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余人
虽然双方关系早已经交恶,但在内阁办公是抬头不见低头见,且徐阶终究是大明的首辅,吴山一直保持着基本上的礼数。
徐阶的脸上露出招牌式的微笑,显得温和地询问道:“曰静,不知向皇上汇报什么事呢?”
想着自己对严嵩死讯的隐瞒,心里感到了一阵心虚,令到他的声音没有以往那般的如沐春风,反倒透着几分紧张。
“礼部刚刚递上文书要旌表节妇何氏等七人,烈妇张氏等二人。我以为此事不宜拖延,务必要赶在新一期邸报时昭行天下,故而前来万寿宫前亲呈于皇上。”吴山听出了徐阶的异样,显得一本正经地回应道。
徐阶怀疑地望了一眼吴山手上的礼部文书,却是不得声色地点了点头道:“如此甚好!你办妥此事回去后,咱们四人召开一个内阁会议吧?”
“好!”吴山不知道徐阶肚子里卖什么药,亦是轻轻地点了点头应承道。
上午的阳光洒在这条宫道上,这条宫道两旁并没有任何的遮挡物,二人若是呆的时间久了,免不得会感到闷热。
吴山则是谦让着徐阶先行离开,这才匆匆地顶着烈日朝着万寿宫而去,直接将礼部的文书通过小太监送到御前。
由于病情的缘故,当今圣上越来越怠政,很多事情能拖上一个月之久。只是很多事务比较着急,偏偏吴山是一个负责任的性子。
吴山为此想了一个主意,对一些急于要处理的事务则不走正常的呈送流程,亦不会不识趣地面见圣上,而是亲自送到这万寿宫前。
因为他在万寿宫外面等候回复,碰上皇上睡觉则是等会再来,若是皇上在这里通常都会给他直接处理了事。
正是这一个看似比较愚蠢的办法,令到吴山处理了不少紧要的事务。
关于节妇和烈妇的人选早经过礼部仔细筛选,这个事情并不在于谁当选,主要是向天下表明大明对妇德的重视。
亦是如此,皇上根本不需要复核?通常都是让司礼监盖个印便能了事。
咦?
吴山寻得一个阴凉处等待?结果朝着宫道那一头张望之时,却意外地见到徐阶一直站在那个拐角处朝着这边张望?不由得感到一阵愕然。
徐阶看着吴山并没有进入万寿宫?心里则是暗暗松了一口气,看到吴山朝这边望过来?这才急忙离开这里。
原本凭借着他的政治智慧,只要拉拢各方势力?加上嘉靖的宠信?已然是能够跟严嵩那般牢牢地掌握这个朝局。
偏偏地,这个大明朝堂出了一个妖孽般的后辈,这吴曰静更是赢得清流的拥护,这对翁婿宛如自己命中的克星般。
若不是碰巧皇上的病情加重?令到刁民册受阻?哪怕自己仍然能继续呆在首辅的位置上,但恐怕已经是变得岌岌可危了。
当下严嵩已经死在破庙中,严党更是已经在自己的手里灰飞烟灭,真正能够对自己形成威胁的人,已然只有那一对该死的翁婿了。
一团阴云从东边滚滚而来?令到京城很快笼罩在一片阴影中。
严嵩早已经退出了大明的政治舞台,他的突然离世其实改变不了朝局?当前的朝局仍然是徐党和吴林党的龙争虎斗。
没过多久,冯保将礼部的文书送上出来?上面已经盖上了皇帝的玉玺。只要吴山将这份文书送还礼部衙门,那么今年节妇和烈妇的事情算是告一段落了。
吴山看到事情处理得很是顺利?心里亦是生起了几分喜悦之情?当回到无逸殿的时候?三位阁老已经在这里等候多时。
随着《承天大志》修撰工作完成,徐阶已经没有理由将三位内阁新人排挤在票拟权之外,亦是将一些不甚重要的奏疏或事务交由三人。
吴山不是一个权力欲特别重的人,不管是分到哪里的事务,亦是尽心尽责地处理,而协管礼部同样如此。
徐阶招呼吴山坐下,便是开门见山地说道:“王太医称,皇上此病要多加休养,固而近期尽量少打扰皇上清修。今后六部衙门若有要事,则按惯例上呈内阁共议,汝等分管接洽的衙门若有什么难事,则先跟本元辅相商,实在无法解决的,咱们再一同面圣!”
吴山的眉头不由得微微地蹙起,这看似不要打扰皇上清修,但真正用意恐怕是阻止所有人绕过他直接面圣。
特别当今圣上罢掉斋醮一段时间了,而嘉靖还是一个很不喜欢召见臣子的皇帝,此举已然是要约制他不能随意前去面圣。
“一切听从元辅安排!”严讷和李春芳当即表态支持地道。
徐阶对严讷和李春芳的表态很是满意,缓缓地扭过头望向吴山温和地道:“曰静,不知你意下如何呢?”
内阁会议很多时候都是形式化,徐阶在内阁一直以三对一占据着绝对的优势,本身更是身居首辅一职,令到吴山根本没有还手之力。
吴山面对着徐阶温和的目光,考虑到这个事情并不算太过分,且自己从来都不打算跑到皇上面前打徐阶的小报告,则是勉强地点了点头。
徐阶看着目的已经达成,心里亦是涌起了一阵狂喜,便是对着三人温和地说道:“好了,咱们散会吧!”
虽然他对严嵩的死讯放出了烟雾弹,令到京城很多人根本不相信严嵩的死讯。但以防万一,他还是决定约制住吴山,不能让吴山将严嵩的死讯捅到皇上那里。
至于户部尚书林晧然,不管他能不能看穿这个烟雾弹,事情其实根本不足为虑,他根本没办法在皇上面前捅破此事。
第1866章 雨天
五月的天气说变就变,正是放衙时分,一场倾盆大雨狂暴地洒在京城的青砖街道上,将行人浇得是抱头鼠窜。
街道上的官轿子面对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雨,轿夫则是只能顶着雨水艰难地前行,有条不紊地抬着轿子朝着府里而归。
这个时代就是如此的等级分明,轿夫只能忍着黄豆大的雨滴不断地拍打脸颊,里面的大人则安稳地坐在轿子中。
不过纵向无法进行比较,但横行则很有优势感,因为他们的地位要高于服徭役的轿夫和那些被雇佣的廉价轿夫,却是有着稳当的收入和吃食主人家。
“三牛、四牛,你们两兄弟当心一些,走得慢一点!”林福顶着大雨紧紧地相随,同时不断地指挥着走在前面的两兄弟道。
两兄弟虽然有的是力气,但做事显得有点毛糙,闻言则是将速度慢了下来,粗壮的手臂牢牢地握着并用肩扛着轿杠子。
这段路途并不算太远,轿子很快拐进了一个胡同里,那里早已经有家丁在张望,府里的大门很快敞开。
“当心,小心台阶!”林金元打着雨伞迎在门口处,却是认真地提醒着轿夫道。
轿子并没有在前院中停下,而是直接抬进了轿厅。这个轿厅很是狭窄,仅仅容得下两个轿子,却是雨雪天最佳的停放场所。
待到轿子在轿厅缓缓地平稳落地,众人这才暗暗地松了一口大气,林金元则是殷勤地上前帮着揪开了那道轿帘子。
在当下的时代,一个家庭和一个家族的盛衰荣辱,往往仅仅系在一个人身上。
身穿一品官服的林晧然从轿子中面无表情地走出来,身上愣是没有沾到半滴的雨水,整个人平添了几分的威风劲。
从去年上任户部尚书至今已经一年有余。虽然因为他的年龄和资历遭受到不少非议,但现在这些声音早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却是没有人再敢质疑他这位户部尚书的能力。
正是借着他的勤奋和智慧,不仅赢得了牢地霸占了户部尚书一职。
“妾身恭迎老爷回府!”吴秋雨和花映容先一步规规矩矩地迎了上来,并向林晧然进行施礼道。
林晧然轻轻地点了点头,跟着以往那般询问了家中的情况,得知一切安好后,便是携着二位美妻朝着内宅走去。
生活总是平淡的,特别是这个交通和娱乐都落后的时代。林平常那种性子的人已然是少数,很多女子都是平静地居于一隅,一天的时间都是呆在自家宅子里通过。
由于这是一个大雨天,特别雨水一直持续到晚上,倒是没有什么人前来打扰。
吃了饭后,林晧然洗了一个热水澡,然后走进了花映容充满香味的房间中。
成熟美妇人装扮的花映容正端坐在桌前,那双如同秋水般的眼睛盯着账本,一双纤纤玉指正在快速地拨动着算盘,对自家夫君的到来浑然不觉。
林晧然进来看着她这个专注工作的模样,却是不由得想起前世那个疯狂工作的自己,虽然辛苦但亦是快乐着。
对于这般的女人,却是不能如同金丝雀那般养着,这时代女子的生活对她无疑是一种折磨,而真正爱她则是支持她做事。
林晧然虽然不是一个专情的男人,但亦算是一个好丈夫,对吴秋雨和花映容都是保持着一份体贴之心。
到书架前取下一卷书册,他便是静静地坐在花映容旁边的椅子上舒服地看着书,这亦是他跟花映容的一种相处方式。
外面的雨还是静静地下着,烛台在一点一滴地消融。
只是事情总归要归一段落,将苏州联合钱庄核对完毕的花映容伸展一下懒腰,结果瞟见旁边的夫君,脸上不由得露出一个暖心的微笑。
她喜欢这个静静地陪伴于她的夫君,不仅没有打扰她的工作,而且还在旁边静静地陪伴于她,令到她有种前所未有的满足感。
花映容摸着茶壶尚温,便是倒了一杯茶送给林晧然道:“夫君,你什么时候来的?”
“刚到!”林晧然看着林晧然忙完,亦是将手上的书放了下回道。
花映容瞟了一眼那本书,却是充满聪慧地戳穿道:“骗人,这本《射雕英雄传》上次你看到第五十回 ,你瞧瞧现在看到哪里了?”
“你这么聪明不好!”林晧然端起茶杯,却是故意打趣地道。
花映容自然是晓得林晧然不是真的指责于她,便是微笑着回应道:“妾身再聪明也比不上你这个三步一算,你可是大明第一聪明人!”
经过这么多年的相处,她自然知道自己嫁给了一个什么样的男人,自己虽然有些聪明不假,但却远远不及这个各方面优秀的男人,在这时代最为复杂多变的朝堂还能如鱼得水。
“大明第一聪明人?这话听一听便罢了,这人跟人虽然有些差距,但终究不会差得了太多,我就从来不敢小窥徐阶!”林晧然喝了一口茶水,却是苦涩地摇了摇头道。
花映容对着自家相公充满着自信,亦是有些惋惜地道:“亦是幸得皇上病情加重,不然以徐阶这些年的不作为,恐怕他亦是坐不稳首辅的位置了!”
“你还是将徐阶这个人看轻了!徐阶这四年时间已经完成了党同伐异,现在朝野上下大部分官员都支持于他,只要他没有失宠于皇上,这执政不作为只能是一个靶子,但能不能达到决定性的效果还是一个未知之数!”林晧然将茶杯轻轻地放下,显得无奈地说道。
花映容的眉头微微地蹙起,却是疑惑地询问道:“徐阶真的如此难对付吗?”
“能够在嘉靖朝坐到首辅位置的人,没有哪个会是省油的灯,徐阶其实比严嵩还要难缠。严嵩虽然得到皇上更大的宠信,但却因为一家独吃遭到各方势力不满,更是在东南抗倭大举征收提编银和整顿盐政得罪了一大批豪绅,可谓是失去了‘群众基础’。反观徐阶,这四年一直在拉拢各方势力,亦是得到皇上的宠信,现在想要扳倒他确实很难,甚至只有想办法推出刁民册才有几分胜算!”林晧然抬头望着花映容的眼睛,显得一本正经地说道。
花映容迎着林晧然的目光,却是微微一笑地道:“只可惜他生不逢时,遇上了相公这般的人物,夫君这些时日是在等候一个合适的时机,对吧?”
“不,夫君已经认命了!”林晧然却是当即否认,接着话锋一转地道:“联合钱庄已经成为朝廷授信的第一批钱庄,你下一步打算怎么发展?”
第1867章 洞悉
虽然刁民册的事情受到了阻碍,但这段时间亦不是全然没有收获,由朝廷加强对各地钱庄监管的金融举措得到了内阁的通过。
嘉靖的病情加重令到徐阶减轻了不少压力,但不可能真的全面否定林晧然所有方案,故而挑选了一个关系不大的加强钱庄监管放行。
此次金融方面的改革对财政的创收并不多,仅是向授信的钱庄每年收取一笔保证金,从而迫使钱庄能够“合法经营”,最主要还是通过打击高利放贷钱庄为大明净化一下金融的风气。
只是这道法令更多是流于形式!毕竟地方上的钱庄都是有背景的官绅豪强,哪怕这些地方上的钱庄继续超高息放贷,当地的县衙亦很难拿他们怎么样。
在当前的大明朝,能不能颁布法令是一道门槛,而这道颂发的法令能不能在地方顺利执行更是一个大难题。
不过对于联合钱庄而言,这道法令却是已经足够了。
有了这一道法令,联合钱庄可以将步子迈得更大一些,从而占据更大的金融市场,为大明将来的低息金融时代打下基础。
“妾身计划借着这个机会将分支机构在两广、江西和福建四地以驿道为网络线全面铺开,同时大举进入东南市场!”花映容亦是一个有野心的人,当即将战略意图说出来道。
这些年吕宋黄金和贸易利润几乎都流入了联合钱庄,哪怕拥有如此惊人的财富,联合钱庄一直显得很低调。
联合钱庄在东南仅设置宁波联合钱庄、杭州钱庄、苏州钱庄和扬州钱庄四个分支点,连南京城的大门都没有迈进去,在南方地界亦是几乎不涉及到州县一级。
现在终于等到了一个如此好的机会,花映容亦是想要在此大展拳脚,将联合钱庄的网络铺得更大、扎得更深。
“不论是什么情况,新网点的建设一定要加强跟地方势力的合作,亦或者借着广州、扬州的融资平台进行发放股票,吃独食的人往往都不会有好结果!”林晧然认真地进行重申道。
花映容深知这话是一种更高深的商业智慧,便是轻轻地点头道:“妾身会注意这些的,若是真设立全资控股的新网点,亦会先发行股票给大众!”
“高利贷的利益实在太大了,联合钱庄发展得越大,将来面临的阻力亦会越大!亦是为夫这些年要你发展得慢些,防的正是那一股咱们看不见的力量!”林晧然显得语重心长地说道。
外面夜彻底暗了下来,雨亦是变小,只有蜡台还在静静地燃烧着。
花映容早已经见识到钱庄的惊人利润,甚至他花家亦是涉及到钱庄生意,便是郑重地点头道:“妾身能明白相公的顾虑!”顿了顿,她又是认真地询问道:“相公,妾身想要两年间在江南所有重要的府城开设新网点,却不知会不会太急了?”
若是论地区的经济富庶程度,哪怕是十个西南都比不上一个江南,而江南有着最高水准的手工业,这才是资本的大温床。
联合商团已经积攒到足够的资本,若不是考虑政治因素,联合钱庄完全有能力一举吃下整个的江南,成为网点遍布江南的第一钱庄。
“你大胆地放手去做吧!对了,南京城还是暂时不要进,松江府城亦不要去,华亭县倒是可以开一间!”林晧然犹豫了一下,便是做出决定地道。
虽然他已经打算要拔除覆盖在大明百姓身上那张无形的高利贷吸血网,但很多事情根本不可能一蹴而就,有些矛盾和冲突还是要主动避开。
现在徐阶还在当政,对他更是虎视眈眈,如果过早地表露他要将联合钱庄打造成为全国性低息银行的野心,定然会遭到群起而攻之。
在他的筹划中,联合钱庄要不断地发展壮大,甚至将来能成为他的一张王牌,但现在的发展路径仍然是要低调为主。
“妾身谨记!”花映容当即便是点头应承下来道。
当林晧然从花映容的房间离开的时候,外面的雨已经停歇,空气中透着一份清凉,一轮弯月悄然地挂在夜空上。
到了书房,孙吉祥和王稚登已经先一步被林金元领到了这里,两个人已经在这里喝着茶水。
虽然朝堂最近并没有发生什么大事,但三个人还是会经常性地坐到一起,探讨着一些人和事。而今天孙吉祥和王稚登过来,主要还是关乎严嵩的二则截然不同的传闻。
“这先前说严嵩投靠了门生,现在又说严嵩死于破庙,究竟是哪个才作数?”王稚登蹙起眉头疑惑地道。
孙吉祥却是并没有当即回答,而是望向林晧然询问道:“东翁,你怎么看?”
林晧然接过林金元送上来的茶盏,这才微笑着回应道:“严嵩投靠门生的消息在前,严嵩身死破庙的消息在后。若是严嵩真的投靠了门生,那么这个消息就不会在京城引起这般的轰动,后面的假消息也没有必然传来京城,所以严嵩身死才是真!”
有些事情根本没有经不过推敲,何况他早已经知晓答案,又怎么可能看不穿这其中的奥妙。
“东翁,你是说有人得知严嵩的死讯,所以故意放了一条假消息出来?”王稚登的眉头微微地蹙起,显得若有所悟地道。
孙吉祥喝了一口茶水,则是脸带微笑着望向林晧然,林晧然用茶盖轻泼着茶水淡淡地道:“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这消息是徐阶放出来的!”
王稚登听到林晧然这个判断,则是扭头好奇地望向了孙吉祥。
孙吉祥现在替林晧然掌管情报工作,则是佩服地望向林晧然道:“东翁推断得一点都不差,江西方面已经传来确切的消息,严嵩确实是身死于破庙之中。至于严嵩投靠门生的消息,今日亦是已经核查清楚,确是徐阶那边故意散播出来的!”
“徐阶为何这么做?他……是想要向皇上隐瞒严嵩的死讯?”王稚登先是感到困惑不解,旋即显得震惊地道。
第1868章 弯月
有些东西根本经不起推敲!徐阶抛出这个假消息的意图自然是混淆严嵩之死,而堂堂一位首辅自然不可能无聊到消遣百姓取乐,最大的可能性则是达到政治目的,而欺瞒的对象有且仅有一位——躲在深宫养病的嘉靖。
有一句话总结得很好:当你排除所有不可能的因素,剩下的结果,即使再不可思议,那也是事实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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