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国相 第711章

作者:余人

对于林晧然要削掉赵炳然的浙江巡抚一职,大家并不觉得过分。

若不是杨博那边执意打压胡宗宪的余党,用功绩不显且贪婪无度的杨尚英取代卢镗,亦不会给林晧然一个可乘之机。

“赵炳然虽没有贪墨之举,但杨尚英贪墨军饷竟毫无察觉,本官以为确实应当撤掉他的浙江巡抚一职,以其专注于军务!”坐在林晧然旁边的户部左侍郎马森进行响应道。

刑部左侍郎钱邦彦是苏州府人士,却是跟着开口道:“本官赞成林侍郎和马侍郎的观点,应当撤去赵炳然的浙江巡抚一职,另择公允官员前去担任!”

三位颇有份量的侍郎一起发声,仅是要求赵炳然交出浙江巡抚的头衔,这已然是势在必行之事。终究而言,他们任何一个的份量都远胜于赵炳然,且拿出的理由很是充分。

杨博的脸色阴沉,既是气愤于林晧然抖出杨尚英的事情,又是愤怒于林晧然要谋取浙江巡抚,更是不满林晧然如此咄咄逼人,当即将矛头指向林晧然道:“林侍郎,你当真是打了一个如意算盘!你如此党同伐异,接着是不是要推举你的老乡张伟,老夫看你分明就是要祸乱朝政!”

祸乱朝政,这四个字的声调很高,令到殿中的气氛当即一凝。

虽然各派扶植朋党早已经是事实,但如此当面公然说出来,却是摆明要跟林晧然直接撕破脸了。特别是“祸乱朝政”的指控,更是要跟人结怨。

林晧然放在袖中的手握紧拳头,虽然早知道杨博持宠为骄,但没想到对方竟然达到这个程度,便是打算跟着杨博争辩。

正是这时,令人万万没有想到的是,雷礼突然开口道:“杨尚书,你刚刚推荐你的同乡兼儿女亲家王崇古出任宁夏巡抚的时候,怎么不说你祸乱朝政了?”

啪!

这宛如一个响亮的耳朵般,重重地甩在了杨博的脸上。

如果论到党同伐异和任人唯亲,杨博可谓是当朝的第一人。他刚刚推荐的王崇古不仅是山西蒲州的同乡,王崇古的女儿嫁给杨博的二儿子杨俊卿,毅然是一对儿女亲家。

由于杨博的地位超然,王崇古亦算是资历和地位足够,大家倒没有打算捅破这层关系。但偏偏杨博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指责林晧然任人唯亲,殊不知被工部尚书雷礼狠狠地将了一军。

此言一出,令到气氛当即一阵寂静,众官员屏息凝神地观察着事态的发展。

资历最深的工部尚书雷礼随着严嵩倒台后,得益于他主持重修三大殿等功绩,加上在督造工程上颇有能耐,令到他工部尚书的位置很是稳固。

不过他为了避免徐阶的打击,亦是主动退出了朝堂的纷争,如同一个局外人般地游离于朝堂中。像他的资历今日本该坐到第一把交椅,但被杨博抢去之时,他选择忍让地坐到杨博之后。

只是谁都没有想到,雷礼在这个关口却是突然开口,矛头直指这个不可一世的兵部尚书杨博。只是不知他是要介入党争,还是仅仅看不惯于杨博的狂傲,从而借着这个机会恶心杨博。

徐阶的眼睛微眯,却是抬头望向了雷礼,眼神中流露着几分警惕之意。

袁炜一直安静地坐在徐阶的旁边,这时亦是放下手里的茶盏,抬起头望向了雷礼。

杨博愕然地扭头望向旁边的雷礼,旋即声色俱厉地争辩道:“雷尚书,你此话何意?王崇古的资历和能力足够胜任宁夏巡抚,老夫此番是举贤不避亲,是为国举贤!”

“如果王崇古当真是贤才,昔日在京城便不会落得中下考评被外放离京!”雷礼却是一不做二不休,当即进行质疑道。

杨博的面沉似水,自然不会害怕这个夹着尾巴过日子的工部尚书,却是针锋相对地质问道:“雷尚书,如果当真要翻几十年前的旧账,那老夫且问你:昔日你亦不过是小小的地方推官,却不知因何能官拜尚书?”

雷礼是嘉靖十一年的进士,排名是第二百零八名,初授兴化府推官。因为抱上江西老乡严嵩父子的大腿,这才得以回到吏部任职,进而登上工部尚书的高位。

众官员听到杨博抖出这个昔日的往事,却是不由得大眼瞪小眼,心道:这杨惟约当真是目中无人,竟然如此揭人伤疤。

其实杨博这话有失公允,雷礼昔日是抱了严嵩大腿不假,但他跟吴宗宪那般都是大才之人。严嵩倒台之后,雷礼仍然能稳坐工部尚书的位置,足见他并非投机取巧的官员。

雷礼对此很芥蒂,脸色显得很是难看,当即便是进行争辩。

正是这时,坐在上头的徐阶沉声制止道:“好了,你们二人都住口!”

听到徐阶发声,杨博和雷礼则是纷纷望向了徐阶。

徐阶现在的地位和声望虽然不及当年的严嵩,但已然足够震慑住二人尚书大人。

众官员看到徐阶发声,心知这场热闹是要结束了,则是纷纷望向了徐阶。

林晧然发现杨博不怀好意地望向自己,只是他的眼睛并没有躲闪,而是平静地迎向了对方。杨博得宠不假,但这却是基于大明选择防守军事战略,他的金身并不是牢不可破。

徐阶并不是一昧的老好人形象,这时亦是端起首辅的威严沉声道:“这里没有乱朝政,亦没有人尸位素餐,更没有人得位不正。今日咱们聚会于此,并不是为争吵而来,而是要到此进行议事,为大明选出能臣治理好地方!”

“元辅大人所言极是!”雷礼的态度端正,对着徐阶恭敬地拱手道。

杨博的脸色仍然不好看,但却是没有选择吭声,自然不可能跟徐阶对立。他的势力主要在兵部,而在当下的朝堂中,却还有很多地方要依仗于徐阶。

徐阶将二人的反应看在眼里,这才望着大家做出决定地道:“若是大家没的意见的话,那么就依林侍郎所言,撤去赵炳然浙江巡抚的职务!”

赵炳然算是郭朴的人,现在跟杨博的关系甚密,众人的目光则是望向杨博。只是杨博刚刚吃了腻,加上对方的理由充分,令到他亦是只能冷面相对。

严讷和李春芳等人交换了眼色,亦是纷纷表示认同。

徐阶看到众人的反应,便是当机立断地道:“那就依林侍郎所言,撤去赵柄然浙江巡抚的职务,再任命一个浙江巡抚吧!”

众人听到这里,却是不由得望向林晧然,这个事情还真的给他办成了。

徐阶自然不会将一个小小的浙江巡抚放在心上,扭头望向林晧然直接询问道:“林侍郎,不知你可有推举的人选呢?”

众人则是望向林晧然,却是不知林晧然会不会避嫌。

“既然杨尚书都说举贤不避亲,那么下官推举通政司右佥事张伟可担此任!”林晧然望了杨博一眼,便是进行推举道。

虽然他很想安排更有锐气的官员出任九边督抚,但东南的稳定和繁荣同样重要。只要守住东南的开海成果,便能保障住大明的财政,从而拥有征讨俺答的资本。

众人听到果真是张伟,却是不由得相视苦笑。

刚刚他们还疑惑张伟为何“临阵脱逃”,敢情人家早有了谋算。如果没有刚刚的“临阵脱逃”,那么现在就会暂时失去参选的资格,从而给别人捷足先登。

徐阶亦是爽快之人,对着吴山淡淡地道:“吴尚书,那就再廷推浙江巡抚吧!”

现在人员都在这里,直接进行廷推,无疑能减少不少麻烦。

“元辅大人,按着延推的规矩,至少要有两名候选官员方能进行投票!”吏部尚书吴山的眉头蹙起,显得一本正经地道。

众官员听到这话,亦是纷纷点了点头。

徐阶轻叹一声,却是做出决定道:“那就让提学御史徐爌参与此次候选吧!”

听到这番话,不少人当即打起了十二分精神。却不知徐阶推出徐爌是想要争夺浙江巡抚,还是仅仅让徐爌陪推,已然是纷纷观察着徐阶接下来的举止。

虽然大明有南北卷,令到北方士子亦是能够顺利入仕。不过在数量和质量上,南方士子已然是更优于北方士子,而这种分化慢慢反映到朝堂大员身上。

两位阁位、六位尚书和十二位侍郎,除了兵部尚书杨博,几乎都是南方籍贯的官员。昔日的高拱之所以能够进裕王府讲学,未尝不是嘉靖未雨绸缪,故意扶持一个北方籍贯的官员。

南强北弱,在廷推中格外的明显。

吴山作为清流的领袖,林晧然代表着大明的未来,却是悄然地影响着在场的官员。

当徐阶没有进一步的暗示后,很多官员都没有将票投给徐爌,致使徐爌再次获得两张选票,货真价实的陪跑人员。

第二场廷推结束,此次会推算是拉下了序幕。

徐阶当场写下奏章,让一名宫人将廷推的结果送给嘉靖审批。

虽然廷推是大臣的决议,但同样需要皇上同意,皇上则是有权驳回,或者是从几个名单中选取一人,仍然拥有很大的影响力。

若是遇到贤明的皇上,廷推结果往往就是最终结束,但摊上嘉靖这种刚愎自用的皇上,很多时候都可能出现变数。

不过嘉靖的精力终究有限,加上他采用的是典型的抓大放小的权术,主抓的是内阁和几位尚书的等重臣的人事权,这地方巡抚的人事权却是乐于交由官员廷推。

事实亦是如此,徐阶的奏疏送到万寿宫,下午时分便下达了两道任命圣旨。

河南右布政使王崇古升任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巡抚宁夏,通政司右参议升任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巡抚浙江,朝局产生了微妙的变化。

杨博虽然将自己的儿女亲家王崇古推上了宁夏巡抚的位置,但林晧亦是将自己的同乡兼同年推到了浙江巡抚的命上,可谓是旗鼓相当。

次日上午,阳光明媚。

杨博来到了首辅值房,却是开门见山地说道:“元辅大人,雷礼跟吴山恐怕是沆瀣一气,咱们可不得不防啊!”

经过一晚的静思,令到他感到了一种深深的威胁。他早已经林晧然觊觎兵部,只是一直以为林晧然身后仅是吏部尚书吴山,但却没想到工部尚书雷礼跳了出来。

若是吴山和雷礼联手,加上一个前程不可限量的林晧然,他根本不是对方的对手。兵部这一亩三分地,怕是要遭到对方的渗透了。

正是如此,他需要拉拢住徐阶,由徐阶出面将这个势力瓦解,最好是将工部尚书雷礼踢出朝堂。

徐阶正在票拟奏疏,如何不知杨博的用意,却是云淡风轻地道:“杨尚书,他们都是皇上所宠信之人,你莫不是以为老夫能免他们的职吧?”

不说吴山的地位和声望,雷礼能够在严嵩倒台仍然能够稳坐工部尚书的位置,自然是少不得皇上的宠信。跟着军事离不开杨博一般,督造工程同样离不开雷礼。

如果没有充分的罪证,哪怕徐阶想要除掉这二个人亦是不可能之事。

“我就不相信雷礼督造这么多工程,他的手会干净!”杨博的目标是雷礼,当即笃定地说道。

徐阶心里微微一动,却是抬起头道:“如若不信,那你尽可调查!”

“好!元辅大人,那你静候佳音便是!”杨博要的便是这个答案,却是当即转身离开道。

徐阶目送着杨博离开,眼睛亦是闪过了一抹忧色。

林晧然的成长超出了他的预期,对方并没有急于谋取更高的职位,而是选择培植党羽,却是比吴山还要令他感到不安。

第1643章 又见弹劾

四月好天气的背后却是多云少雨,令到西苑宫殿群的屋顶多了一些积灰,而北边树林子的知了显得更加的烦躁不安。

只是不管外界如何嘈杂或喧嚣,万寿宫始终显得静悄悄的,这一座高大的宫殿甚至还透着一丝阴森恐怖。

昨晚在大高元殿前建醮祈长生,嘉靖今日睡到太阳晒屁股才起床洗漱,而后又到静室进行玄修,事毕服下一颗丹药。

皇帝的一举一动都倍受外界关注,却注定不可能像普通人那般随意郊游和逛街,致使每日的生活难免单调地重复着。

丹药顺着水送入肚子里,嘉靖却明显感到丹药的效果在下降,只是他的心里对长生的执念却是不减反增。

他服下丹药之后,心里却是暗叹一声。只希望这个朝堂能够少一些烦心事,让他更专注于修玄,从而早上踏进长生之境,甚至能够白日飞升。

“主子,你感觉怎么样?”黄锦接着嘉靖递回来的水杯,当即关切地询问道。

嘉靖前些时日咳嗽的症状刚刚消失,早上起来却是出现了干呕的症状,令到黄锦此时显得颇为担心地望着他。

面对着黄锦关切的目光,嘉靖却是随意地摆了摆手,便是径直离开了静室,打算开始今日作为皇帝的工作。

到了殿中,冯保和另一个年轻的太监早已经在这里忙碌开来。

两京十三省的奏疏经过分门别类,大致是以轻重缓急进行划分,此时整整齐齐地堆放在那一张黑漆的长案上。

嘉靖深知宦官干政的害处,故而登基以来,一直保持着对宦官的打压。

哪怕他选择信任于严嵩那种“奸臣”,亦是没有想过将“批红权”交给这些内监,而是始终将这帮内监当成仆人般驱使。

冯保年仅二十岁出头便担任四大秉笔太监之一,除了因为他有一手好笔法外,更重要的原因是这种年轻的太监不容易干预政事,而是老老实实地做好文书的工作。

嘉靖先是侧卧在软榻上,接着将手伸向那叠重要的奏疏,这些通常都是言官弹劾朝廷重臣和封疆大吏的奏疏。

对于这些唯恐天下不乱的言官,他素来是不喜欢的。跟着那些自命不凡的清流相比,他更喜欢听话的官员,哪怕这些官员身上或多或少有着毛病。

话又说回来,他朱厚熜亦算不上明君。

从他主导左顺门血案,且眼睁睁地看着救过自己的皇后活活被烧死,便注定他在史书上不会留下好声名。

现如今,他只有一个念头:好好地修玄觅得长生,做一个千秋万代的君王,让那些跟自己作对的臣子通通下地狱。

嘉靖随手翻起了一份奏疏,只是看着弹劾的人和被弹劾的人,脸上不由得露出了一个耐人寻味的笑容。

黄锦注意到嘉靖的这个表情,却是不由得好奇地望向那份奏疏,发现上疏之人竟然是礼部右侍郎秦鸣雷。

“黄锦,朕可曾下达过‘佛郎机人若不退还满加剌的土地便永不召见’的圣旨?”嘉靖将奏疏合上,对着黄锦进行地询问道。

黄锦认真地想了一下,旋即意识到这个应该是早期的事情,而他那时还是宫里负责起居的小太监,却是苦笑地摇头道:“奴才不记得了,不过此事可以查核!”

“好吧,你查一查,看看是否有此一事!”嘉靖将奏疏搁置一旁,淡淡地说了一句道。

黄锦当即应了一声,不过这个事情却不是一时半会便有答案的,便是转身对一名小太监进行吩咐,让他领着几个人前去资料库查证。

嘉靖又取了一份奏疏进行翻阅,只是脸色突然变得凝重起来。

黄锦送上了茶水,这一次倒是看得真切,已然是刑科给事中张岳的一道奏疏。

嘉靖思忖片刻,便是将奏疏直接递交给旁边的冯保道:“送至内阁!”

冯保应了一声,只是将这一份奏疏轻轻地放到一边。由于大量的奏疏都要送到内阁,这一份奏疏并不会单独送过去,而是等会跟着其他奏疏一并送至内阁。

两京十三省的事务多且繁杂,涉及到大明方方面面的问题。不仅关乎人事,还有钱财的征调,甚至还会有自然灾害等问题。

今年开春以来,多地的雨水不足。

嘉靖采用了一贯的做法,当即决定进行建醮祈雨,让道士赍香帛于各地抚臣,遣使祭镇海河渎山川之神,命镇守湖广安远侯震醮承天元佑宫。

由于昨夜睡得不好,加上年纪大了,难免会精力不济,嘉靖在花费一个时辰处理那些重要的奏疏后,便对着冯保大手一挥。

冯保当即心领神会地施礼,便领着小太监将一大堆不算太重要的奏疏亲自送到内阁,看到户部尚书严讷恰好在场,便是对着这位重臣施礼,而后便是匆匆离开。

徐阶看着冯保离开,伸手拿起上面最重要的奏疏,先是微微蹙起眉头,旋即将那份奏疏直接递给了对面的严讷。

严讷接过那份奏疏,不明所以地翻了开来,却见奏疏中写道:“微臣刑科给事中张岳谨奏:今吏治清明,唯兵部没有整顿,任用黄印、黄承庆等皆不法而革职。兵部曹司乱而没有章法,部属结为朋党,狼狈为奸,打击将领小校,其罪过当应进行惩处!”

虽然这封奏疏的矛头直指兵部及兵部官员,并没有直接指名道姓,但矛头已然是暗指现任兵部尚书杨博。

六部衙门的吏治均进行整顿,却偏偏没有整顿兵部,其中便是因为兵部尚书杨博的缘故。正是因为杨博持宠而骄,将兵部当成自留地,阻止吏部对兵部人事上的干涉,更是在兵部和军队排除异己、培植党羽。

严讷看过上面奏疏的内容,略一思索,显得震惊地抬起头道:“皇上此次没有将这份奏疏扣下,而是让人送到您这里,皇上莫不是要对杨博动手了?”

作为皇上的身边人,他没少揣摩这位性情多变的帝王,了解着他真实的意图。一些看起来无关轻重的举动,往往会透露着一些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