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余人
“以袁炜为首的官员反对!”吴山迎着林晧然的目光,一字一句地说道。
江浙是富庶之地,故而历来重视科举,培养出很多士子进入官场。随着袁炜入阁,隐隐成为朝堂的一股不容小窥的力量。
如果他们都站出来反对,不说严嵩现在的权力大不如前,别怕颠峰之时的严嵩亦会考虑江浙官员的意见。
“岳父大人,你可知他们为何反对?”林晧然蹙起眉头询问道。
“反对的声音大抵是捍卫祖制或担心倭患失控,但这应该不是主要原因,只是更深层的原因我亦不知晓,倒听说江浙那边的官绅和大地主都很强烈反对!”吴山显得推心置腹地说道。
林晧然却一下子捉到了关键点,坐拥着大量田产的地主或官绅阶层确实会成为阻力。
从他们的角度出发,他们是农业经济体的受益者,由于对佃农或放贷的需要,更渴望于百姓陷入赤贫或破产。
他们自然不会将真正的原因搬到台面上,但让他们各自的代理人出面,咬着祖制和倭寇便足以阻止朝廷开海。
为了抗倭,大明财政拨付了大量的军费给江浙,现在刚刚取得一点成效。若是江浙开海,那一旦倭乱再起,确实不是谁能够负起的一个责任。
林晧然实质早就明白这点,但还是坚定地望着吴山道:“想要彻底改善朝廷财政,让大明变得更加的富强,这开海是最好的良药。”
“这是你的观点!只是我始终觉得,一切问题的根源是人心!跟着蒙古、朝鲜、日本、吕宋等国相比,大明是何其富庶。纵使是洪灾之年,大明产粮亦是以亿石计算,又岂能不可解决百姓生计?如果官员能够人人自律,定能国泰民安!”吴山充满着自信和期许地说道。
林晧然深知吴山是正统的吏治派,希望通过礼法的推广,令到天下的官员都是正人君子,从而恢复西周时期的盛世。
林晧然自然不可能说服得了吴山,且吴山这条路亦不能说是错的,起码张居正便做得很好。之所以将开海一事说出来,除了表明自己的政治主张外,同时希望吴山能够重视起开海,起码不能演变为禁海派。
管家吴山上来,将那两碗绿豆糖撤去,重新送上了茶盏。
今晚的月色很亮,翁婿对立而坐,洁白的月色将这凉亭渲染得如白昼般。
从师徒到翁婿,再到当下的深入交流,二人间的关系明显有了突破。
吴山自然同样关注着林晧然的举动,将他在广东开海的成绩看在眼里,更是认真地审视开海所带来的效果。
他不得不承认,开海确确实实让广东得到了很大的实惠,但却始终有一个顾虑:用大明的东西去换取那些不能吃的白银,是不是真是划算的买卖。
林晧然不再纠结于开海之事,继续献策地道:“大明财政主要来源:粮税和盐税。粮税是由官府执行!小婿外放地方,感触最深莫过于地方官吏的贪腐。朝廷多征一分,官府便会多征两分!”
吴山轻轻点头,喝着茶水道:“昔日贾东阳(贾应春)出任户部尚书之时,便向朝廷献策,以征粮成效定地方官之升迁。然地方官为了升迁,对地方恶绅不敢讨要,却逼得一些百姓卖儿卖女!”
林晧然倒是略有耳闻,这本是一项不错的解决财政的良策,但在恶绅势大或油滑官员那里却成了恶策。
吴山喝了一口茶,将茶盏放下又道:“盐税恐怕亦不行了!严阁老让鄢懋卿重整盐政,已经令四地盐商苦不堪言,恐怕亦不能再加征了!”
“岳父大人,您恐怕是错了!”林晧然发现岳父被那帮盐商迷茫,不由得苦笑地摇头道。
吴山的眉毛轻挑,显得认真地询问道:“若愚,何出止言?”
却在水榭那边,吴家母女边是吃着瓜果边说着话。只是渐渐停止交谈,显得稀奇又开心地望着那对侃侃而谈的翁婿,毅然是一对老友般。
第1151章 票盐法
吴山是这时代的经史大家,其学问已然算是登峰造极。
只是他从小读的是圣人之学,求的是治国大道。进入官场显得顺风顺水,走的是一条标准的储相之路,自然而然习惯于从大层面看待问题,难免会脱离于群众。
在盐政的问题上,这便暴露出这一种缺陷。
他显然被盐商或盐官系统官员的哭泣所蒙蔽,没有能够看清盐政的全貌,从而对盐政问题有了错误的判断,故而开始同情那帮盐商群体。
林晧然不仅有着地方的任职履历,更有着后世全方面的视野,本身对经济又有着不俗的造诣,故而对盐政问题看得很透彻。
对于吴山同情盐商,他自然是嗤之以鼻,当即正色地询问道:“泰山大人,敢问朝廷当前盐税比之宋朝时期盐税何如?”
“整体不足宋朝的两成!”吴山张口便给出一个准确的答案,只是话音刚落,当即带着教导的语气对着林晧然地道:“大祖仁德施政,体恤黎民百姓,自我朝不与宋比肩!”
明朝的税赋不及宋朝税早已经成为公认的事实,但轻税赋早成为士太夫们的一个共识,更是大明朝士太夫们的一种“骄傲”的本钱。
像宋朝农税是十五税一,而大明当前农税是三十税一。哪怕大明的财政再困难,若是有官员敢提出效仿宋制,必定会被士太夫的吐沫星子所淹。
现在林晧然搬出盐税的收入差距,却不可能得到吴山的“同仇敌忾”,反倒是引起吴山对林晧然的一种告诫,让他打消向百姓加税的任何念头。
林晧然没想到被告诫了,心里不由得微微发苦,但还是继续侃侃而谈道:“北宋时,盐有官卖与通商,其时不全赖于盐商之手,朝廷盐税收入逾千万贯。然,大明行盐引之法,销盐全赖盐商之手,每年盐税约一百三十万两,故曰朝廷不得利也;小婿日前让人到翰林院帮忙查阅,取南昌一地,北宋时期一斤盐50文,而当前盐价却在300文,故曰百姓不能受益。朝廷让利于百姓,百姓却吃高价盐,敢问究竟利了谁?”
吴山一直误以为朝廷让利,百姓便能从中得利,故而对盐政收入低迷并没有过度的在意。只是通过林晧然的数据分析,脸上不由得露出了凝重之色,甚至浮起了几条青筋。
如果是其他人,他还会对这番话产生质疑,但深知这个女婿从来不会无的放矢,显得心情沉重地说道:“朝廷不得其利,百姓亦不得利,利到了盐商之手?”
“回禀岳父大人,应该是到了盐商和相关的地方官员之手!小婿任雷州知府和广州知府期间,海北盐课提举司和广东盐课提举司先后都曾想给小婿送来大笔银两!”林晧然当即进行纠正,并透露出一个事实道。
吴山的脸色越发严峻,保持沉稳地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水,抬头望着林晧然认真地询问道:“若愚,可有良策!”
他支持大明的轻赋税政策,希望朝廷少收一些税,从而让百姓的日子过得好一些,但却不愿意看到肥了一帮蛆虫。
朝廷实行了轻赋税,结果百姓没有获得实惠,反被这帮贪官和奸商谋去了利益。亦是如此,他心里涌起了一团怒火,想要将那些蛆虫揪出来,让他们通通不得好死。
林晧然等的就是这个话,当即露出满口白牙自信地说道:“小婿确有一策,曰:票盐法!”
“何为票盐法?”吴山将茶杯轻轻放下,显得困惑地询问道。
林晧然当即进行解释道:“票盐法,凭盐票运销食盐之法。其制由运司印刷三联票据,一留作存根,一存分司,一给民贩行运。各州县民贩,由州县给照赴盐场买盐,纳税后运盐出场,分赴指定口岸销售。”
“此法有何妙法?”吴山抬头打量着林晧然,又是进行询问道。
林晧然先是端起茶壶给吴山的杯子倒茶,嘴角轻轻上扬,显得自信满满地抬头望着吴山认真地说道:“商者,不论亲疏贵贱,皆可为盐商,且提盐可直接跟灶户交易!此举一避官员权力寻租;二避盐商垄断市场!”
当前的盐法给官员提供了极大的权力寻租空间,又给大盐商垄断市场的机会,而票盐法正是对这两方面下的一剂猛药。
吴山端起茶杯,却是苦笑地摇了摇头道:“老夫初任户部尚书,且跟严阁老关系不睦,恐怕无法如此改制盐法!”
“岳父大人,可先让粤盐试行,看广东之成效!”林晧然当即提议道。
吴山的担心是对的,票盐法对地方官员和大盐商的损害太大。如果当下全国推广,不仅吴山会面临巨大的压力,而且还会生起很多的事端。
却不得不承认,当下以两淮为首的大盐商们已经有力量反制于朝廷。朝廷固然控制着食盐的生产,但销售网络却要依仗于这些大盐商,甚至还得求着这些大盐商认购盐引。
如果吴山真敢推行票盐法,大盐商肯定会联合起来进行抵制,从而拒绝花费银两购买票盐。小商贾纵使买到盐票,亦无法取到食盐,或者根本就不敢公开售卖。
最终只有一个结果:朝廷当年的盐税收入大减。
若是到了那个时候,别说吴山不是很受宠,纵使是严嵩恐怕亦要下台。
只是将这个票盐法放到广东进行试行,有着林晧然在官面上的影响力,又有着联合商团的鼎力支持。起码广东的盐税不会骤减,必然能够取得良好的成效。
“我考虑一下!”吴山沉吟了片刻,轻叹一声道。
虽然他很是信任林晧然,但亦有他对政治风险的考量,自然不可能草率地做出如此重大的决定。哪怕真的要做,他亦要选择好时机,而不是盲目地行动。
林晧然对于这个答案并不意外,其实对吴山是否会采纳他所提出的建议,并不是十分放在心上。
他当下更重要是爬到更高的位置,而不是仅仅一个小小的顺天府尹便想着要如何改变大明,那就太过于好高骛远,这样很容易会扯到自己的蛋。
第1152章 何九案
大明可谓是能人辈出,从来不乏有治国之才的贤臣。
像昔日吏部尚书李默,为了礼制敢当面指责时任兵部尚书的王宪。虽然被贬地方,但因政绩卓著,为人刚直,很快又重归京城。
由于自身的出色,很快便崭露头角,连当时的锦衣卫指挥使陆柄都送上了门生帖。
只是他担任吏部尚书后,似乎有着得意忘形,过早地发表《选人策》的政治主张,其中有“汉武征西域而海内虚耗,唐宪复淮蔡而晚业不终”等语。
最终,严世藩等人抓到了这个把柄,从而进言给神经敏感的嘉靖,嘉靖怒而将李默定罪入狱。
林晧然深知在京城这个大漩涡中,不管有多大的野心,那亦只能是默默地忍着。只有真正登上高位,那才有机会施展才华,否则只会是授人以柄、自寻死路。
今晚已经说得够多的,很多东西他需要消化,而吴山恐怕亦是如此。
在继续谈论一番后,两人便是散去。
房间早已经准备妥当,正是吴秋雨昔日的闺房。
林晧然的官服已经由下人从城北送了过来,计划今晚在吴府住上一宿,明日一早便乘坐马车直接赶往顺天府衙主持点卯。
吴山重新出任户部尚书的消息在京城如同重磅炸弹般炸裂开来,只是经过诸多大事件的京城,很快便将这个消息消化,一切似乎又恢复如初。
顺天府衙,公堂上。
随着公审的消息传出,堂下又是聚集了一百多名百姓和士子。
却说京城的闲人不少,有人简直就是候在顺天府衙门口。只要有公审,必定会进来旁观,从而成为他跟朋友的一个谈资。
随着林青天之名的传出,越来越多人愿意前来旁观,很多准备参加接下来顺天府院试的考生亦是纷纷前来沾些“文气”。
十二名身材高大的皂班衙役排列于堂中,手握着水火长棍用力地捣在青砖面上,嘴里齐齐发出着:“威——武!”
在众人敬畏的目光中,身穿三品官服的林晧然从屏风后面走出,来到公堂中央的案前坐下。
却见他头顶着一块公正廉明匾,背靠海水月牙屏风,脸上显得不怒自威,一拍惊堂木,沉声地喝道:“带人犯!”
随着命令传达,衙差将两名身穿囚服的犯人押到了公堂之上。却见一个犯人生得高大威猛,而一个犯人则是身材瘦矮,两人的体型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罪民何笔拜见大人!”
面对着高高在上的顺天府尹,那个矮小的犯人显得老老实实地跪下施礼道。
堂下的百姓和士子听到这个人的自称,便知晓另一个身体高大威猛的人则是何九无疑。
虽然这其实是一起普通的刑事案件,只是在案件之初,京城误传何九是徐家的家奴。因为事涉到当朝次辅,大家对这个案子都很是关注。
只是让很多人感到不解,明明是一起犯人签字画押的案件,为何林府尹还要进行重审。
“草民何九,拜见大人!”
何九同样在公堂跪下,但脸色却不见慌张,整个人的腰杆挺直,显得有几分傲气的模样。
林晧然将堂中两个人的举止其实是看在眼里,只是手上却是翻着一些纸张,显得丝毫不着急,将这两个人先是晒着。
经过这些时日,顺天府衙的众官吏对林晧然早已经是服服帖帖。
当下他没有动静,堂上的衙役如同军人般目视前方,而维持秩序的捕快更显得虎视眈眈,堂下的百姓和士子亦是不敢吭声。
咕!
这突如其来的安静,令到堂下的二人当即感受到了压力,特别顺天府衙的公堂明显比天下州府的公堂都要大,更是充斥着威严。
何笔感到了周围的异样,忍不住偷偷地抬起头,想要确定堂上坐的是活人还是死人,或者他已经被处斩来到了阴曹地府。
在抬头之时,他刚好跟堂上的府尹大人四目相碰,却见府尹大人竟然微笑地望着他,一道冷汗当即从脸颊滑落下来。
林晧然看着急切低头的何笔,心中已然有了答案,这时终于开口询问道:“何笔,你欠何家多少银两?”
咦?
在听到这个出乎意外的问题,堂下的百姓和士子不由得一愣。这顺天府尹将人押到公堂,不询问案情,竟然追究起债务关系。
何笔被突然这么一问,却是犯难地望向了何九。
何九亦是感受到这公堂上的一份压力,特别被林晧然虎视眈眈地看着,却不敢轻易进行提醒,而是轻轻地咳了一声。
“大人,不知你问这个,意欲何为?”何笔拿捏不到林晧然的企图,便是硬着头皮询问道。
林晧然显得轻描淡写地说道:“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你即将被处斩,但留下的债务便是父债子偿,本府尹今日替何九作个证,证明你还欠何家银两几何!”
“不欠了!不欠了!回禀府尹大人,我已经不欠何九银两了!”何九心里顿时大惊,显得慌忙进行摆手进行否认道。
林晧然的嘴角微微上扬,翻开一张单据道:“不欠了吗?只是据本府所知!你爹何茂才欠何家十两纹银,而你安葬你爹娘之时,又欠下五两纹银,另有娶亲和治病,共欠下二十两,不知可否准确?”
“大人,这是我跟何笔的债务,跟案情无关吧?”何九却是突然出声质疑道。
林晧然的脸色陡然一变,一拍惊堂木对着何九冷冷地说道:“本府尹审案,岂是你一介草民能质疑!来人,给本府尹掌嘴二十!”
“你敢!”
何九的眼睛当即瞪起,没有想到这位顺天府尹竟然如此的“不讲理”,更是丝毫不给他面子的样子,当即咬着牙怒声进行威胁道。
若是没有这话还好,当听到这个威胁后,负责用刑的衙差当即目露凶光。
他们上前将何九紧紧地按住后,手持着三寸宽的竹尺,狠狠地扇打在何九的嘴巴上,仅几下便已经是渗血的香肠。
第1153章 抽丝剥茧
“别打了!别打了!”
在一下下火辣辣的疼痛中,何九却是选择进行求饶道。此时此刻,他终于明白这里已经不是松江府,而是京城的顺天府衙大堂,上面端坐的是高高在上的顺天府尹。
林晧然冷冷地望着堂中正在受刑的何九,虽然知晓何九的背后站的正是松江徐家,但丝毫没有让差役停手的意思。
他知道徐阶是一位极擅隐忍的老狐狸,在朝中的势力极为恐怖,且接下来恐怕还会取代严嵩出任首辅,成为大明最有权势的官员。
只是他可以跟徐阶进行紧密合作,甚至还能进行利益交易,但不可能会畏惧徐家的一个小小的家仆。今天他不会,以后亦不会。
啪!啪!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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