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余人
由于吴山已经离席,众人在这场恩师的家宴又不可能放开狂欢。
杨富田跟着林晧然先是交换了一个眼色,然后拱手进行告辞道:“师兄,那我先行告辞了,还请您跟老师说一声!”
有了杨富田的带头作用,其他人亦是纷纷离席,跟着林晧然进行了告辞。
林晧然本身就是吴山的女婿,刚刚又肩负了吴山帮忙照顾的叮嘱,当下亦是如此主人般。他将杨富田等人直接送到门口,跟着他们一一作别,这才朝着书房而去。
虽然他在吴山的面前是永远“抬不起头”,但面对郭朴已经能够坦然视之,不说双方已经只剩下两级之差,他个人的升迁早已经不在郭朴的手里中。
来到书房后,林晧然看着坐在茶桌相谈甚欢的二人,气氛显得很融洽的样子。郭朴已然没有吏部尚书的高傲样子,在吴山的前面宛如一位好朋友一般。
郭朴是河南人士,现身居吏部尚书,但他同样面临着压力。虽然只要得到圣上恩宠,哪怕严嵩想要除掉他亦是不容易,但人无远虑必有近虑。
现在得知吴山被圣上重新启用,担任的是户部尚书一职,他自然想要进行拉拢。特别是纵观整个大明,并没有谁的声望比吴山要更高了。
最为重要的是,吴山这一次虽然次点彻底栽掉,但未尝又不是因祸得福。因为进谏于皇上而被闲住,现在又因高耀倒台而复出,其在士林的声望更上一层楼。
如若严嵩和徐阶去职,恐怕朝堂会推举吴山出任新首辅,而不是先一步入阁的袁炜或者他这一位高高在上的吏部尚书。
林晧然进到书房,对着郭朴恭敬地见礼道:“下官见过天官大人!”
“无须多礼!曰静兄,你有此佳婿,当真是如虎添翼啊!”郭朴微笑地对着林晧然点了点头,接着对吴山显得一语双关地道。
官场从来都没有绝对的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虽然在广东的人事上,林晧然跟郭朴一度水火不容,但当下见面却仿佛没有昔日的任何不痛快。
郭朴对林晧然亦是少了一些成见,反而多了一份赏识。
这一次,如果不是林晧然出手,找出了高耀理财之秘,将高耀从户部尚书的位置拖了下去,吴山绝对没有复出的可能。
现如今,吴山有着林晧然这样能干的女婿相助,确确实实不容小窥。吴山不仅可能要在他的前面入阁,甚至还会在他前面成为首辅。
吴山的脸上亦是显得有些自豪,但还是保持一贯的君子作风,显得谦虚地轻轻地摇头道:“质夫兄,你过誉了!”
林晧然显得是规规矩矩的,在跟郭朴见过礼后,当即便将杨富田等人离开的事对吴山进行了简单的汇报。
郭朴刚将茶送到嘴里,听到吴山刚刚竟然跟着十三名门生共进家宴,心里却是五昧杂陈。
第1148章 大人物的烦恼
大明官员为何会以词臣为尊。
一则词臣从进入官场那日起,便还会继续钻研于学问,系统地学习着治国安邦之道,更是较早便参与到军国大事中来。
一则词臣是天下读书人的道德表率,历届会试通常都是由词臣主进行持,而主持者顺理成章地成为当届新科进士的恩师,从而获得一笔无以伦比的政治资源。
郭朴虽然贵为吏部尚书,更是得到圣上的恩宠,已然是在吴山之上。只是论到个人声望和资质,仍然处于下风之中。
最为重要的是,吴山早在四年前便以礼部尚书的身份成功主持一场会试,将那一届的新科进士收于麾下,而他则要排在阁臣袁炜之后,起码要六年后才有机会主持会试。
跟着吴山相比,在这一点落后吴山实在太多了。
另外,吴山还有一个如此精于算计且已身居顺天府尹的门生兼女婿,还当真是不能再小窥这位性子过于刚正的同年。
“你坐吧!”吴山对那帮门生选择离开并不感到丝毫的意外,抬起手对林晧然淡淡地说道。
林晧然朝着投来目光的郭朴轻轻地点了点头,这才对吴山施礼并庄重地坐下。
他现在已经是顺天府尹,当下吴山将他拉下来,自然不是将他的这个女婿推荐给郭朴。现在之所以被邀请坐到这里,更多是出于吴山的信任和认可。
不论是他所具有的潜力,还是他跟吴山的翁婿关系,已然是吴山政治资源的一个继承者。
吴山让着林晧然坐下后,接着刚才的话题望着郭朴询问道:“质夫,你言漕运之弊,可有何良策乎?”
林晧然这才反应过来,敢情吴山因为即将出任户部尚书,故而正在问策于郭朴。由此看来,二人的关系还算是挺不错的。
郭朴跟着吴山有几分相像,特别在谈及正事之时,整个人显得极度的投入,当即斩钉截铁地给出肯定的答案道:“有!”
吴山和林晧然投去询问的眼神,并耸起耳朵进行倾听。
郭朴喝了一口茶润了润嗓子,当即侃侃而谈地道:“一曰:岁运漕粮,非灾伤重大,不得轻议改折;二曰:粮运积欠者,除照例讯问外,还要严限追捕;三曰:粮船漂没,须督工补造,本帮出银补粮,不得从官旗假名侵费。若能做到此三点,漕弊可去其害四成!”
说到最后,显得真诚地望着吴山,眼睛明显透着一丝期许。
相对于追逐名利的六部官员,或是为搏上位而擅长于嘴炮功夫的科道言官,词臣反倒更为“务实”,一心想要施展自己的政治抱负。
郭朴恐怕早对漕运之弊看在眼里,只是他至今仅是吏部尚书,根本无法将这种构想进行实施。当下吴山即将出任户部尚书,他未尝不是想要借吴山之手实现他的政治理念。
林晧然宛如一个旁观者般,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只是保持着不发表任何的意见。
顺天府并非是粮食产区,只是随着明成祖立下“天子守国门”的宏伟夙愿,便在这片荒凉之地修建了一座新的都成,并将皇宫和中央衙门迁到了这里。
为了满足京城百万人口的粮食需求,以及边军的军粮需要,另外是朝廷粮食的储存,京杭大运河便成为了一条大明最重要的运输粮食的路线。
每一年,朝廷从南直隶、浙江、江西、湖广、河南和山东六省征得数百万石漕粮,而这些漕粮支持着京城之地的稳定和繁荣。
只是这一条大明的生命线,早已经滋生出大量的蛆虫。为了将这数百万糟粮顺利运到京城,每年投入建设和维护京城大运河的成本,实则已经高达八成之多。
如此巨额的运输费用支出,自然被大家所诟病,但这种情况却一直无法得到根治,甚至费用每年还呈上升的势头。
郭朴所提出的治理办法,分别是针对“虚报”、“拖欠”和“骗船补”三种现象,这自然不是治根之策,但却确实有效地降低运输成本。
吴山思索着郭朴的建议,面对着郭朴希冀的目光,却是望向郭朴答非所问地道:“质夫,你认为现任漕运都御史胡植如何?可堪重用?”
所谓漕运都御史,即总督漕运兼巡抚凤阳等处都御史,既负责着漕粮的运输工作,同时对地方还有着管理权力。严嵩的小舅子欧阳必进便出任过这个职务,权力不可谓不大。
现任的漕运都御史胡植挂着正三品的右副都御史衔,江西南昌人士,是江西的乡党,身上深深地打着严党的铬印。
“不堪重用!但……”郭朴面露苦笑地摇头,但话语却是戛然而止道。
在这一个时代的官员看来,如果能够解决吏治的问题,那一切的问题将会迎刃而解,甚至是恢复周朝时期的天下大治。
当下想要解决漕运的问题,自然最应该从漕运都御史着手,安排一位精明能干的清流出任,而不是胡植这种“贪官污吏”。
在郭朴提出整治漕运的政治构想之时,吴山同样提出了期待,渴望郭朴能够将胡植调离,换上一位正直的官员充任,从而大刀阔斧地解决漕运的种种弊端。
“我可以向朝廷提出这三策,但吴植还是漕运都御史,那漕运之弊不可除也!”吴山抬头望着郭朴,显得认真地说道。
这些治理的措施固然是好的,但漕运都御史不执行,或者对这种决策是阳奉阴违,那再好的治漕之策亦是无济于事。
当下最大的问题,朝廷还是撤掉平庸或奸佞之臣,换上真正的能臣干吏,那漕运之弊才可除掉。
郭朴端起茶杯,却是苦笑地摇头说道:“曰静兄,虽然我是吏部尚书,但现在想要冒然换掉吴植,却还是做不到的!”
“我知道!”吴山轻轻地点了点头,眼睛流露出一抹失望之色道。
林晧然默默地喝着手中的茶水,望两位朝廷大佬的交谈和表情都看在眼里,整个人却慢慢地陷入了沉思之中。
第1149章 治国之道
这是一个儒家的时代,而吴山无疑秉承着儒家的理念:择贤士执政,并以德礼约束官员。对官员许以自我良善的期待,希望通过对官员的道德引导和改造,实现权力的正义性。
正是基于此,吴山跟很多正统官员那般,将治理国家的重要思路放到“吏治”上。由一位有道德模范官员执政,将那些“不德官员”通通除掉,然后换上“有德官员”。
吴山虽然还远没有站到最顶端,但面对漕运之弊的问题,恐怕还是倾向于漕运都御史的不作为,渴望启用有德行的官员进行填充。
这却不能怪吴山将问题的根源推到胡植身上。因为胡植确确实实是严党中人,且这些年只顾着帮严家父子捞银子,维护漕运的损耗却是有增无减。
像郭朴所提出治理漕运的策略固然可取,但不说朝廷会不会采纳,若是吴植不去执行和监督,那一切都将是无用功。
正是如此,吴山显然认为解决当下漕运之弊,还是要从漕运都御史的人选着手,而不能将解决漕运问题的重任交付给吴植这种小人手里。
林晧然宛如一个旁观者般,只带耳朵不带嘴,认真地倾听着两位当朝大佬交谈,且对他们的言行举止认真地进行洞察和剖析。
只是对吴山将责任归咎于吴植,过分地信任于吏治,他却有着不同的见解。虽然吏治看起来很有道理,但人都是自私的个体,又怎么能够让人去维护权力的公正呢?
当然,这种事情并没有绝对的对与错,只能算是跟吴山的政见之争。
像淳安县的地方治理。其他官员恐怕还会尸位素餐,甚至跟地方乡绅狼狈为奸继续欺压百姓,但海瑞却能够将淳安县治理得妥妥帖帖。
林晧然有志成为首辅,但却没有形成他的一套治国理念。此刻,他并不是抱着批判的态度,而是抱着一种学习的态度,认真地从这两位大佬身上吸取精华。
虽然他已经身处于官场,且已经位居正三品的顺天府尹,但离郭朴和吴山却还是很远。这越是往上爬,便越是艰难。
很多言官可以很轻松地从正七品一下子窜到正四品的都察院右佥都御史,但想再到右副都御史,或者是左都御史,却宛如是登天。
现在郭朴和吴山就在他的眼前,但他却明显感到一种差距。不仅仅是官职的差距,还有一种心境,一种身居六部尚书的那份从容。
他心里有一种感觉,面前两位大佬中的一位明天被升任首辅,他们亦能够从容地面对所有事,而他则无法接任他们的位置。
林晧然有些失神,并进行了反思,发现他此刻还没有做好成为六部尚书的准备,欠缺着一些时间的磨砺以及冲洗。
二人对林晧然的存在熟视无睹般,继续进行着交流。
“曰静兄,虽然现在无法换掉吴植,但要是有合适的机会,我一定会将吴植给换掉!”郭朴看出吴山脸上的失望,当即认真地许下承诺道。
吴山深知郭朴远无法跟严家父子叫板,这已经算是最大的许诺了,便是微笑地拱手道:“那为兄便静候佳音了!”
二人是多年的旧识,从朝堂的正务很快又聊起了家常。郭朴对林晧然显得有些兴趣,只是林晧然打马虎眼的本领一绝,并没有过多地谈及顺天府衙的新动向。
看着明月亮悬,郭朴便是主动告辞离开。
吴山和林晧然将郭朴送到了前院,目送着郭朴乘坐着一顶不显眼的轿子离开,直到轿子走远了,吴山这才转身而回。
林晧然看着吴山略显萧索的背影,虽然他跟郭朴并不对付,但吴山跟郭朴算是君子之交,二人有一种惺惺相惜的味道。
借着月色和灯光,二人朝着凉亭走去。
“见过爹爹!”
吴家母女从走廊迎面而来,吴秋雨显得规规矩矩地给吴山见礼道。
吴秋雨无疑是这时代标准的大家闺秀,极注重着举止和礼数。哪怕面对父亲亦是如此,规规矩矩地作揖行礼,并没有寻常人家女子那般的洒脱和撒娇。
“我刚刚让厨房煮了绿豆糖,你们翁婿快尝尝!”吴母的眼睛充满着笑意,显得热情地说道。
林晧然朝着吴母施礼道:“有劳岳母大人!”
吴山面对着女儿和妻子,则是保持着一家之主的风范,便是轻轻点了点头,便负手朝着那边被月色所笼罩的凉亭走过去。
林晧然跟着吴秋雨交流了一个眼神,又是对着岳母施了一礼,这才匆匆地跟了上去。
丫环将两碗绿豆糖放下,便是小心地退了下去。
吴山用极标准的坐姿坐于石桌前,将那一碗绿豆糖端起,显得斯斯文文地用勺子不紧不慢地吃了起来,举止投足均是一丝不苟。
林晧然并不喜欢跟吴山一起吃东西,实在太不自在了,但却不得不硬着头皮坐下来,跟着吴山那般将全部精力地放在对付绿豆糖上。
“若是你的话,你会如何做好这一个户部尚书!”吴山不知何时已经将碗中的绿豆糖吃得跟狗舔过一般,腰杆挺直地询问道。
林晧然放下那碗还没吃完的绿豆糖,迎着吴山的目光很是肯定地答道:“听话!”
“圣意难测!”吴山对这个答案感到有些意外,却是微微地摇头道。
虽然已经二十年过去了,但他始终没有忘记。昔日他的恩师夏言提交收复河套计划,皇上当时可谓是龙颜大悦,正当要举大明之力解决蒙古之患之时,皇上的态度突然间转变,最终致使他的恩师被推上了断头台。
林晧然不再是刚刚那个低调的“傻女婿”,毅然变成精于算计的顺天府尹,满脸正经地自信道:“岳父大人,皇上的心思始终一样!他需要一个忠心的臣子帮他打理财政,让他能够随心所欲地耗资修建道家建筑,或都是大肆采购龙涎香。”
不得不承认,嘉靖虽然不算是明君,但却算得上是一个比较好相处的皇帝。只要顺着他的心意,往往都能够得到厚赏,甚至如当年张璁那般仅六年便进入内阁。
吴山深深地望了林晧然一眼,发现这个女婿拥有着非比常人的政治远见,轻叹着一口气说道:“大明的财政早已经是千疮百孔,如何还能做到随心所欲?”
“那起码要比高耀做得一样好!”林晧然认真地望着吴山,若有所指地答道。
吴山是一个聪明人,深知林晧然指的是克扣宗藩禄米和支持圣上修建道家建筑,让他跟着高耀保持一致,那他的户部尚书的位置便是万事大吉。
只是他脸上露出苦涩的笑容,他从来都不是一个真正贪图权势的人,恐怕很难真的变成高耀,便又是换了一个话题道:“你心中可有良策?既能为财政创收,又没有让百姓从中受累?”
第1150章 政治主张
从古至今,这是很多官员的追求。王安石变法之所以让人诟病,主要是没能改善朝廷财政问题,又没能让百姓受益。
吴山不知是吸取了教训,还是本身便守护着底线,显得希冀地望向林晧然。
面对着这种问题,绝大多数人都肯定知难而退,但林晧然迎着吴山的目光,给出一个肯定的答案道:“泰山大人,小婿确有一策可解朝廷之困而利万民!”
“何策?”吴山看着林晧然说得如此严肃,显得凝重地问道。
林晧然在追逐权势的同时,并没有忘记身上所肩负的责任,除了要坐上首辅的宝座,更要带领这个汉家王朝走向繁荣和强大。
他心中早有定计,抬头望着吴山斩钉截铁地道:“推动江浙开海!朝廷大力发展丝绸产业,用丝绸从佛朗机人手里换取白银,引海外白银充实太仓!”
虽然得益于两条母亲河的灌溉,孕育出最灿烂的华夏文明,其科技更是一度引领全世界。只是论及白银的数量,却远不是太平洋彼岸的南美洲的万一,是货真价实的白银稀缺国。
现在最有效的方法,自然是推动海外贸易,用大明精美的商品从西班牙或葡萄牙手里换取南美的白银,通过关税收入充实国库。
随着这些白银的流入,不仅能够充实太仓,更能够刺激商品经济的飞速发展。
这是林晧然提出的期许,更是他将来的政治构想,通过开海来拉动大明的商品经济,让大明变得更加富强,成为东南亚国家的榜样。
吴山说不上是开海派,但亦算不上是禁海派,沉吟却是摇了摇头道:“此策不妥!当下江浙的倭寇刚刚稍微平息,朝廷这才喘了一口气。若是我这时提出江浙开海,这里的风险太大了,现在大明不可冒这个险。再说了,广东方面取得如此佳绩,你可知宁波市舶司为何至今都无人提起要重开?”
林晧然虽然回京城已经将近半年,但这京城的水太深,有些东西亦是摸不清,当即认真地询问道:“这是为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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