冠冕唐皇 第323章

作者:衣冠正伦

说完这话,他便又回身举步往外行走。

“大王请留步,十三万缗财物,当堂具出。家奴失礼,合当此罚!”

慕容忠见状,终于还是再作低头,涩声说道。

既然慕容忠已经低头,又有钱可收,李千里自然也就不再拿乔作态,微笑着与慕容忠并行进入邸内中堂。

此前匆匆出迎,堂中还散落着一些此前翻阅的计簿,慕容忠见状脸色一变,正待呵斥家奴,李千里却已经弯腰捡起一份,稍作浏览,抬头望向慕容忠的眼神便更显玩味。

他将那计簿递还给慕容忠,并作笑语道:“既然登门求于两好,我该当先作诚意表现。青海王短候片刻,不久诚意便会送达。”

慕容忠听到这话,心中自然好奇无比,但见李千里只是故作高深的不愿深说,也只能按捺住心中疑惑,着家人进奉饮用。

双方坐定,寒暄小半刻钟,突然又有家奴匆匆登堂附耳细告前堂有异事发生,数辆满载财货的货车停在府前。慕容忠闻言后,心中自是惊疑,忍不住便望向李千里。

李千里捧杯细啜,察觉到慕容忠投来的眼神,便微笑颔首道:“青海王乃投国寓居的贵宾,岂容小人轻侮折辱,先是所散钱款,我帮你索回些许。”

慕容忠闻言后心情更感复杂,起身于席长作施礼:“些许人情的往来,岂劳大王尊口亲自过问。人间事物,并无笃定归谁,财散邸外便不为我有。既然大王垂问,自当恭请大王笑纳。”

“我这么做,也不是要向青海王炫耀什么,也不是要摧残你苦营的人情关照。诸家所以退款,并不是敬畏我,我只是转达了西京雍王殿下的教命。雍王殿下说,青海王家私所有,尽数归我。这本来是当时酒热情浓一句戏言,却没想到传回神都竟被人当了真。”

李千里放下手中的酒杯,又悠然说道。

慕容忠听到这话,神情已是惊恐难耐,脸色变幻几番,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说道:“雍王殿下诚是权势滔天,垂教一言竟使神都群众惊恐!但我归朝,亦是朝廷传命,更得圣人款待抚慰,我、我不知何处得厌雍王殿下……”

“不知好,不知是福。但朝廷究竟有无制命宣召,这也大大值得商榷。我事外闲人一个,于此不敢轻言。只要青海王你自己能够笃定皇命,倒也可以无惧邪情滋扰。”

李千里闻言后,又呵呵笑道,看着神情变幻不定的慕容忠,心中自感颇为畅快。人的优越感,终究是对比而来,现在他倒也不怎么羡慕慕容忠大屋得居。

“请问郁林大王,雍王殿下究竟如何才肯放过我?殿下分治陕西,于人间已是贵极,教令所出,莫敢违触,何必一味威逼恐吓我这个失国之人……蝼蚁尚且贪生,我只是求活而已!”

慕容忠讲到这里,心中自感委屈至极。

李千里只凭雍王一言狐假虎威,竟然吓得神都那些人家将收到手中的财货又尽数退回,这让他再次意识到雍王权势较他想象中还要更加强大。原本以为留在神都还能暂保安全,这一点信心也因李千里的到来而快速消散,只觉得人间处处皆绝境。

“青海王既然明白雍王殿下如今权势几重,谁又给的你豪胆,竟敢公然违触殿下教令?行台节钺,圣人亲授,几十万唐家壮士披甲效命,竟然无制你一区区蛮夷?”

李千里讲到这里,又是冷笑连连。

“大王但能活我,家财捐给只是小事!我违触殿下教令,确是当罚,但也罪不至死……今居神都,寝食不安,诸家勒取,更让我苦不堪言,但能从善了结此事,我、我必结草衔环,厚报大王!”

慕容忠伏地叩告,涕泪涂满脸庞。

见慕容忠这么大个人居然作此凄楚姿态,李千里也不免感叹与权势作对的下场。但他自知慕容忠违抗雍王教令,几乎使得河曲胡情再生异变,雍王殿下对之已是恨极,心中自也没有什么同情。

“我既然登门来见,自然有信心助你了结此事。至于你的家财给我,这也不是我贪婪,是雍王殿下对你惩戒。钱财使我,能保你安全,胜过穷使那些欺诈之流。”

能收得巨财,李千里也就不再一味高傲,他起身将慕容忠搀扶起身,并又说道:“今日帮你索取回来的资财,只是一小部分,余者所使我亦不知。既然你府中有账簿记录,那就呈交上来,我要逐家索回。

行台近日不会再就你事进行控诉,你可以安居在邸拟写一份罪表自白,待我钱货收尽,帮你将罪表递上,场面之中总要给雍王殿下一个交代。之后我会请潞王殿下登门做客,届时恩仇泯于一笑。你无论在朝,又或归部,也都由你自己心愿。”

慕容忠听到这话,一边暗骂李千里的贪婪,一边则有些不敢置信地问道:“就这么简单?”

“雍王之所以动怒,一时意气而已。如今河曲诸州悉定,诸胡俱伏王教之内,你一人去留如何,无干众情,唯此不请而走,着实触怒殿下,施你薄惩,也是全于颜面。毕竟你之封命所得,俱出朝廷,难道雍王还真要夺你性命?杀你一人,于其何补?诸家所以贪取你的财货,所趁无非在此。否则何至于雍王一言之下,便财货俱归?”

李千里微笑着拍拍慕容忠的肩膀,大有小老弟还是太年轻的感觉。

久悬头顶的生死危机,竟能以这样简单的方式解决,慕容忠一时间也是半信半疑。当然所谓的简单,也只是相对而言,李千里狮子大开口,张嘴就要夺他全部家财,也的确是让慕容忠心疼不已。

“大王若能保我势位不失,不独都畿所存钱货,往后余生,逐年有献!我若能归领所部,更加不敢再犯雍王教令!”

慕容忠拉着李千里手臂,不无殷切的表示道。

李千里闻言后只是微笑点头,并再催促慕容忠将所使钱项细则呈交上来。等到慕容忠将计簿交出,他便又说道:“这便是全部?你可不要以为应付过眼前,日后我便没有手段治你!”

“生死付予大王,绝对不敢有所隐瞒!”

慕容忠闻言后连忙表态道。

“既如此,那我就先告辞了,你安在邸中,不必再作别的人情杂计。至于诸家退回的钱货,暂且收存你邸,无谓再费力转运。”

言外意思,等到这件事情了结,慕容忠这座大宅也将归于李千里所有。

慕容忠心里一边暗骂李千里贪婪,一边满脸恭敬的将之礼送出府,吩咐家人将那些钱财妥善收回,然后便吩咐道:“细拣箱笼之内,可能辨出是几家归还?”

“阿耶是怀疑郁林王是诈唬我家?”

其子慕容宣昌闻言后便发问道。

“这倒不是,钱货存于我家,若真事有不成,于他何益?我只是担心几家虽恐雍王权势退回礼货,但事后或会迁怒我家。若能分辨来路,追加补给,保全人情不失。”

慕容忠不无心酸地说道,亡国孽余,苟存人间,就是需要这样处处小心。

只不过家奴翻捡一番后,都没有什么明确的发现。对此慕容忠也不感到意外,当下朝廷与行台的氛围如此,郁林王恃其宗家亲长可以不顾体面非议,但其他身在权势的人家即便畏惧雍王,当然也不愿让太多人知道他们心里这一点恐惧。

但慕容忠亲自细察一番后,还是察觉到一丝端倪,退礼中有两份珍物本来是他心爱,此前邀右羽林李多祚前来做客,被其强行索要。

“这靺鞨贱种,原来也是一个色厉内荏之徒!”

笼罩在头顶的危机有望解除,慕容忠忧惧的心情也有所缓解,想到之前李多祚对他的羞辱敲诈,心中便有几分不爽,吩咐道:“将几件器物拣出,我要登多祚家门,瞧一瞧他贪而胆怯的丑态!”

慕容忠登门,直被拒之门外,内庭更传来李多祚的咆哮声:“奴儿命托强者,得有庇护,具货登门,是在辱我!”

不被开门接待,慕容忠虽然碰了一鼻子灰,但心情却很畅快,一方面羞辱了李多祚,另一方面则是证实了郁林王这人虽有贪婪、但也确是靠谱。就连李多祚这样的宿卫悍将都慑于雍王凶威,如果没有郁林王出面,都畿权门虽不少,但真没有几家敢放言能在雍王威逼下保全自己。

慕容忠心满意足的离开,然而李多祚邸中中堂,郁林王李千里赫然在席,李多祚恭谨执礼道:“多谢大王提携,慕容老贼亡户之犬屡有轻我,入死不知,让人畅快。”

李千里闻言后微笑颔首并说道:“之后几日,还要有劳将军使派徒众,盯防他家奴走访名册中几家。待其知惧,自然乖乖入彀。届时与将军比邻,该当你的一份,自不会少。”

第0710章 顿笔书成,命系大王

李千里跟李多祚有些交情,这是在武周年间积下的人脉。那段时间里,李千里虽然屡任外州,但却频频进献方物祥瑞。李多祚宿卫北衙,有的时候就需要率军出迎。一来二去之间,彼此之间倒也混出了一点交情。

至于行台与朝廷、以及青海王慕容忠之间的纠缠,归都后李千里也着重打听了一下,特别在了解到慕容忠归朝后所面临的尴尬处境后,李千里自然明白慕容忠不过是朝廷用来给雍王添堵的小工具。真要说有多重视,那也不尽然。

一番思索后,李千里便定下了这样一个计略,主动登门宣以恫吓,吓一吓慕容忠。

他所谓帮慕容忠索回此前滥使出的财货,财货是真,但来路则是虚的。雍王于神都的确是具有着不小的震慑力,但慕容忠所交涉的那些人家也都各拥势位,他们就算对雍王有忌惮,也不至于凭着李千里狐假虎威一句传话便乖乖将财货退回。

更何况,李千里借着雍王凶威吓一吓慕容忠就罢了,可若他真敢凭此去恫吓众多时流人家,那可是要犯众怒的。眼下神都氛围本就微妙,他自身底子又潮得很,真敢这么做,简直就是在玩火。

所以此前送回慕容忠邸上的财货,真就是李千里凭他宗王名头,联络两市豪商暂时借出来的,为的就是给慕容忠营造一个四面楚歌的绝望处境。

李千里自不清楚慕容忠与时流人家交情深浅,为了确保封锁慕容忠对外界讯息的获取途径,同时让自己的震慑显得更具真实性,便找上了与慕容忠同居一坊的李多祚。

李多祚不仅仅只是北衙右羽林将军,本身还是靺鞨大酋,门下不乏使员,可以确保监控住慕容忠门下走使之众,使其得不到什么有价值的消息,只如一个囚徒般任由自己摆布。登门讨要慕容忠送礼名单,言是索回雍王许给他的财货,实际上也是为了监控起来更方便。

接下来几天时间里,李千里也按照那名单频频走访时流,营造出自己在努力做事的一个假象,安排几架货车频繁出入坊邸,一时间倒似乎真有所获颇丰的样子。

关乎到自身安危与前程,慕容忠自然也不会只是听信李千里一面之辞,门下使员积极走访,但也实在不得要领。但是对于李千里近日行径并邸中动静,倒是了解的很详细。

人在困境之中,本身就偏于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事情。更何况李千里这个老油子在武周一朝都能混得风生水起,现在只是安排慕容忠这样一个困养神都的亡国之君,自然游刃有余。

桩桩种种的迹象,让慕容忠确认李千里的确是在做事的。而在之后几日,畿内又发生一桩大事,让慕容忠更加意识到雍王如今的权势威重。

那就是朝廷近日所忙碌的有关旧臣追封的问题,与雍王有关的一桩,是孝敬皇帝丈人裴居道,追封为晋国公、并州大都督。恩授之后,与正牌的国丈刘延景所封之宋国公、荆州大都督全无二致。

裴居道谈不上什么忠烈名臣,虽然出身河东名门裴氏,但察其事迹、资历,也实在不当如此殊封。哪怕其人乃是孝敬皇帝的丈人,但如果不是孝敬嗣子太争气,裴居道无论如何也难得如此哀荣。

朝廷对雍王是这样的态度,慕容忠看在眼中自然更加的心慌。于是在稍作准备后,便即刻再请李千里过府,恭敬的将李千里所吩咐他拟写的请罪之表呈给李千里先看一看。

李千里这一次再登邸,声势就大得多,不独自身衣着装扮里外翻新,就连随从家奴们都骚包的一身绫罗穿戴。可见这段时间走访慕容忠所交际众家,的确是所获颇丰。

登堂将慕容忠拟定的罪表稍作翻看后,李千里冷笑一声,随手便将之撕碎,又望着慕容忠颇为不耐烦道:“怎么青海王觉得雍王殿下能这么敷衍过去?你此表所述,唯铁勒诸部逼迫,不得已仓皇归都,竟无片言有述违触雍王殿下教令之实。殿下一口屈气难舒,我又如何为你递话请恕?”

“但、但我所言,也确是实……”

慕容忠闻言后自是一脸难色,只是不待作更多解释,便被李千里抬手打断。

“彼方情势,我并不感兴趣。但你表章中,必须写明何以招怨于雍王殿下,再言悔过痛悟之心境,如此才能彰显雍王教令之威重!”

看在钱财的面子上,李千里耐心多讲几句:“我知青海王所想,担心论罪成实,恐将无从洗脱。但方今雍王殿下权重多少,你也清晰有见。如今殿下还有仁恤不失,若这一点耐心都消磨殆尽,那我也不敢再作更多担保。”

“我若罪表呈递,雍王殿下真能放弃追究?”

慕容忠终究还是有几分忐忑,再作追问以确认。

“无论朝廷还是雍王,本来也没有加害你的心意。唯你触怒雍王殿下,一点怨情深结。西方之事,朝廷已经尽付雍王。只要殿下怨情舒展,放弃追究,朝廷于你无非降敕训责一番而已。”

李千里讲到这里,不着痕迹的拨弄了一下满身华贵佩饰,又说道:“近日我游走几家,时流也多知殿下心意。难道你觉得殿下会因你而自毁时誉名声?”

见李千里一身贵气逼人,慕容忠终于咬牙道:“好!郁林大王既然诚意救我,我自无相疑的道理!不需转日,今日就在堂中毕陈所罪,请大王当面斧正!”

说完这话,慕容忠便伏案铺纸,细述自身罪过。虽然措辞之间仍然不免避重就轻,但总算交代清楚他违抗行台征令,私自入国这一事实。

李千里看完后虽然仍觉有些不满,但也心知不当迫之过甚,只是忍不住叹息一声道:“生人所以愁苦,泰半源于情事不通。青海王若早早有此觉悟,不至于生出后续诸多误会,让我也受累事中,还有几家尚需走访。”

慕容忠闻言后,心里不免暗骂你这家伙自己贪财,不顾体面的借雍王声威去勒索时流人家,还要怪我害你受累!

一想到李千里这一通搅闹后,日后再想将关系维系起来,势必还要付出许多。但只要保住了自身的性命以及对吐谷浑旧部的统率权,这些后计大可后续再从容处理。

“顿笔书成,命系大王!”

心中虽然对李千里的贪婪腹诽不已,但慕容忠还是一脸恳切的再次说道。

“放心罢,诸事有我。唉,若非家事渐繁,费用日巨,我也实在懒于过问这些闲事。”

李千里一副老大哥姿态拍胸保证,但在说完后等了片刻,却发现慕容忠没有更多表示,便又叹息道:“此事短则几日,长则旬月之内,当有后文。余计倒也不必急在一时,只不过近日邸内人事越发杂乱,起居都局促不安……”

讲到这里,他便左顾右盼的打量起这座厅堂来,意思自然很明显,雍王殿下的意思是你的家私尽数给我,当然也包括这座邸业。

慕容忠闻言后,心中自然火大。他是听门下奏告,李千里坊邸近日频有资货出入,想是从他送礼各家讨来,所谓人事渐繁,本就是他所送出的资财充实。结果现在因为财货多放不下,又来开口讨要他的宅邸,简直就是欲壑难填!

“让大王困扰于事,是我这托事之人情有疏忽,实在失礼!大王请放心,今日便文书过户,此业赠给。宅内旧使,大王若不惯使用,一并换新!”

事已至此,慕容忠也没有什么可再作倔强,连忙又表态道。

“唉,惭愧了。知青海王也并不从容,怎么好意思再以我家私琐碎来烦扰你,你且安居畿内,静待佳音。”

李千里闻言后便眉开眼笑,并即刻就完成了从客人到主人的身份转换。同时他心里也不得不感慨攀就势力的好处,本来以为还需要再拿捏恫吓一番才能逼慕容忠就范,却没想到朝廷在这一节点追授裴居道殊荣,这无疑帮了他一个大忙,事情完成的比自己想象中还要顺利。

产契交割,自然有家人处理。两人虽然都不是什么权势壮盛之流,但毕竟也都身份不俗,无论县廨还是市监都不敢怠慢,自然加紧处理。

李千里午前入邸,午后这座邸业便归入了自己的名下。但他也没有一脸猴急的当即便搬入进来,还是给了慕容忠几天的时间收拾细软。虽然说家产尽纳,但总不能让人连几件换洗衣服带走。

而在这几天时间里,慕容忠那一份罪表也在李千里安排下递入朝中,辗转诸司之后,便被送入了政事堂中。

当日政事堂在直者乃宰相李思训,翻过奏表稍作阅览,顿时便面露异色,忍不住便嘀咕道:“这青海王莫非厌生?”

近日朝情所重委实不涉边夷,而且慕容忠入朝时李思训都还没有进入政事堂,原委所知不深。因为事涉番邦国王,李思训也不敢随便批复处理,于是便召来吏员,将有关此事的一应卷宗取来。

花了半个多时辰细阅卷宗之后,李思训终于搞清楚事件始末,也越发确定这青海国王的确是活腻了。

第0711章 情势无感,不堪大用

有关青海王慕容忠请求归朝或者举部内附的记录,政事堂记载可以一直追溯到垂拱四年。之所以是从这一年开始,是因为吐谷浑先王诺曷钵死于此年,慕容忠继为青海国王,正式前往安乐州统领其部。

换言之这家伙从一开始就拎不清、摆不正自己的位置,抵触朝廷这一桩安排。从垂拱四年至今,各种形式的上奏便多达十数起之多。

这不仅仅只是李思训自己的感受,此前历任宰相对此也都有类似评语。

武周长寿年间,姚璹担任宰相,提议政事堂编写《时政记》,不仅仅记录施政事则,更将当时君臣讨论各自观点、看法都详细记录下来。一者封存史馆,用于修史。二者就是存留政事堂中,供继任宰相们了解前任的施政纲领与各自理据,以避免朝令夕改、人亡政息。

当然,能够担任宰相的各自都有一套见解方略,而且所面对的时势也未必相同,未必就真的萧规曹随、不敢逾越。但《时政记》的编写,对于一些朝情大事的还原度极高。

《时政记》中就记载了一次前代宰相针对慕容忠其人其事的评价,其中前宰相李昭德的发言记录就很具有代表性。

李昭德的看法是,自贞观年间开始,吐谷浑便久为藩篱之用,此前是用于防备吐蕃。但在吐蕃权臣禄东赞父子的攻略下,吐谷浑王室实在是软弱无能,几千里疆国拱手而让。

之后朝廷庇护吐谷浑,将之安置于安乐州,除了吐谷浑王室这一层国戚关系之外,也是废物利用。将吐谷浑安置在河曲之左,进可以再次用来攻略青海,退可以平衡河曲之间铁勒诸部与东突厥降户的势力对比。

铁勒诸部与东突厥本为世仇,此前朝廷将两方安置于河曲内外,就是为了让他们彼此制约。可是随着东突厥势力死灰复燃,躁闹于大漠南北,这种过于对立的局面不利于长久维持,分分钟都有可能演变成大规模的武装冲突。

青海大非川一役,吐谷浑复国盘算落空。这一批亡国之众安排在灵州贺兰山南麓,就可以盯防铁勒诸部与河曲六州东突厥亡户,达成一个三角对峙状态。

慕容忠十几次请求归国内附,翻来覆去无非两个理由,第一是他久在国中,不能有力的掌控部属。第二是铁勒与东突厥对他慕容部都敌意满满,让他寝食不安。

这家伙真当自己是门里亲戚,不愿意留在羁縻州担任工具人,反而心心念念想要回神都当米虫。

李昭德对此的看法是这家伙再哔哔就弄死他,换个听话的。当然朝廷是没有采用这么激进的处置方案,而是又加亲近朝廷的契苾明担任金满州都督,用来统摄平衡这三方。

不过这是武周后期的安排了,随着神都革命后一系列变故,契苾明加入雍王麾下,河曲情势朝廷已经无从插手。

慕容忠最近一次请求归国,就是在雍王青海大战之后,这一次言辞与态度较之此前都要更加急迫。而政事堂当时的记录,对此仍有极大的反对声,但最终也没有决议拒绝慕容忠归朝。

毕竟当时的情势是当今圣人刚刚履极,但周遭诸邦国入贺热情却并不高。在这样的情况下,慕容忠归朝总能充个人场。而且行台新设,朝廷也希望在河曲埋下一两步棋子。虽然不赞成,但也没降敕反对,算是默许。

慕容忠归朝后,随之而来的就是行台的传书追责,而且措辞一次比一次严厉。当时那段时期也正是朝廷与行台气氛最僵硬的时刻,神都朝廷中还在忙于清洗雍王一系的势力,有关慕容忠的去留便也成了一个角力点。

当时甚至就连宰相狄仁杰都觉得不该将人交给行台,行台指谁有罪,朝廷便将人交出,这对中枢威严无疑是一大损伤。更何况,慕容忠身份特殊,还不仅仅只是唐家臣子。朝廷真要这么做了,无异于恩威自绝于远邦。

但行台连番上奏,多的时候甚至一月之内五六起之多,也让政事堂众宰相们头疼不已。所以年前由宰相薛稷执笔,给予陕西道大行台一个相对正式的回应,青海王贺新皇履极而入朝,何时归部待定,行台于此不要再作追问。

可以说,在青海王慕容忠的问题上,政事堂虽然没有态度明确的施以包庇,但起码也没有承认行台强加在慕容忠身上的种种罪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