冠冕唐皇 第387章

作者:衣冠正伦

钟声响起后,礼官在殿前喝唱道:“皇帝陛下制许诸新选人登殿具贺,赐飨内苑!”

“臣恭受制,贺吾皇圣躬安康,社稷永治!”

以贺知章为首的诸选人们先在殿外应礼,然后一众人便登上台阶,及入殿前,趋行入内,再拜谢恩。

“典选,国之大礼;才士,社稷所重。朕专授宰相,亲典科考,诸司在事人员,不辞竟劳,才有诸卿才力汇聚一殿。今诸卿褪俗登班,诚可贺也,佳节良辰,具餐以享。卿等功名未著,已经倍享世道诸恩,感此恩义,来年解褐,在事竭诚报国、在官忠勤自勉,不负君上先哲,无虐黎万下民。约誓于此,恪守不悖,则朕与诸卿、永世同欢!”

在接受了新选人们的参拜后,李潼脸上带着笑容,又不失严肃的做出回应。待到诸选人们恭受教诲、再拜谢恩之后,便挥手示意群众们各入班席。

菡萏园这座水殿,规模极大,中央的大殿与两侧厢殿足足能够容纳两三千人的集会。当群臣与诸选人们各入班席坐定之后,原本逗留在后方的太皇太后与诸内外命妇等也都来到了水殿中,宴会便正式开始。

皇家大飨,饮食还在其次,最主要的还是歌舞戏演。今日开场的燕乐大曲乃是云韶府新编的《开元乐》,当今圣人本就雅重辞曲,所以这一部大曲也是编制的极为宏大华丽,单单参演的诸部乐人便有两百多,若再加上歌舞的人员,人数更达到了近千。

《开元乐》的歌头,是当今圣人亲自拟写,主要讲述的内容便是圣人因孝入世,由李潼亲自邀请的平康坊歌唱大家莫大娘登台独唱。这位莫大家刚刚开嗓清唱,顿时便艺惊四席,原本因为人员众多而略显嘈杂的殿中霎时间为之一寂,整个殿堂中唯此一唱。

歌头的引歌部分便是节选了圣人入世初作的《慈乌诗》,听到这一熟悉的歌词,殿中包括皇帝与皇太后在内诸皇亲们全都感触颇生,彼此对望。

趁着歌声转场暂顿之际,李潼便从席中站起身来,手捧金爵面向亲席中的太皇太后与房太妃等深作一揖,口中大声道:“顽童乍生,性是懵懂,唯我恩亲不厌顽劣,辛苦养成。再祝恩亲体中长宁,久享令时!”

皇帝都起身为祝,殿中群臣与诸选人们也都纷纷起身作贺,太皇太后自是容光焕发,连连道好,甚至就连平素滴酒不沾的房太妃,也端起案上果酒一饮而尽。

殿中歌舞继续进行着,大曲暖场之后,关注点才终于转向了今日的主角,也就是那些新选人们。中官在殿中宣读敕令,赐给选人们正式的散秩出身,诸选人纷纷起身蹈舞谢恩。

看着殿堂里群魔乱舞的画面,李潼也兴致渐高,离席尬舞片刻,这种事情做得多了,便也感觉不到什么尴尬了。就好像后世同事们团建聚餐,许多人表现得内向不合群,可一旦放开了那就化身麦霸,乐在其中、不能自拔。

即行跳了一段舞之后,李潼才又笑语道:“前有关宴探花,今日且依故俗,卿等谁愿担当此职?”

此宴既然名为探花宴,那探花郎踏遍长安访求名花自然也是精华项目,李潼自然不会给删掉。以往的探花宴虽然是民间自筹,所以宴会开始前探花郎便已经选定。

今年朝廷首办此礼,各种礼程物料的制订与布置已经颇为繁琐,李潼也不太相信礼部那些老家伙们的审美观,索性等到了宴席中现场再挑选探花郎,也将之作为宴会上的一个互动娱乐项目。

探花郎的挑选还与成绩无关,主要看颜值。若形容举止猥琐,那就不叫探花,叫偷花了。

此时殿中气氛已经变得热闹起来,听到圣人这个问题,诸选人们也都极为踊跃,最起码有几十人举手毛遂自荐:“臣愿往探花!”

群众踊跃自荐当然是好,不过颜值审美上那也都各自标准不同,明显便有许多应募之人对自己的颜值判估有误,那样子怕是连吏部铨选的面试都不好通过,但却把手举得老高。

眼下宴会正当兴头,李潼也不好说丑货没有人权,于是便笑语道:“今日佳节,内外同乐,朕也不独断专行。凡欲参探花事者,于此殿中献艺求采,能得重赏者策马探花!”

说话间,他便坐回了席中,而周遭群臣并家眷们也都纷纷鼓掌喝彩。一些无意此乐的选人们便各自退出,殿中则留下来上百个跃跃欲试的年轻选人,较之刚才自荐者还要更多。

这些新选人们既然选择留下来,性格也都开朗外向,不再另作请示,便有人各展艺戏,有的展喉踏歌,有的则奋然健舞,甚至还有人直接翻身在殿中拿起了大顶。

李潼看到这一幕,也是高兴不已,大唐的读书人们自有一股朝气蓬勃,并不像后世理儒略显古板迂腐,一个个展现起才艺来,那也真是精彩纷呈。

不过眼下殿中活跃的新选人们,还是以术科选人为多。至于新科进士们,则多数没有参加,而是安坐在席。或者是自矜身份,不愿与术科选人混作一流,不过更多的还是有自知之明,知道就算入场也未必斗得过这些杂科选人。

毕竟进士科的考选要更加严格,五十少进士这话并不是瞎说。今科诸进士当中,最年轻的也都三十多岁,远不像其他书算选人少年青春,有的甚至才只有十六七岁。

所以榜下捉婿的科举盛况、大小登科的人生乐事,在眼下的大唐是很少出现的。古代人本就早婚,能在弱冠之龄便进士及第的更是少之又少,类似郭元振十八岁便高中进士的情况,实在是不多。

哪怕到了科举更加兴盛的中唐时期,白居易这种大诗家也是到了二十七岁才得中进士,雁塔题名中更沾沾自喜的留下“慈恩塔下题名处,十七人中最少年”的诗句,这一炫耀便流光千年,老凡尔赛了。

不过就郭元振那种货色,谁当时要是榜下捉住那也一定会是抱憾不已,懊恼轻率。起码在仕途的前十几年里,这个家伙诸种劣行实在让人对其前途不能报任何希望。若是没有长期持有的耐心,不止要搭上一个闺女,可能还要留下一个“不识元振是贵人”的恶名。

以往探花宴主要是新科进士参加,哪怕满座尽耆老,也能从中选年少,老夫聊发少年狂。可现在诸科选人都有参加,所以诸进士们也就矜持起来,无谓赢在考场却输在宴场上。

随着诸选人们轮番入前呈献技艺,宴会的气氛更加高涨。许多男女宾客们在欣赏到喜人之处,便将席案旁的香草花朵之类直向殿中空处抛去,自有中官眼疾手快的帮他们收拢起来。

如此欢闹了足有半个多时辰,探花郎们才总算挑选出来。眼下天色已经到了午后,再加上探花郎本身也不是什么正式官称,既然凑兴参选者极多,李潼索性直接挑选了十名探花郎,着他们分头探访城中名园、探访名花,也是求个热闹尽兴。

殿外自有中官牵引来内苑骏马分给诸探花郎骑乘,不过在告退出殿之前,诸探花郎又叩告道:“此行宣我国朝选礼之盛,芬香满途,臣等顿首再乞圣人赐诗为号,务求惊艳长安!”

这请告一出口,殿中群臣包括那些命妇女眷们也都纷纷凑兴鼓掌,不无兴奋的并作邀请。圣人早年风流辞盛,但是随着权势渐高,已经很少再有妙辞传世。最近一次还是早年与家人们分居两京时传书寄情的几首情思诗,到现在都被许多闺阁少女奉若珍宝,每夜捧之入眠。

往常典礼庄重的场合,群众们自然不敢强请,不过今日佳节欢宴,圣人也是一副与众同乐的欢颜,所以时流们也都纷纷胆壮,鼓噪恳请再赏佳作。

对于这样的请求,李潼本就不反感,况且今日也早有准备,闻言后便再起身,拍掌笑道:“那便且制两联,以贺群才登科。昔日龌龊不足夸,今朝放荡思无涯……”

其实对于抄孟郊的诗,李潼还是有些心理负担的。只听其人苦吟诗人的名头,便知佳句得来实在不容易,不像盛唐李杜之类俯拾皆是妙语文章。不过讲到登科探花这一题材,也实在绕不过贾岛,所以索性拿来一用。经年的老文贼,虽然有些心理负担,但也转瞬即消。

“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得到圣人赐诗之后,诸探花郎们兴致更加高昂,一边踏歌高唱,一边出殿上马,各自手持彩旗,便纵马冲出了皇苑。

随着探花郎们行出皇苑,曲江池周围的氛围一时间也更加热烈起来,特别是就近皇苑附近那几处花魁戏台,纷纷将最精彩的歌舞呈现出来,既为探花郎们壮行助兴,也是借此声势更求群众关注激赏。

第0844章 红颜一笑,豪掷千金

当圣驾抵达菡萏园时,皇苑外诸戏场各自也都开始了正式的表演。

经过数年的发展,曲江畔的花魁戏已经颇具影响力、且产生了一些固定的流程。唐人最为热衷的竞技元素自然被保留下来,且是花魁戏中最重要的一项内容。

平康坊虽然是京畿风月胜地,但那高昂的消费也并非人人都能消受,所以那些色艺俱佳的坊中名妓们,注定只会为少数人提供色艺服务。至于普通人,则就是只闻其名、难见其人。

甚至就连许多的达官贵人,想要成为一些艳名远播的名妓入幕之宾,也不能只靠单纯的钱财花销、以势迫人,还要在其他方面花费心思。

倒不是说那些伶人妓者已经高傲到可以倨见王侯,只是有了艳名傍身,关注度自然也就变得极高。一旦有什么奇闻轶事发生在身上,便能很快的在坊中传播开。所以尽管许多人有财有势,也都少有恣意妄为,不值得为了一些风月闲戏去冒太大的风险。

寻常时节香闺难探,但每当花魁戏时便是一个例外。那些风月班头们纷纷离开馆堂,走入闹市当街戏演。

民众们欣赏到了精美绝伦的歌舞表演,豪强富贾们则享受着豪掷千金博红颜一笑、群众叹服倾倒的快感,而那些风月艺人们也因此收获到了艳名与关注,伶馆经营者们更可以借此大作牟利,可谓是各有所得。

随着各方戏台陆续开始表演,占据了最佳位置的太平公主麾下诸伶人们自然也不甘落后,开始调琴弄瑟的表演起来。

对于上巳节这一场花魁戏,太平公主可谓用心至极,为此甚至都不往皇苑参宴,留在现场亲自调控。

对于太平公主这一行为,许多人也是颇有不解。皇苑飨宴这是多么荣耀的时刻啊,许多人追逐一生都难获得这样的机会。就算太平公主出身尊贵,这样的机会时常会有,但这么做终究有些不妥。

虽然说眼下的花魁戏有群众瞩目、热闹到了极点,但无论是台上表演的伶人,还是周遭看戏凑趣的看客们心里也都明白,这种风月戏弄说破天去也只是不登大雅之堂的闲事。

堂堂大长公主、当今圣人的血亲长辈,缺席皇苑飨宴,却抛头露面的在市井间操弄风月闲戏,也的确是有点自甘堕落、贪逐获利的味道,让人心存蔑视。

但所谓不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人的悲喜忧乐并不相同,对于一些人事方面的看法与取舍也实在很难做到同情同理。

太平公主自然不是什么普通人,特别是以往那段人生,说她是整个大唐、整个天下最幸运,享受了最多宠爱的人都不为过。哪怕是她那些兄长们,也会因为性格与政治上的冲突而不受父母待见、乃至于不得好死,自有一种不幸生在帝王家的悲憷。

然而太平公主却并没有类似的困扰,甚至于那些父母吝啬、不肯施给儿子们的各种宠溺,都统统倾注到这个女儿身上。尽管青年丧偶诚是一大情伤,但这个打击也只是让太平公主人生变得不够完美,并没有让她就此沉湎悲痛,甚至人生因此迎来了更大的广度与变数。

此前上官婉儿戏言太平公主迷入邪情而不自知,太平公主对此自然下意识的矢口否认,但心中却多多少少因此颇生涟漪。

对于这一点,她是羞于、也怯于去深作联想判断,但心里却很明白,随着这个侄子上位当国,她是很难再获得以往父母兄长们所给与的那种溺爱与纵容,也因此失去了伴随这种溺爱自然而然所获得的权力分享。

抛开悬殊的身份差距,太平公主甚至有些羡慕舞台上那些卖力戏演的伶人们。她们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能引得群众瞩目、欢声雷动,全然不知人间寂寞是何滋味。

当然,这一份看似喧哗、实则低贱的虚荣,太平公主虽然略有羡慕,但也不会真的投身其中。伶人们风光于台上,群众们欢笑于台下,一想到这喧噪画面俱由她一手促成,便让她产生一种能够操纵人喜怒哀乐的满足感。而这一份感受,对她来说又比钱财的增减让她更加看重。

戏演刚刚开始的时候,太平公主并没有急于让伶人们上演新戏,而是选了几部原本在东都戏坊热演的剧目先作暖场。

其他几处戏台先派上登台的都是一些早已经艳名颇盛的名妓,要借用她们原本就有的人气拉拢看客,先作暖场。这些平康坊名妓们自有一些忠实拥趸,眼见自己所倾心的佳人登台,便也都纷纷凑到台前去鼓掌喝彩,加油打气并高声唱应,颇有一种先声夺人的热闹气象。

太平公主这个过境强龙因为遭到平康坊从业者的抵触,所以登台献艺者多是从东都洛阳戏坊调来的伶人,在长安是很有几分客场作战的劣势,并不能凭着原本就有的人气基础而先声夺人。

不过这一点劣势也可以说是优势,毕竟欢场上长情难得,大多数人还是贪逐新鲜。太平公主的戏坊能在东都经营的有声有色,伶人们本就色艺不俗、并不逊于平康诸伎,所表演的戏码也都经过市场验证,对长安民众们而言,可以说是既有新鲜感,又不失惊艳。

更何况今日场面本就宏大至极,平康坊诸伎纵有一些拥趸,在人群中也只占少数。更多的人则是率性游赏,并没有一个明确的目标。太平公主这处戏台又占据了最佳的地段,所以当真正戏演开始的时候,舞台下的看客们竟能保持与其他几处戏台平分秋色的局面。

看到这一情况,太平公主心里也长长的松了一口气,眼下她还有大招未出,热度已经能与当地风月戏弄平分秋色,这无疑是一个良好的开端。只要接下来不出意外,优势必然会越来越大,达到一家独大的状况。

当然,花魁戏也并非仅仅只是伶人们在舞台上卖力表演,看客们在台下率性游赏。虽然聚散不定的人群也能在一定程度上反应出伶人们受欢迎的程度,但这样的评判方式还是有些单薄。台下的看客虽然熙熙攘攘,但其中大部分可能此生都不会前往平康坊花销一钱。

花魁便是百花之中最为娇艳的魁首,单凭那些虚浮而不凝实的嘈杂人气,自然不配冠得此称。动听的赞语谁都会说,无非浪费一点口水与心思。但究竟舍不舍得为这份赞赏付出更多的代价,才是舞台上这一份美丽最真实的价值体现。

所以花魁戏的竞争不只在于台上,也在于台下,真正用于核算伶人们各自人气的,是一种名为金花的东西。金花并不是真正的鲜花,而是诸艺社创造出来、专用于花魁戏的一种物事,通常十朵金花直绢一匹,与钱货直接应兑,以供时流豪捐打赏。

大多数时流,无非凑个热闹而已,并不会真的挥洒钱财进行打赏。当然也并非所有人都如此吝啬,当真正看到激动迷人处,也会忍不住抛出几朵金花以示嘉奖鼓励。

至于会真正大手笔打赏的,还是那些衣食无忧、任侠意气的权门纨绔,还有从四方云集京畿的豪商富贾们。纨绔们不知物力艰难,为了追捧自己心仪的对象,散尽千金也在所不惜。而四方商贾们入京之后人事陌生,也需要这样一个广而告之的机会宣示财力,能够更加快速的获得与京中时流磋商事宜的机会。

太平公主门下诸伶人们聚起的人势已经不弱,而在舞台一侧所收聚到的金花数字也是直线上升。除了台上歌舞的确是精彩绝伦之外,也因为太平公主操办戏弄之事已经不是什么秘密,自然有人趋炎附势的前来助兴。

在看到金花数量急速上升的时候,太平公主也是忍不住的眉开眼笑。虽然此前她的确不乏超然物外的洒脱,可是在被李潼敲诈一番后,眼下的她的确是非常需要这笔钱。

这些金花所兑换的财物虽然名义上归风月经营者所有,但也并不能随便使用,而是要用在修筑新的花魁楼给竞演夺魁的伶人们接待宾客,毕竟这些金花就是群众们捐赠给她们的。

若夺魁之后花魁们仍在旧馆接待访客,那对经营者名誉也会有极大的恶劣影响,会被看作刻薄寡恩,从而影响到后续的经营。

除了关注当下的戏演之外,太平公主也在密切留意着皇苑中的事程动向,一俟得知探花郎已经选出,将要行出皇苑游园探花之后,即刻喝令停止当下的戏演,并命人即刻将舞台布置的更加华美。

与此同时,太平公主又让人召来一名盛装待演的少女,并正色叮嘱道:“隐娘,稍后探花郎出游,此处必是万众瞩目,届时便到你出场的时刻。我特意留出这段时间交给你,就是盼望你能一举扬名,摆脱旧孽的纠缠,更得新生,你可千万不要让我失望啊!”

“可是、可是我……姑、大长公主殿下,这里这么多人,我真是紧张……我、我担心会误事……”

那少女身着五彩的华丽羽衣,美的像是坠入人间的精灵,唯是一脸的紧张,俏脸上都完全没有了血色。

眼前少女虽然美丽的不可方物,但太平公主却没有太多怜念,闻言后只是冷哼道:“这是由你任性紧张的时刻?你若还想沉沦旧孽不得解脱,青灯古佛了此残生,那你大可不必登台!”

“我、我不愿……我登台,我一定用心表现,决不辜负大长公主给我的这个机会!”

少女听到这话,眸中又闪烁起一阵绝望的惊怕,继而便连忙点头说道。

第0845章 情义可赏,为我娱亲

探花郎们纵马驰出皇苑,出现在菡萏园外的大街上,顿时便将整个曲江池周边的氛围拉满,分散在各处的民众们纷纷向此处涌来,争睹探花游街的画面。

一时间,整个曲江池西岸这一片区域已是人满为患。幸亏朝廷礼官们在筹备典礼的时候,也预计到了这种情况,尽量确保这一片区域场景开阔、道路畅通,且除了皇苑菡萏园之外,此处所派驻的禁卫兵力也是最多的。

甚至就连曲江池水面上都布置了数艘游船,岸上发生意外与骚乱时可以及时登岸援助镇压,同时也负责打捞不慎被挤落水中的游人,可谓是准备充分,面面俱到。

由于这是朝廷第一次举办上巳探花宴,许多人还不清楚其礼章流程,本来还遐游于各处,当问询赶来此处的时候,诸探花郎们早已经呼啸而过。

没能亲眼见识到那些新选人青春年少的风采,许多人心里自然有些不甘心。不过探花游园有出便会有入,所以众人也都不急躁,只是流连在此等候探花郎们的返回。

这时候,太平公主此处园业的地理优势顿时便凸显出来。大多数游人都聚集在曲江池西岸,在探花郎们外游未归的这段间隙中,所能关注的唯有近处这一座戏台。

此时舞台上下也已经做好了准备,随着太平公主一声令下,舞台上一串鼓点急促的羯鼓声率先响起,那激昂促烈的鼓声很快便将周遭人众们的注意力完全给吸引到舞台此处。

人们在看到那变得更加华丽的舞台后,一时间也都议论纷纷,对接下来的表演也都充满了期待。

“天子重英豪,文章教尔曹……”

舞台上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可是当这歌声响起的时候,舞台周遭却并没有欢声雷动,取而代之的则是一片哗然。许多人在听到这歌唱声的时候,下意识的第一反应是,就这?而更多的人,则根本就没有听到这所谓的歌声。

声辞歌唱看起来倒是简单,似乎是个人有嘴能发声便能一展歌喉,但事实上对人的天赋与技巧要求极高。

有的人清声不浊,哪怕百十人一起发声,也能轻松分辨出其声色,这就是天赋。而真正技艺高超的人,吐字纳气自有巧妙,哪怕在成千上万人嘈杂场合中,歌喉一展,唱词都能清晰的传递到每个人耳朵中,既不破音,也不失律。

眼下这一处舞台虽然受到了群众关注,但也因此使得周遭环境嘈杂无比,哪怕没有人高声喧哗,场面也显得混乱不堪。因此想要让表演继续进行下去,对伶人的技艺要求自然也就更高。

可现在,舞台倒是搭建得奢华异常,器乐声也都清晰可闻,但却几乎听不到什么人语唱词,即便站在最靠近舞台的位置、敛息凝神的去仔细倾听,也仅仅只有几声近乎呢喃的唱词,混在整体嘈杂的声浪中全不出彩。

眼见这表演如此低劣,看客们自然不会客气,止不住的嘘声连连,使得场面更加混乱。

舞台一侧,太平公主看到那少女隐娘如此拙劣的表现,也是忍不住的叹息一声。不过她既然将如此重要的时刻留给这少女,自然也不会容许出现这样低级的错误,本来就没打算让这少女独挑大梁,而是要用整个舞台整场表演将这少女给包装烘托出来。

因此看客们嘘声刚刚响起,几处分舞台上突然歌声大作,如仙音和唱一般响彻全场。十名被精选出来唱功精湛的伶人们在舞台各处一同合唱,那嘹亮清澈的歌声顿时便压过了满场的喧哗:“天子重英豪,文章教尔曹……”

当这合唱声响起时,整个舞台周边霎时间为之一寂,舞台一侧的太平公主快速将手一抬,示意舞台下方那结成牡丹花状的金丝托盘升向舞台。而那身着羽衣的少女也忙不迭摆出一个飘然凌空的姿势,立在托盘上缓缓升上了舞台,并用那紧张到略显干涩的语调继续唱道:“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

少女声色自不动人,能传播出的范围也极为有限,但这一缺点自被其他合唱伶人所弥补,使环场众人都能清晰听到歌词曲律。

而随着少女登台,霎时间数道金光直接投射向少女所现身的舞台中央,这是几处分舞台上所架设的金盘直接将阳光折射下来,虽然眼下阳光已经略有西斜,但各处金盘相互折射,仍将阳光充分利用起来,那些折射交错的光束汇成一个焦点,全都集中在舞台中央那少女一身。

少女本就身穿色彩缤纷、绚丽至极的羽衣,在这金光沐浴下则更显得光华满身。这样的出场方式见所未见,自然让人倍感惊艳,而更让人感到惊诧的是,如此浮夸奇丽的装扮与场景,极容易喧宾夺主,夺去伶人的风光。

然而那少女则不然,其容貌俏美得让人无从形容,金光辉映之下、其面貌五官更是精致分明,美丽得撼人心魄。舞台与羽衣虽然华美,但在这少女身边也只是沦为了衬托。

当少女完全出现在舞台上后,舞台周围变得更加安静。从太平公主这个角度望去,几乎所有人都在昂首望向舞台上方,在这一刻明显对眼睛的使用要远远超过了耳朵,似乎就算没有伶人们的伴唱托衬,单凭这少女一人,哪怕仅仅只是站在那里,便已经拥有了迷倒众生的魅力。

看到这一幕,太平公主嘴角一翘,心知这一番苦心没有白费。同时她也望向舞台上已经边唱边跳起来,虽然舞姿拘谨稚嫩、但却仍然灵动迷人的少女,又忍不住叹息一声,大叹世事难得完美,如果不是在不长时间的接触中看透了少女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本质,哪怕没有这一层亲缘,她都不舍得将少女推向色艺娱人的道路中去。

虽然说凡事到了一个极致都能让人惊叹,但当这少女真正呈献色艺时,还是不免让人惋惜,只觉得如此佳人却拙于才艺,实在是有些遗憾。

但太平公主给这少女选择的曲目也是用心,并不是那种才情巧极的诗篇,而是朴实中自有规劝激励的诗辞,琅琅上口、便于传颂且导人向上,这既冲淡了少女恃色无才或会给人带来的反感,而且当李潼将这首诗交给她的时候,太平公主便敏锐的察觉到当中所蕴藏的说教价值,已经超出了一般诗辞的娱乐性,自然不舍得交给一般伶人去演唱。

当探花郎们离苑之后,皇苑中的宴会也进入了自由活动的流程中,许多朝臣都携家眷告退出殿,殿中虽然歌舞华美但却总有一股庄谨严肃的气氛,远不如与家人们同游曲江、胜览人情风貌那样轻松自在。

对此皇帝也并不强留,他自己还做着早退的打算呢。于是便趁着返回内殿歇息之际,换了便服并寻秘密通道潜入外朝命妇们于殿外的帐幕之间,与自家娘子上官婉儿短聚片刻,聊了聊皇苑外民间戏演的内容,当得知他姑姑为了这场戏演紧张的模样,李潼不免又是一乐。

若太平公主对这件事不够上心,他还没有什么报复的快感。越努力、越用心,距离成功越近,最后才发现原来是大梦一场空,那份失落感才最让人难受。

两夫妻说话间,周遭帐幕间相关议论声也渐多起来,所议论的多数都是太平公主门下伶人戏演相关。有的夸赞那登台伶人乃是惊艳人间的绝色,有的则议论那辞曲《劝学歌》的确是发人深思、激励人上进的佳作。

“三郎要不要亲眼去看一看那人间绝色?我知大长公主有准备这样一位人物,但却没有见过,神神秘秘、似是寄望颇深啊!”

听到那些议论声,上官婉儿便忍不住打趣说道。

李潼闻言后也笑了一声,只说道:“有机会的。”

周遭人声逐渐杂乱起来,菡萏园这外围区域本就是半公开的园林,并不禁止民众们观赏,此时园外戏闹饱览之后,许多人便陆陆续续开始漫步皇苑中。

这一场集会要持续几天的时间,李潼入帐告慰娘子一番后,便又秘密返回了水殿,换了皇帝章服之后登殿继续赏席。

随着外出游园探花的探花郎们陆续返回,皇苑中的宴会也掀起了一波又一波的热潮,每每有珍贵花种被采撷呈献,便激起在场文人墨客们一番拟新咏物的热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