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衣冠正伦
太皇太后本就雅爱雕虫小技,于席中赏听诸众应制之作,自觉兴致盎然,全然不觉疲惫。而李潼也乘兴小拟几篇咏物戏作,或无传世之神妙,但也自有匠心的巧运,可谓是君臣尽欢。
天色渐晚,华灯初上,一直留在皇苑外的太平公主不知何时也已经来到了殿堂中。她眉宇间洋溢着喜色,很有几番志得意满的姿态。
事实也确是如此,随着傍晚来临,今日的花魁戏也有了一个初步的结果,艺社统计诸戏台伶人所得金花,太平公主这处戏台可谓是一枝独秀。这一座戏台收得金花便有数以十万计,十朵金花便是一匹绢,换言之单单这半天戏演,太平公主便收回足有万匹绢之多。
虽然这数字跟她这段时间所花出去的、特别是跟被李潼所敲诈走的那批巨财相比,也实在是杯水车薪。但凡所立业,需作长计,半天时间便收绢万匹,接下来几日花魁戏还要继续进行。
特别太平公主门下诸伶人,都有勇得花魁的可能,这热度也会维持相当长一段时间,姑且不论日后伶馆中接待宾客的收入,这也证明太平公主已经在长安风月场立足成功,收回先期的投入只是时间问题,未来必然还有更加广阔的发展空间。
想到这一点,太平公主便忍不住的笑逐颜开,连带着对此前被李潼敲诈的怨气都消散许多。当其来到殿中时,见到诸众佳作频出,多给云韶府乐工们现场排演戏唱,便忍不住起身笑语道:“今日圣人设宴于皇苑,寓意与民同乐、共贺佳节。今皇苑外亦多民间色艺精绝者,若能承恩入殿献赏,也是一大乐趣啊!”
这一提议正入李潼下怀,闻言后便望着他奶奶笑语道:“大长公主所言确是不虚,我久在京畿、亦深领此味,唯恐民俗唐突恩亲,故而不敢妄献。”
太皇太后此刻也乐趣正浓,闻言后直接招手道:“既是佳节共欢,何来许多忌讳,召来即是,若果有可赏,皇家岂吝赏格!”
“那便由我去为满朝诸贵挑选艺能,绝不让失望存于此殿!”
得到太皇太后与皇帝的许可后,太平公主便阔步下殿,将这一消息通知皇苑外那些戏演暂告一段落的伶人们。
她恃此事权,倒也没有专据而不分润,今日能一枝独秀、显出同侪,算是证明了平康坊诸众对她的抵触已经失效,至于未来,终究还是要和气生财,所以也颇为大度的将自己争取来的这个机会与其他人分享。
平康坊诸伎与各自背后的经营者们在得知这一消息后,也都惊喜不已,能够献艺于天子之殿,这绝对是风月中人的巅峰成就,因此纷纷围聚上来,连连称赞太平公主大度雅量,希望能够分得一个机会。
再次享受到被人众星拱月的追捧,太平公主心情也变得畅快至极,于是很快便挑选了二十多员的伶人队伍,除了自家出色人选之外,在场其他伎家也都雨露均沾的分得一两个。
当太平公主率领这些伶人再次返回皇苑水殿的时候,天色已经彻底黑了下来,曲江池周边的游乐噪闹声也有所减缓,唯水殿内外灯火通明,成为浮在曲江池岸边的一颗璀璨明珠。
这些坊间艺人们并未直接入殿,而是就留殿外,与云韶府诸音声人们开始紧张的为殿中诸应制诗辞协律编曲,并轮番登殿献艺。
太平公主作此进计还是不失底气的,跟内苑乐人们相比,民间艺人或许接触的广度有逊,但既然能在闾里秀出,各自技艺也都接受了长足的磨练,在一些俗乐声韵的把握拿捏上,甚至还要超过了云韶府的音声人们。
由于这些民间艺人的加入,殿中的戏演气氛更加高涨,眼看着太平公主忙前忙后的安排伶人入殿献艺,却始终无涉自己,那刚在戏台上大放异彩、还没有从万众追捧的欢愉中清醒过来的少女隐娘便忍不住上前,一把拉住了太平公主并说道:“大长公主为何不安排我登殿?我可是打听了,戏台所收十万金花,单我名下便有过半,那些人统统都不如我……”
太平公主听到这话顿时皱起了眉头,对于这愚钝至极的女子实在有些无语。你自己又不是不知自己底细,安心在殿外镀一层金就好了,抢着上殿难道还想当殿认亲?
“殿中诸席,俱人间至贵豪强。你既无艺能,有无捷才,安坐即可,若登殿露怯,前功也将尽毁!不要胡闹,留在此处,后路我自有安排!”
太平公主随口将这荒诞要求搪塞过去,还觉不够放心,索性召来几名家奴,将这少女隐娘引入一不起眼的庑舍看守起来。
等太平公主再次回到殿上,便听到此前便代表平康坊伶人登殿表演的莫大家在殿中作拜言道:“前唱开元新辞,妾拙心甚是有感。生而为人,谁无恩长,谁又不为人恩长?京中花魁戏闹,本圣人潜邸故戏,京中风月在业者俱受此惠,此身又为大唐子民,诚是双恩厚享。
今知圣人欲造新宫以养恩亲,坊人性虽卑劣,亦诚愿能捐助此事。今季花魁戏闹、平康艺社所收金花之资,请捐尽以助内苑土木之功,恳请圣人、恳请太皇太后笑纳,勿弃风尘卑浊向道之心!”
太平公主听到这话,脚下顿时一个趔趄,有些不敢置信的瞪大两眼,实在是想象不到人间还有如此无耻之操作!
且不说太平公主心中的愤怒震惊,殿中的圣人在听到莫大家这诚挚恳请后,也从席中站起身来并笑语道:“奉养恩亲,生人本分,朕自不敢有悖有亏。舍物奉养,尽我所能,岂忍将此天职加我子民!莫大娘子进意虽美,但朕却羞于接受!”
听到圣人如此回应,太平公主才长长的松了一口气,看来是自己误会了这小子,他行事也并非全无底线,竟连风月中人皮肉钱都要贪夺。
可很快,圣人接下来的话又给了她当头一棒,敲得她眼前发黑:“资财虽然羞于收纳,但此义念诚是可赏。今季花魁戏凡所胜选班头伶乐,俱赐云韶府内教案,待制大内,为朕娱侍恩亲,在直一年之后,赐物放免,就坊安置!”
听到圣人如此安排,殿中那些伶人们无不感恩流涕,既能享受到献艺大内的荣耀,还能放免有期,这对她们而言无一是一莫大荣耀。
且不说太平公主被坑得两眼发黑,殿外那些伶馆经营者们听到殿中传出的讯息,一时间也都不免怨气冲天。风月场中更新换代极快,眼下当红的花魁还能宾客盈门,一年之后或许就门可罗雀。
他们耗费心力、砸下重金培养出来的名妓花魁却要入宫一年,当下这份热度必然凉透,谁知一年之后风月场中又会是何光景?就算仍然能够保持辉煌,那时候也未必就是他们所能掌控得了。
不过这些伶馆经营者们的怨念,多数还是倾注到了太平公主身上。难怪这女人如此宏量大度,原来是在这里给他们挖了一个大坑,要借助权势将他们辛苦培养的头牌给一网打尽,真是腹计险恶、深不见底啊!
第九卷 天可汗
第0846章 万众云集,骊山演武
开元三年,初夏时节,长安城东几十里外的骊山,旌旗林立,鼓角轰鸣,气氛肃杀,场面热烈。
这并不是圣驾招摇出游的场面,而是朝廷正在骊山举行演武。此次参与骊山演武的军队,并不只有两京宿卫禁军,而是内外诸军悉有参与,总兵力达到了二十六万之多,乃近年以来京畿武事所未有之兴盛。
这一场演武,早在开元元年便已经有议。不过当时朝廷新从动乱中恢复过来,皇帝登基等诸项大礼早已经消耗掉了朝廷为数不多的余力,再加上当年京营、内卫等中央宿卫体系还未完全建立起来,所以相关武事也只能延后举行,这一拖便是两年多的时间。
骊山上自有皇家行宫温泉宫,即就是后世知名的华清宫。早数日前,圣人便在内卫将士们簇拥下离开了长安大内,驻跸汤泉宫中,等待各路人马的汇集。
如今的骊山行宫,远不像后世华清宫那样华美壮阔。京中内苑本已经足够居住,圣人也并没有没事就泡一泡温泉香汤的癖好,因此骊山行宫也并没有进行大规模的营建兴造。
不过这座行宫跟旧年相比也并非完全的没有任何改变,常年的失修略显破败。
北岸靠近渭水的区域高炉烟囱林立,日常都是一副浓烟滚滚的画面,原本的山水秀丽景致也因此而大打折扣,让人有些惋惜。
此处所架设的高炉冶铸工坊,全都隶属于西京军器监,日夜赶工打制各种军械武装,造出来的各种产品,全都屯驻在骊山北麓的诸多仓舍中,以维持内外诸军的军械消耗与更新。
不过如今朝廷也已经在有计划的将这些冶铸产业进行调整分配,并已经分别在河东汾州、河北相州以及山南的荆州增设了一些官造的冶炼工坊,逐步取代骊山工坊的产能。
毕竟冶炼对环境的影响还是极大的,如今关中的居住与耕作条件本就已经堪忧,而且关中无论是交通还是资源方面,也都没有大规模发展冶炼的优势可言。关中虽然也有一些矿产资源,但在经过多年的挖掘与消耗之后,资源的储备也是锐减,且开采应用的成本也颇为高昂,较之近在咫尺的河东更是相差悬殊。
此前之所以将军器监安置在长安,主要还是受政治因素的影响。那时行台所控制的唯有陕西领土,整备强军又迫在眉睫,所以也只能因地制宜。如今既然朝廷秩序早已经恢复平稳,资源的应用当然也要从优配置。
除了北麓的冶铸工坊之外,骊山南侧的沟岭陂谷也都被充分利用起来,大量的果园农庄漫山遍野的分布着,所生产出来的各种瓜果菜蔬,除了供给内苑与朝廷诸司的日常消耗之外,还有相当一部分流入到了京畿市场中去。
原本好好的一座皇家御园、温泉别宫,短短几年时间里,竟然被改造成京畿地区一个重要的生产基地,山北冶铁、山南种田,也实在是让人有些哭笑不得。
而这种行事作风,基本上也概括了过去两年多时间里,朝廷施政兴治的一个大概方向,为了壮大生产规模、恢复国力,可谓是无所不用其极。京畿地区如此,扩及整个天下,兴治之功、尤甚开边,短短几年时间内,朝廷内外便崛起了一大批以民生政治而著称的良吏能臣。
也正是由于国力的恢复进度喜人,今年朝廷才能作此雄计,集中了如今天下将近一半的兵力于骊山演武夸威。
由于骊山行宫年久失修,圣人虽然早早到来,但也并没有找到什么好去处,只能暂时住在供奉着他家老祖宗太上玄元皇帝的朝元阁中。朝元阁因为还具有一定的宗教元素,哪怕在武周时期也并没有完全失修,已经是如今骊山别宫里为数不多还算能看得过去的宫殿建筑。
“圣人实在是太简朴了,今海内政治蒸蒸日上,公私仓库储蓄渐丰。圣人也实在没有必要再苛待自己,毕竟圣躬起居威赫与否,也是国体相关的大计啊!”
随驾来到骊山的王孝杰趁着入奏事机之际,望着张设布置俱不失简朴、且空间也并不宽宏的朝元阁殿堂,忍不住开口感慨道。
李潼坐在席中,听到王孝杰这么说便忍不住笑语道:“玄元皇帝立道垂教、功达万世,尚且安居此方观宇。今家国事务只是浅得条理从容,还远不可称为盛治,怎么敢妄起奢念?
民富则国强,国强则君威,皇王荣威与否,可不在于环身所设是俭是奢,而在版籍大小、金瓯固否。更何况府库虽然略得盈储,但诸方仍待营设,恐用未及,不容恣意啊!”
“圣人忧虑深刻,胸怀天下,长恤黎元,真是让人感动啊!”
王孝杰早年被张仁愿削去的须发已经重新变得茂盛起来,再次变成了一个威风凛凛的大将军,眼下神情庄重严肃的拍着马屁,倒也并不显得滑稽可笑。
不过在拍完圣人的马屁之后,王孝杰旋即便将话风一转,一脸忧虑气愤的叹息道:“圣人贵为天子,尚且要先人而忧、后人而乐,治国用事如履薄冰,不敢放纵私欲的享受。可恨有的臣员,却不能领会圣人这一份忧国恤民的苦心,反而恃其分寸微功,纵情享乐,奢华生活,出入气派,让人生厌!”
“这么说安东都护府员众们已经抵达了骊山?”
李潼闻言后便又微笑问道,能够让王孝杰恼恨得出口成章的告黑状的,大概也只有张仁愿了。
倒不是说王孝杰在朝中与旁人便没有龃龉冲突,但大多数情况还是他得罪旁人而不自知,能够让他念念不忘、抓住一切机会上眼药的,也只有张仁愿才有这样的能力了。
王孝杰听到这话后先是干笑一声,然后才又拍掌道:“臣还未及言实,圣人已有所知,果然天下人事全都瞒不过圣人!这也尤见张贼之可恨,圣人虽然博大英断,但臣员凡所任事,也不该频频骚扰。这狗贼于东北专据威福,任权聚敛,言则补计国用,但他也绝不是什么廉洁之员,若严作查究,必能发其贪贿之罪……”
张仁愿这几年在东北,声势的确搞得不小,特别在营州重设安东都护府之后,对内平定契丹叛乱的余波,亲率部伍一路追杀到黑水河畔,将契丹叛部首领孙万荣成功枭首,招抚威慑东逃的粟末靺鞨,通过各种手段配合,挑动靺鞨内斗,使得大部分靺鞨族人与高句丽等亡民再次返回辽水以西、重新接受大唐的羁縻管制,逼得靺鞨首领乞四比羽不得不托庇新罗。
在对外方面,张仁愿也是功勋卓著,连续两次击退试图插手契丹内乱的突厥势力,并代表朝廷敕授黑水靺鞨建立黑水都督府,先后招抚羁縻十部黑水靺鞨。
并且,安东都护府的影响力在张仁愿的操作下再次进入了辽东大同江以南的平壤地区。这是在高宗年间唐罗战争结束、安东都护府回撤营州之后,大唐东北边军的活动返回再次扩大到了大同江以南。
当然,张仁愿这一举动自然也引起了新罗人的不满,因此新罗除了向朝廷派遣使节表示抗议之外,私下里也在与东北一些不稳定因素保持密切往来。
当然,明面上新罗还是不敢直接与大唐掀起战争,高宗年间与大唐长达七年之久的唐罗战争,虽然让新罗占有了一部分高句丽故地,但也付出了颇为沉重的代价。
特别新罗自文武王之后,虽然实现了半岛的统一,但也带来的新的问题,那就是王权与氏族特权的冲突愈演愈烈,也让新罗难以集中全力、再次明目张胆的挑衅大唐。
张仁愿在东北这一系列的功绩,自然也让其个人在东北树立起了崇高的威望。再加上其人本也不是一个信奉韬光养晦者,所以王孝杰所言张仁愿个人操守这一点,倒也并不是信口开河、凭空捏造。
单就李潼自己所知,张仁愿除了在生活上注重享受之外,对东北那些胡酋同样傲慢至极。原本的营州都督赵文翙对诸胡傲慢有加,直接引发了契丹人的叛乱。许多胡酋们名义上担任大唐所任命的都督刺史之类官职,但是在堂听令,下堂洒扫,一如张仁愿的私人奴婢一般。
对于张仁愿的强横做派,李潼倒并不怎么反感。凡所用人,察察则无徒,赏其才力之盛、包容德行之亏,但凡大节不失,也无需刨根问底。像王孝杰所说张仁愿场面气派奢华,这一点其实他自己坐镇安西的时候何尝不是如此。
李潼还记得早年行台时期,这家伙归朝路过长安时,那架势场面甚至让人误以为他要攻打长安呢。
不过李潼虽然不打算追究张仁愿的私德问题,但同样也不准备让张仁愿继续留治东北,张仁愿长于军略、胜于攻伐,但政治守牧非其所长。
眼下东北已经打下一个深入治理的基础,短期内李潼也不打算与新罗直接开战,继续将张仁愿留在东北意义不大。所以趁着这一次骊山演武,将张仁愿召回朝中,再挑一个文武兼允之选担任安东都护。
所以当听到王孝杰这番话后,他略作沉吟便又说道:“王大将军当司演武汇军事宜,安东诸员既然已经到达,持节入军先作犒问。”
第0847章 仁愿立朝,不容孝杰
眼下的骊山行宫周边,早已经变成了一座硕大的军营,从渭水向南、方圆几十里之间,到处都是大军所驻扎的营垒。
行宫中接到圣人手令、奉命犒军之后,王孝杰便急不可耐的离开了朝元阁,还行在山道上,便吩咐属员们速速前往就近仓邸去提取各种犒军的物料,不愿意再耽搁等待,可见心情之急迫。
王孝杰下了山道之后,各种犒军物料还没有备齐,这不免让他有些焦躁,连连催促办事人员加快效率。他急于前往犒军,目的当然并不纯粹,但也不敢只顾私怨报复而罔顾圣人嘱托。
毕竟今次演武圣人筹备数年之久、且标志着军国事务将要进入下一个节奏的大事,若因为他的任性举动而产生什么不好的影响,这罪过他也担待不起。
在等待的时候,王孝杰还在畅想稍后该要如何羞辱报复张仁愿,这机会他实在等了太久了。过去这几年,东北方面事务繁多,张仁愿也一直没有机会归京述职,让王孝杰长期的欲求不满、以至于思念成疾,这一次当然要把心里的怨情全都倾泻出来!
“快去取我的仁愿笔、仁愿鞭来!”
低头沉思片刻,王孝杰突然一拍脑袋,连忙顿足喝道,心中不无后怕,险些忘了这最重要的事情。
早年他用张仁愿的须发打制了毛笔与马鞭,最初的确是兴致盎然的一通炫耀,可是很快便发现这做法有点蠢。
因为很多朝臣并不了解他与张仁愿的纠葛,他如果向人仔细解释因果的话,无疑是主动揭开自己被张仁愿羞辱的伤疤。而且张仁愿常年镇戍于外,不能直接看到其人恼羞成怒的神情,也让王孝杰的炫耀少了一多半的快感,于是便索性让人将器物妥善收藏起来,以待张仁愿归京后再拿来炫耀。
好不容易,终于捱到犒军物料已经准备妥当,而用张仁愿须发制成的器物也被送到王孝杰手中,于是王孝杰便率众直往安东都护府军伍驻地而去。
这一次安东都护府入京有八千人马,除了三千名都护府本部精锐之外,还有五千名东夷诸部番兵,暂时被安排在了距离行宫十几里外的骊山东南方位。
当王孝杰一行抵达营地辕门处时,自有仆员在王孝杰示意下入前大声呼喊道:“皇帝陛下知安东军伍业已入骊山行营安顿,特遣左武卫大将军、领京营指挥使,骠骑大将军、宁国公入营赐物犒军,速着营中将主出营迎命!”
安东都护府军众新入营垒,营中还在忙着分派帐宿事宜,因此留守辕门的只有几名胡部校尉兵长,在听到这一连串的官衔后,不免有些茫然,壮着胆子入前叉手询问道:“敢问官人,究竟是哪一路大将军要入营?军令严谨,若通告有误,恐遭重刑,恳请官人体恤细告……”
左武卫大将军是王孝杰如今在朝官职,骠骑大将军则是其武散定品秩位,胡卒不熟大唐官制,对此有所茫然也是正常的。在听到这问话后,仆员便转头望向王孝杰稍作请示。
“只说宁国公来访,安东都护自知我名!”
王孝杰见状后有些不耐烦的摆手说道,他这一系列的头衔中,自然以国公之爵最为荣耀显贵。虽然他近年来长居朝中,没有什么显赫军功可夸,但是因为主持武举事宜甚有可夸,因此在今年年初的时候受封宁国公,这一爵位也直接拉开了他跟张仁愿之间的身份高低,所以王孝杰当然要选这一个进行通告。
那胡人兵长闻言后连忙转身向内通禀,只是在某一瞬间,似乎是王孝杰的错觉,隐隐感觉这些胡卒们再望向他的眼神略含轻蔑。
可很快留在营前的胡卒窃窃私语让他意识到这并不是自己错觉,只见一名胡卒嘴角撇了一撇,然后便低声笑道:“瞧这官随从派头,还以为是多显赫人物,原来也只是一个国公……”
“你这胡狗说甚胡话?知不知国公在我大唐是何显赫身份?”
听到这胡卒此言,不待王孝杰开口,自有随员发声训斥道。
那胡卒遭此训斥,先是一慌,然后便又壮胆冷笑起来:“知道,当然知道!张使君在治出巡时,国公在押前驾、郡公在押后驾,若是粗心大意、车行颠簸,便要一顿刑鞭惩戒!”
这胡卒所说的国公、郡公自然不可能是大唐国中正常的爵位,而是边疆胡酋们归化之后所领受的官爵,在天高皇帝远的边镇,自然不可能有朝廷章轨为之背书,遇到性格强势凶悍的镇将,自然便要卑恭事之。
虽然两种官爵含金量天差地别,但这话听着也实在让人感觉刺耳。王孝杰还美滋滋要向张仁愿炫耀显爵,怎么在这些毛多见识短的胡卒眼里,就成了给张使君拉车的苦力?
尽管心里很不爽,但王孝杰也犯不上跟这些卑贱胡卒分说计较,这笔账自然又记在了张仁愿头上,只是冷着脸倨坐马背上也不言语。
不多久,营地内便有一群人匆匆向辕门处行来,为首的正是王孝杰做梦都时常会梦到的张仁愿。而眼见张仁愿越行越近,王孝杰嘴角的冷嘲之色也越来越浓。
“臣营州都督、安东都护府都护张仁愿,率都护府诸员,奉命入京参礼,营务未定、戎袍未解,满身风霜,未敢仓促入见,节使竟然已至辕门,天恩厚重,臣感怀涕零,亦请节使内告臣惶恐之情,并恭问圣躬安否?”
待到行至辕门内前,张仁愿自然也看到了外面勒马而立的王孝杰、并注意到了王孝杰脸上那颇为不善的神情,但既然已经行至此处,总不好再退回去,也只能硬着头皮入前,忍着心里的腻味向王孝杰见礼并说道。
“圣躬安康,圣人垂敕……”
见到张仁愿后,王孝杰也并没有急于发泄私愤,而是先将圣人敕书宣读一遍,待到安东都护府众人拜谢起身后,他才又开口说道:“营州都督入前再听。”
张仁愿闻言后连忙前行两步,再叉手恭作听训状。但王孝杰在说完这话后便没了下文,任由张仁愿保持这样的姿势过了好一会儿,才又再开口道:“营州都督毋须持礼听受,圣人声义只在敕中,现在却是我来向你问话。”
听到这话后,张仁愿脸色顿时一拉,抬头怒视向王孝杰,而王孝杰见他这模样后,心中顿觉爽快至极,索性直接翻身下马,抖着手里的马鞭直接走到张仁愿面前,上上下下将其打量一番,眉目之间满是挑衅的神情。
张仁愿虽然在东北战场上战功赫赫,军略手段素来都以强硬著称,但本身的武力并不出众,若真的贴身肉搏,王孝杰自信几拳就能将这家伙打得满脸桃花。
当然,这想法也只能存在脑海里,且不说大臣斗殴是否得体,单单眼下身在军营中,而且还当着许多东北胡酋的面,王孝杰也真的不敢放肆羞辱张仁愿。
“算了,我也无事问你。”
凑近过去挑衅的看了张仁愿几眼后,王孝杰又咧嘴一笑,抬起手指勾了勾张仁愿也已经蓄起的胡须,而张仁愿则满是不乐的将下颌一甩,皱眉低斥道:“你放尊重一些,不要以为节命在身,我便无手段制你!入我营中,自需守我军令,若是犯我纪律,我自有法制裁!哪怕控诉于圣人当面,也自是你曲我直!”
王孝杰闻言后也不气恼,只是甩着手里的马鞭在张仁愿眼前晃悠,并嬉笑道:“张某瞧我这器具,又黑又亮,用起来甚是趁手,知是何物制成?你想不想有此一具?”
张仁愿闻言后翻个白眼,冷笑道:“王某技穷,即便辱人泄愤,竟也只会步我后计!只是我并不觉那料事珍贵,用过几次颇不称意,早将那厌物丢弃!”
王孝杰听到这话后,脸色又是一恼,顿足低喝道:“我会步你后计?笑话,我作此计时,自有心声教我!还有,你将我须发抛至何处?老子父精母血养成事物,你竟敢如此作贱,我瞧你是不想行出这一处军营了!若不给我寻回,来日京中街坊上,你就求告不要被我撞个当面!”
“往年我权势薄弱,已经不肯屈从于你,今番归朝,论功升阶,自当列你前班,还会惧你这鄙夫?”
说话间,他见王孝杰蹀躞斜挎,看着实在扎眼,忍了又忍,终究还是没忍住抬手向上勾了一勾。
王孝杰低头看了看腰带,抬手又将一边拉下来几分,并皱眉道:“你笃定你就能归朝?你在安东满满劣迹,圣人可是尽有所知,怎么会容忍你这种恶员立朝!”
“我再劣又能劣得过你?王某尚且厚颜立朝,仁愿功在卓著,圣人又怎会不重?”
张仁愿一脸自信地说道,他虽然还没有正式面圣,但在见到王孝杰入营犒军后,已经大致猜到了圣人接下来对他的安排。在外虽有权重一方的煊赫,但在京又不失颐养、且极有可能风光拜相,他对此当然也并不排斥。
说话间,他又抬手勾了勾王孝杰的腰带,并怒声道:“国朝章轨盛衣冠风貌,我但使立朝,岂能再容你这厌物败坏朝情风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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