禺却已经离席而起,并将一份早已经写定的手令递给赞婆并说道:“稍后自有事员导引,足下持此手书,于诸官仓可以畅行无阻。”

说完这话后,刘禺便径直而去,而赞婆见状后便也不再继续停留,端起仆员刚刚送上、还有些滚烫督茶水一饮而尽,咧着嘴稍作哈气,这才对负责导引的吏员点头道:“有劳了,这便行罢。”

长安城周边官仓林立,用于收储商货物料,想要在一天之内便逛完并不容易。不过眼下赞婆也并不再急于离去,相关情况大可以交代心腹随员快马回报,而他则留在长安城中,一边处理好商贸事务,一边等待参加西康女王的入宫册妃之礼。

午后这第一站,赞婆便打算先往京南少陵原的官仓去看一看。

少陵原官仓由万年县兼管,城内城外的仓邸足有近百座之多,仓监官衙则设在城南通达坊。通达坊即就是原本的通济坊,因避当今圣人讳改成了现在的名字。

当赞婆一行来到通达坊外时,便见到坊门前排队等候入坊的人马车架极多,几乎将坊外的街道都给完全堵住,人烟稠密不逊于东西两市。哪怕有着官差前后护引,赞婆一行还是花了半个多时辰才挤入坊中。

通达坊本就是京南漕运的一个汇集点,如今随着关中商贸更加的繁荣,更完全的成为了一座商坊。除了官府设立在此的一些衙署与仓邸之外,其他的便是众多商社行铺。

不同于东西两市的商铺是当街卖货,通达坊中的行铺并不直接售卖货品,主要是作为京中一个人事聚集之处,设业于此,与朝廷掌管商贸的衙司交流起来自然也方便。同时在此设置铺业,也是商贾们宣扬财力的一种方式,能够设业于此的,自然不是一般的行商坐贾,类似宝利行社那样的大商社才有财力设业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