冠冕唐皇 第324章

作者:衣冠正伦

然而现在,朝廷不认,慕容忠自己却认了,这究竟是在打谁的脸?

了解到这些后,李思训再看慕容忠所呈交的这一份罪表,一时间不免大生感慨,朝廷已经在极力淡化此事,你慕容忠闲着没事斗鸡斗犬不好,非要作死刷存在感?

现在朝廷将要大肆追褒武周一朝死国朝士,本来就担心行台会有什么过激举动、横加阻挠,必然是不愿再横生枝节。可这已经被刻意淡化的慕容忠居然自己跳出来,承认行台此前诸种指摘有理,除了慕容忠自己活腻了之外,李思训实在想不到还有什么别的理由能够解释其动机。

说这家伙担心久居神都、其部属人马或会被行台瓜分兼并也不对,观其此前言行,他巴不得一辈子在神都做米虫呢。

想不通这家伙究竟动机何在,李思训也觉得这件事有些难办。他倒不怎么在意慕容忠心迹如何,可问题是其人归都的时候,皇帝陛下予之礼遇颇厚,现在事情横生枝节,总要请示下皇帝的意思。

稍作沉吟后,李思训便吩咐吏员将慕容忠这一份奏表并政事堂相关卷宗装入同一箱笼中,随自己入宫请见。

在太平公主的建言下,皇帝李旦确定了接下来朝廷将要用事的重点,最近这段时间以来,精神一直处于亢奋之中。

让他感到兴奋的,不仅仅只有君臣同心协力、共同操弄一桩大事的热烈氛围。关键是在事务处理过程中,对皇太后临朝以来各种施政得失的臧否评价,让他沉迷不已。

以往在皇帝李旦看来,他这位母亲就是他人生中一座高到令人绝望的山峰,此生非但都不可能攀越而过,哪怕仅仅只是这山峰所投下的阴影,都能笼罩他整个人生,让他无从解脱。

可现在,他不独已经站在了阴影之外,更能将这座高山逐分逐寸的挖垮,这种刺激与愉悦感,简直是他生人以来便不曾享有,沉迷其中难以自拔。

正是出于这种心理,对于太平公主所举荐几人,李旦也尤为看重,各加直殿学士,以备诸事垂问。

特别是被太平公主重点推荐的韦承庆,更让李旦觉得国家非无士力可用,只是才力进用途径并不畅通。

其实对于韦承庆,皇帝也并非从一开始就接纳看重,反而因其过往的经历而心里埋着一根刺。

韦承庆是前宰相韦思谦之子,但其履历中还有一个颇为重要的身份,那就是前雍王李贤位居东宫时的东宫属官。因李贤被废,韦承庆也被贬出都,辗转州县达十数年之久。

对于那个已经去世的二兄,皇帝李旦心中是多存惋惜,但又因为李贤的儿子,对前东宫官属多多少少是存一些偏见。

因为太平公主的举荐,李旦抹不开情面,也是存着姑且一见的想法。但这一次见面会谈,韦承庆所论时事诸情俱有独到见解,颇投李旦意好,有的方面更是李旦思之不及,听完后不免有大受启发之感,心中自生一份相见恨晚的知己之情。

不过如今的李旦也非早前初入时局的萌新,特别是在经历王孝杰一事后,对于时流拔授更加谨慎,不再毫无保留,一点心事俱付面上。

所以尽管他心里对于韦承庆很是欣赏,但短时间内也并没有再作提拔的打算,需要等到眼前所事初见成效之后再作考量。

今天早朝之后,李旦返回大内殿堂,又召来韦承庆等直殿学士,询问事情进展如何。

不过此方谈话刚刚开始未久,内侍便前来奏报李思训求见。李旦心情正好,闻言后便让人将李思训引入殿中,并笑语道:“相公宗家长者,任劳繁重,若非急情要务,使员入告即可,无需诸事勤走。”

“此事未称紧要,但牵连也是不小。臣不敢擅自决定,所以入宫请示。”

事无论大小,对于李思训这一殷勤态度,李旦还是颇感满意的。换了其他状似恭良、内实矜傲的老臣,很难保持这种勤走请示的态度。

待到几名直殿学士避入殿左侧席整理卷宗,李思训才将刚刚收到的慕容忠奏书奉上。

李旦在稍作翻阅后,脸色陡然一变,拍案怒声道:“这青海王,当真不知所谓!蠢物、蠢……”

见皇帝陛下反应如此激烈,李思训也是一惊,忙不迭自席中立起,心中则不乏疑惑。青海王此番上表,的确是有些无视朝廷对他的恩恤,但似乎也并不值得皇帝如此大动肝火。

“这蠢物、这……如此情势无感,如何能当大用!”

李旦又忍不住喝骂一声,殿左诸学士闻此怒声也忍不住侧首窥望,特别韦承庆耳中捕捉到几个关键词:青海王、能当大用……欲作何用?

第0712章 北门空虚,无人可用

皇帝李旦对青海王慕容忠还是颇有想法的,而且这想法谋划还非短时,而且近期都已经将要有实施起来的打算。

李旦原本打算将慕容忠召入北衙任用,重新组建北衙千骑。从慕容忠入朝伊始,他心里便生出了这样的想法,只是此前客观条件并不具备,而且慕容忠其人也需要进行一番考察才能决定究竟值不值得授给此事。

如今的北衙,几乎已经是半废的状态。左右羽林军并飞骑都被渗透不浅,至于千骑这一支精锐力量,则几乎尽被雍王卷走西行。

当然就算千骑留下来,李旦也实在不敢加以使用。只看千骑在神都革命中的立场与表现,如果还由其充任北门宿卫,那简直是在拿自己一家人的性命安危在开玩笑。

皇太后通过太平公主转达其心意,希望潞王李守礼为陕州刺史。李旦心里虽然极不情愿,但又不忍放弃这个难得的解决左羽林军问题的机会。

左羽林军廪料自给并宿卫上阳宫,朝廷对其几无控制之能,本就是雍王遗留在神都的一个毒瘤。尽管朝堂中雍王势力已经被清扫一空,可若不解决左羽林军的问题,其人阴影便一直覆于神都。

潞王出刺陕州,虽然表面上看来可以让行台势力直抵都畿西郊,但从地理位置而言,陕州距离朝廷中枢又远远超过了上阳宫与大内之间的距离。

特别再加上皇太后这一筹码,李旦对于这一提议也实在没有反对的理由。尽管太平公主主动提出要入住上阳宫,让他不能完全控制母亲的人身自由,但起码较之此前雍王一系守卫上阳宫要好得多。

原左羽林将士,李旦已经不打算再用,原因与千骑差不多。雍王兄弟对左羽林军渗透同样不浅,即便潞王出都,左羽林原班人马也不可能再重归北门宿卫。

千骑已经无存,左羽林军又不能再用,这意味着整个北门只剩下了右羽林军这一支力量。且不说右羽林军可不可信,单单大内安危系此一军,这种状态就不可长久维持。重组北门军事,已经成了迫在眉睫的问题。

北衙军事不同南衙,无论是其长上宿卫的模式,还是日常营伍调度,当然最重要的还是忠诚型与服从性。特别是后者,是北门建军以来的一个重中之重。

武德旧年,高祖李渊以创业元从子弟长上北门。贞观年间,太宗常以天策府潜邸故人领职北门,左右屯营并飞骑丰富扩大北门军种与规模。天皇时期直设左右羽林军,几与南衙诸卫分庭抗礼。太后临朝后更不必多说了,北门乃其掌权之根本。

可以说,北门在控与否,就决定了一个君王对朝局乃至于整个天下的控制力。

李旦自认并无开创之才,但也幸在他之前的历代君王已经将北衙军事框架搭建起来,他只需要在这框架之内充填人事即可。

但想要做到这一点,也殊为艰难。高祖有其创业元从,太宗有其潜邸故旧,天皇更是开疆伟岸、无患才士使用。至于皇太后,虽以女主临朝,但起码还有其武氏一群侄子使用充位。

至于皇帝李旦,则就是根本无人可用。他旧在潜邸,于诸子之中本就不受见重,所配府佐才具不高,且垂拱登基以后,李旦便长期处于幽禁状态长达十年之久,与这些故员们也谈不上有多高的信任度。

再次临朝以来,所见世道人心险恶越发深刻,也让李旦不能明辨孰忠孰奸。诸子俱少,不堪任用。若大用外戚,又担心滋乱于门庭之中。患得患失,让他不知该将事托何人。

在这样的情况下,入朝的青海王慕容忠简直就是一个量身定做的人选。

其人履历清白,早年在都为质、入参宿卫,垂拱四年归部统率其众,与朝中人事牵扯甚少。在部几请归朝,可见内心中对朝廷认同极高,并非恃其部众勇力便无顾朝廷章令的蛮横胡酋。

而这一次归朝,慕容忠又深深得罪了雍王与陕西道行台。李旦对河曲胡情虽然不甚了解,但所见行台几番措辞严厉的请求朝廷将慕容忠交给行台制裁,也能猜想到雍王对于慕容忠此番入朝的恼恨。

也就是说,如果没有朝廷施加庇护,慕容忠一旦落在行台手中,可能就是一个必死的下场。唯有托庇于朝廷,才有活命的可能。

虽然李旦也注意到朝堂诸公、特别是历任宰相对慕容忠的评价都不算高,但北门值宿对能力的要求本就在其次。武家诸王才器猥下,照样也帮助皇太后把控北门十数年之久。倒是才情、时誉都颇崇高的雍王因幸染指北门,顿时便让武周朝局翻了车。

对李旦而言,将慕容忠授给北门军职,还有一桩好处。那就是可以凭着慕容忠吐谷浑王的身份,招引一批吐谷浑遗民健力进入北衙宿卫体系中来。

高宗天皇创建左右羽林军,虽以原本的左右屯营为基础,但普通营士广有高句丽遗民等充任。包括前左羽林大将军麹崇裕,其人出身高昌王世系,身后也有着相当一批西州胡部以供差用。

以胡将任职北衙,不仅仅只是贪求这些胡将身份特殊、避免北衙与南衙勾连成势,这种任命本身就是君王控御诸胡人力的一种手段方式。

高句丽覆亡以来,遗民大量迁居国中,其中相当一部分健力就在事北衙,以高氏、泉氏为首的其国旧贵与雍王相交甚深、利益纠缠。

李旦要重组北衙军事,自然也不会忽略这一隐患。可如今北衙本就军事半废,若再贸然清除高句丽、高昌等诸胡酋部曲,那就等于直接废了北衙武功。

且这当中多有长上北衙十数年久的兵长,对宫门防禁及宿卫流程也都精熟,一旦踢出宿卫体系,除非赶尽杀绝,否则难免宫禁详情播泄市井之间。

面对这样的情况,引入另一股人事力量进入北衙军事体系以作平衡、互相制约,才是最妥当的方式。本来分散于都畿之间的雍秦遗民乃是当然之选,可如今雍王独大于关内,又有故衣社以笼络雍秦故人,也让李旦不敢大批招募雍秦迁民。

基于这些盘算,慕容忠及其所部吐谷浑遗民便成了为数不多的一个选择。

慕容忠入朝的时候,李旦已经有了这样的想法,但当时并不具备实施的条件,所以便将此事按捺于怀。借着行台与朝廷紧张的对峙氛围,他授意薛稷对慕容忠加以庇护。

之后一段时间里,对慕容忠的冷落乃至于刻意淡化其人存在,也是对慕容忠的考验。让慕容忠受尽人情冷暖、势力逼迫,顺便看一看其人在都畿官场究竟有多深刻的联系,等到其人穷困至极,李旦再以救世主姿态出面,授给显职要任,不患不能收其忠心。

雍王捐财入宫,让李旦有了重整北衙的物资基础,此前他已经授意北门增设两厩、为扩大人马规模而作准备。只待朝中追奖事宜告一段落,便要将此事正式提上日程。

可他心里存着熬鹰训犬的打算,还未及有进一步的动作,这鹰犬竟然先一步崩溃了,直接影响到李旦重整北衙的计划,心中怎么能不震怒!

北衙诸种构想,关乎自身安危,李旦不欲外朝朝士知晓并干涉太多,先着令诸直殿学士退出殿外,才又拿着慕容忠那一份罪表说道:“此章奏由何司递献?”

“此表先经宗正寺、鸿胪寺并光禄寺批署、递送门下,门下整集之后递入政事堂。臣自觉事涉广泛,未敢批给门下省抄发及下。”

政事堂乃朝廷中枢所在,所处理俱军国大事,如果不是慕容忠身份特殊,章奏转入门下省的时候,可能就会由门下省批阅抄发、分付有司执行了。

李旦听到这话,心中暗道庆幸,而后沉吟道:“慕容忠擅进此奏,当中或有妖异曲隐。其人身份不俗,未可轻易裁断,即刻追问所转诸司,收回各所录备,敕令不出,不得轻论此事!”

尽管慕容忠这一举动搞得李旦很恼火,但是关乎北衙要计,他还是想试图挽救一把。

李思训闻言后便恭声应是,倒也没有往深处去想,只觉得圣人如此吩咐、不准事泄于外,只是为了保全政事堂此前庇护慕容忠的颜面。

待到李思训离开后,李旦才将脸色一拉,对殿内侍者喝令道:“着令司宫台苏永,即刻降第训问青海王究竟何以屈意求刑?念其宗家戚族,准他进表自白,若所述仍是失实,既求死便赐其一死!”

慕容忠作此妖异举动,李旦下意识便猜测应是雍王使员所为。慕容忠意志如此软弱,无论缘由如何是不可再当北衙之用,但若能拿到一点雍王搞动作的罪实,可以适时据此问责行台。

且不说李旦后续谋计,诸直殿学士被遣出殿堂后,韦承庆便不疾不徐的向大内南门则天门行去。其人出身关陇名门,又是宰相之子,仪容气度甚有可观,虽循太平公主举用,但入朝以来,也颇得朝士赞誉。

只是在行出则天门后,道左耳目渐疏,韦承庆脚步陡然加快起来,几乎趋进而行,及至中书省外衙堂,便即刻召来待命吏员并低声吩咐道:“速查青海王承奏事略,若有事可引,告诸喉舌将之逼出都畿!圣人贪好胡人勇健,欲引直宿卫,一旦胡将窃位,我关西诸家入朝掌机更难!”

吏员领命而走,韦承庆在堂皱眉深思,手中挥笔勾勒数字,赫然是“裴炎必拟厚封”!

第0713章 韦卿雅正,堪为宰辅

人的悲喜并不相同,有人欢宴于坊邸,有人戚戚于内庭。

当司宫台内常侍苏永奉圣人所命抵达思恭坊青海王邸业时,才发现这宅居早为郁林王李千里所有,恰在今日宴请都畿时流亲好徒众以贺乔迁新居,潞王李守礼自在受邀之列。

苏永错投门庭,不免大感意外,因有皇命系身,不敢耽搁,登时便要告退离开,却被郁林王强请入堂,略饮几杯稍作致意,才得以脱身离开。

等到苏永离开后,李千里也自退席并请潞王入内堂,神情凝重的叹息道:“慕容忠罪表方作呈献,圣人即刻使人入坊垂问,可见青海王于圣心颇重。我诱青海王自认其罪,行台可以据此再追,但若圣人仍要强施庇护,事情恐将再生波折啊……”

李守礼闻言后便冷笑道:“圣人若真如此罔顾正义,恩惠滥施,那我也可以无顾法律,入坊杀之庭中!慕容忠这狗贼几害雍王大计,决不可再容其长活此世!”

“殿下切勿冲动!离都在即,身当门户,眼下决不可干法哗众。我想不通的是,慕容忠不过都内一闲流,何以甚为圣人见重?”

李千里讲到这里,眉头不免深皱起来,同时不免有些慌乱,只看圣人对慕容忠其人其事如此关注,若知慕容忠此番进表是受自己逼诱,恐怕不会轻易放过自己。

李守礼不像李千里那么心思杂多,听到李千里这一疑惑,随口便冷哼道:“圣人于宗家人情之内尚且深刻细计,又怎么会无端施恩余者?他所贪图,无非吐谷浑亡余势力,将我发遣出都后,赖之细刻北衙!”

李千里将潞王请入内堂,本也不指望其人能有创见,可在听此无心之言后,先是稍作错愕,片刻后才拍膝叹道:“潞王殿下一语中的,所见深刻!想来实情必是如此,若圣人果真有此计议,那慕容忠此番必死无疑了!”

听到李千里这么说,李守礼反而有些意外。他本就不以计谋见称,随口一言却被李千里认为是事实,但一时间还有些不解:“为什么这么说?”

“北衙关乎宫防根本,凡所进事,无不心腹肱骨。如今朝中本就士情躁然、诸家争望,岂容慕容忠一介亡国之奴幸取势力!”

李千里讲到这里,不免叹息道:“若圣人果有此念且意浮事表,于朝局情势诚是一伤!武周一朝话以妖氛,凡海内名门无不苦盼唐业再兴,圣人履极至今未有称夸,若于事中赏重胡虏而轻薄中国之士,情谊失矣……”

讲到这里,李千里离席起身,面西而拜,并又望着李守礼说道:“雍王殿下教令行事,我自捐力行走,凡所应用,潞王殿下俱都有见。虽也趁事得拥美宅、得据厚资,不敢再作邀宠。唯请潞王殿下将此功用诉及雍王殿下,于后事之内稍作包庇。”

慕容忠死局虽成,但在猜测到皇帝有此心意后,李千里心里也慌得很。心知皇帝对他本就不待见,若知是他坏事,想要迁怒,就算不直施杀刑,也肯定不会让他过得太惬意。

眼下他唯一能够指望的,也就只有雍王了。

李守礼闻言后便笑语道:“王若忧此,则大可不必。雍王素来不以凉薄用人,虽草野下士,但肯施功,无不厚给,更何况郁林王本宗家亲厚长者。”

听到李守礼的回答,李千里稍作安心,这才又相携回堂继续宴饮,只当无事发生。

今日当然不可能无事发生,当内常侍苏永辗转闾里终于在归仁坊此宅中寻到青海王慕容忠时。听到苏永转告当今圣人所问,慕容忠已是脸色大变,破口大骂道:“郁林王狗贼陷我!”

当慕容忠一头冷汗的疾书自白之辞时,突然又有一路中使自大内匆匆而来,登堂对在此等候的苏永附耳细告。

苏永听完后脸色变了一变,却什么也不说,只是起身便往堂外走去。

慕容忠见状后,心中更是一惊,忙不迭放下手中笔疾行而出,直扑于苏永脚边颤声道:“未能早知圣人眷顾、天意怜悯,仆诚是罪大!敢问苏老公,满门忠骨,还有可救?”

“圣人天意?圣人有什么心意及你?勿作浪言!”

苏永闻言后冷笑一声,抬手吩咐卫士们上前将慕容忠拉开,掸掸衣袍,一脸厌弃地说道:“没救了,等死罢!”

苏永率众穿堂离开,旋即便有南衙甲众入坊,将慕容忠府邸团团包围起来,不准任何人事出入。

此时大内包括朝中,同样也是一片躁闹。久为时局忽略的青海王慕容忠突然进献罪表,以这种古怪的方式再次闯入时流视野中,并几乎在同时间便引起了广泛的关注。

李思训先入宫请示,之后又奉命出宫游走诸司,准备移除诸司所备记录,将此事进行低调处理。可是当他来到皇城中的门下省的时候,便察觉到门下省已有多名官员正在议论慕容忠其人其事,便知此事已经泄出,再作保密的补救已经来不及。

于是李思训便又返回大内,将此消息进行上奏。

李旦听到李思训的禀奏后,也是默然良久,好一会儿之后才说道:“且付舆情罢。”

他已经放弃了再作努力补救的尝试,思绪却转到了别的方面,突然又开口说道:“两省令史吏员,多循旧用,未有调微。流外拣用虽然不入正选,但两省所事无不机要,不同寻常衙司。明日政事堂会,加设吏部员外郎中,专事督查流外小选!”

李思训听到这话,心知皇帝是在怀疑门下省或许还有雍王势力的残留,所以将明显有利于雍王的事情加以宣扬。

这怀疑也很正常,长寿年间雍王犯事而被夺爵,之后便进入门下省担任给事中。时间虽然持续不长,但上到门下侍郎杨再思,下到门下省诸衙佐,与雍王有旧是实。

此前朝廷清洗雍王势力,凡立朝在位者无不遭到了处理。但两省诸流外衙佐却并没有遭到波及,大部分故员仍然沿用至今。

听到皇帝还要加大清洗的力度,李思训不免暗叹一声,只觉得圣人对雍王的提防甚至都已经演变成一种根深蒂固的执念。雍王如今分势陕西,虽然值得防备,但若因此忌惮而刻意夸大,似乎又没有这种必要。

就拿今次之事来说,慕容忠表奏本就流转诸司,处处都有泄密可能。而且突然间就掀起这样广泛的讨论,明显不是几个门下省卑职吏员能够搅弄起来,必然是有身在势位之人推波助澜。

李思训对此事开始还思之未深,可是往来大内一番后,便渐渐有所明悟并猜测。或许圣人还以为其所思谋未曾表露,但其一言一行无不是有深情内蕴,如此不寻常的举动自然引人猜度。

换言之,真要讲到泄密,慕容忠章表所历诸司官长俱有嫌疑,当然也包括李思训自己。

尽管心中有这样的想法,但见圣人神情阴郁,李思训也不敢将这些联想讲出口,没必要给自己招惹什么猜疑与麻烦。

有关慕容忠其事,第一天还只集中在台司之间朝士们的议论。可是到了第二天,则就直接蔓延到了朝堂中,单单御史台参奏此事者便有数人之多,另有多名司署官长并作参议。

观此声势之大,似乎慕容忠并非什么无人问津的事外闲人,而是真正干犯国法的立朝权奸。不独慕容忠自己大受攻讦,就连此前代表政事堂回复陕西道大行台的宰相薛稷也受到了连累,屡遭弹劾。

人的身份不同、视角不同,思路自然也就不甚相同。李旦并不觉得朝士们有此反应是因为他的一些打算,毕竟他有关北衙军事调整仍在构想之中,哪怕对于心腹臣员都无作透露。

在他看来,朝士们有此反应,多半还是趋于行台势力。这一结论,让他既忧且惧,甚至都不敢于朝堂中再作坚持。

最终早朝上达成决议,慕容忠违背行台征令、未召而入朝,且发陕西道交由大行台论处其罪。宰相薛稷私受请托,罢相出朝为洛州长史。

退朝之后,皇帝自是悻悻不乐。过去这段时间里,他架空权臣、设定大计,甚至就连皇太后都颇受制约,朝廷大事已经渐有乾纲独断的气势,却没想到在慕容忠这一桩小事上直接翻了车,甚至就连在政事堂为其喉舌的薛稷都被挤兑出朝。

所以退朝之后,李旦索性直归内宫,既是因为心情不佳,也是想反思一下为什么朝中会演变成这种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