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国相 第308章

作者:余人

这巡按御史将赵勇拿下狱,矛头显然是直指林晧然。如今林晧然刚刚离开,他就马上到了雷州城,这事处处充斥着一种阴谋的味道。

大明地方的军制采用的是宦官和文官的领导模式,其中又以镇守大监为尊。

明洪熙元年,以王安为甘肃镇守太监,这便拉开了宦官总镇一方的序幕。到了正统年间,各省各镇皆有镇守太监,其掌本限于军事,后推及地方行政,权益重。

镇守总兵设立以后,由于俱系公、侯、伯、都督充之,凶此不仅权力厂泛,而且地位尊崇,这就使得总兵很容易失控于中央。为了控制总兵的权力,明廷派遣监督力量于地方,内臣便是其中的一支,但太监为争取出镇两广,约须以银5万两贿买方得。

在广东这里,总镇太监、两广总督、镇守两广总兵官这一体制延续时间甚长。其中以总镇太监居首,在总府议事时坐于正中,总督和总兵官分坐左右。

广东每年向朝廷进贡的土产日益增多,皆由总镇两广太监经办。贡物计有:蜜煎果品、藤丝、雕漆器皿、海味、布匹、药材、银箱、酒器等“八十余品”。因进贡而导致的各种弊害,超过明以前各朝代。

只是到了本朝,嘉靖排斥于宦官,在文官的怂恿下进行了栽撤。

广东于嘉靖十年闰六月,裁撤两广等镇守太监。虽然两广总镇太监一度重设(嘉靖十七年九月至十八年闰七月曾复设)),但不足一年又被裁撤,至此两广的军务多由两广总督统筹。

在一些地方上,像海北兵备道和琼州兵备道,又成为一个比较独立的个体。虽然仅是节制一卫或两卫兵力,但有着特强的自主能力,是一个兵力单元的最高指挥官。

正是如此,这大明重文轻武并不是一句空话,军队的实际统帅往往是一位文官。很多武将实际要听从着文官的调遣,且经常是由文官挂帅,最大的功名往往亦是文官的。

林晧然是雷州知府兼任着海北兵备道,无疑是压制武将的一名文官,拥有着统兵权,但却是要受到两广总督的统领,受着两广总督王钫的节制。

这场灾情无疑是带去了极不利的影响,瑶民再次蠢蠢欲动,却不知道是看到机会还是被高价米涉及到了。他们亦是从寨子中走出来,竟然是想要攻占高州城。

亦是如此,林晧然突然接到了两广总督府的指令,要求他这位海北兵备道驰援高州府。虽然他隐隐感到一种阴谋的味道,但却不得不奉命前往,带着雷州卫的精税北上。

第665章 血珠

龙门湾,这是一个小海湾。呈现着口袋形状,三面是内陆,南面接连着东京湾,入口处仅有数里,赫赫有名的红旗帮便常年盘踞于此。

这股实力强悍的海盗帮,在其内部亦是进行着划分。有着负责盗珠的珠部,有从事贸易的商部,还有战力最强悍的海盗部,其中以海盗部的地位最高。

海盗部都是作战的精锐,个个都是骁勇善战之人。他们不限于大明人,既有安南人,又有占城和暹罗人,还有不少倭寇,组成了这么一支战力强悍的杂牌军。

作为海盗部的头领血无涯是红旗帮的真正当家人,不仅拥有着数十艘战船及部众,还统率着其余两部,全权负责着红旗帮的诸多事务。

珠部的首领是疍户出身的水中豹,年轻时是整个东京湾公认最好的采珠人,现在亦是老当益壮,还经常会下水采珠。

水中豹现在已经近五十岁,身体显得很硬朗,不过那双眼睛多了一种沧桑之感。跟着其他两部的高层喜欢呆在奢华的福船不同,他仍然乐意住着这种小渔船,跟着其他部众比邻而居。

在他的心里面,这些跟着他的疍户,不仅仅是他的部下,更是他的家人,而他亦赢得了大家的尊敬和信任。

夜幕即将降临,他蹲在船头啃着一根黄瓜,望着眼前成片的小船渐渐被夜色所吞没,那双饱经沧桑的眼睛泛起了一抹忧色。

按说,东京湾这片海域盛产合浦珠,这应该是他们当地百姓的一件大幸事,但实质却已经演变成了一场大祸事。

为了生计,他们的祖辈不得不从事采珠这个行当,从乌浒人、珠儿、珠户,珠民不断进行演变,十余岁便需要入海采珠了。

只是在茫茫大海中进行采珠,这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这是一个需要人工作业的时代,采珠人在海底没有任何的保护设备,停留时间过短根本采不到珠贝,而停留时间过长则可能溺水而亡。

除此之外,采珠不仅仅是缺氧而亡的危险,还可能遭到鲨鱼等海洋生物的攻击,或者遇到台风气候亦可能丧失性命。

廉州知府林兆珂在《采珠行》云:“哀哀呼天天不闻,十万壮丁半生死,死者常葬鱼腹间。”这足可以见证,采珠是一项风险极高的作业。

现如今,好珠是越来越难采,需要承担的风险亦是骤然提升。

现行的采珠模式,需要二人以上共同作业。一人用长绳系腰,携篮入水采珠贝,采到珠即刻振绳,令船上的人拉起。

且不说会不会遭到鲨鱼之类的鱼兽突然袭击,单是上面的人拉之不及,或许绳子突然断了,便可能令采珠人丧生。

正是如此,每一次采珠,几乎都是拿着命去搏。

只是渐渐地,情况变得越来越糟糕,先前还能搏出一点富贵来。但随着朝廷珠池霸占,他们被划为了疍户,朝廷开始奴役于他们采珠,他们用命搏来的珍珠却要上交朝廷。

特别是到了本朝,他们被打上了疍户的铬印,需要世世代代接受着官府的差使,为着朝廷进行采珠。

他们祖辈进行过反抗,但却是徒劳无功,注定无法跟着整个大明朝相抗衡。亦是如此,他们只好选择消极怠工,不愿意拼着命去采珠。

只是这些负责采珠的恶官却毫无人性,为了防止他们偷懒,竟然在脚上缚着石头直接沉底。

他们掐着点才往上拉,若是篮子没有收获,则会让时间再延长一些。结果很多人哪怕是搏着命去采珠,结果还是由于上面人拉之及,最终直接溺亡。

都说天下的工匠最苦,但在他看来,他们疍户才是真苦的人。像嘉靖五年冬,天气异常寒冷,但是官吏还强迫他们疍户下海捕珠,最终冻死的疍户难以数计。

为了生存,他们数百疍户不得不落而为寇,并以盗珠为生。

只是他们似乎仍然无法摆脱命运,仍然过得那般的卑微。

前些天的一场大风影响到了这里,尽管这是一个相对封闭的海湾,但很多小船还是被吹翻了,致使很多人的生活受到了不利的影响。

最为重要的是,那场突如其来的大风致使他不少部众丧生,很多船只仍然挂着白布,在这朦朦胧胧的夜色显得那般的落寞。

正是失神的时候,身后却传来了脚步声。

他回头看到儿子水大康带人押着杨强过来,看到杨强的脸色明显不对劲,便是疑惑地对儿子询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水大康让人将杨强放开,将一把斧子递过去,刚想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出来,结果却给杨强抢了先。

杨强的眼睛泛红,恨恨地对着水中豹固执地道:“豹爷,海盗部的冼文欺负了我女儿秀儿,这事我万万不能忍!”

水中豹接过儿子递过来的斧子,发现斧子磨得很是锋利,当即扬起斧子蹙起眉头进行质问道:“杨强,你想干什么?”

“我找他们拼命去!”杨强的胸中满怀怒火,抬起头愤愤地说道。

水中豹将斧子递给儿子,当即呵斥道:“你拿什么跟人家拼命,你有几条命能拼?我早说告诫你,不管做什么事,都要想想结果会如何!”

“这事我无论如何都不能这么算了,这口气……我杨强咽不下去!”杨强的眼泪涌了出来,当即就将脸别了过去。

这里的动静并不小,附近的几条船都有人钻了出来,相互打听着这里发生的事情。

水大康看着杨强这般模样,心里动了同情之心,像是下了什么决心一般,对着老爹认真地道:“爹,这海盗部的人实在是欺人太甚了,简直就是将我们当奴隶,我们要不就……!”

“住嘴!”水是豹当即大声喝斥,严厉地瞪着儿子逼着将话咽了回去,这才扭头望向杨强语气微缓地说道:“我找血无涯去,给你讨要一个公道!”

杨强的眼睛仍然呛着泪珠,默默地点了点头,只是杀意未减。

龙门湾是一个很奇怪的地形,这个海湾三面是内陆,但他们所在的据点龙门半岛又恰恰三面临海。

在岛的南面区域,成片的海船联在一起,船上面亮着灯火,显得很是热闹。其中一般大型的福船落于中央,那里传来了丝竹之声,偶尔还能听到肆无忌惮的笑声。

血无涯虽然凶名在外,但长相却令人意外。年近四十岁的样子,并不是那种穷凶极恶的面相,亦没有五大三粗,而是身材中等,比常人显得结实些。

此时此刻,他正跟着十余名骨干在这里寻欢作乐,一些身穿暴露的女子陪伴其中。喝到半酣,有人已经跑到隔壁房间释放过剩的荷尔蒙,在这里能听到女人的呻吟声。

美酒、熟肉、女人,令到这里宛如天堂一般。

血无涯如同古时的山大王般,居中而坐,但身边却没有女人相伴,他更喜欢一个人静静地喝酒,用着手直接抓肉吃。

听着水中豹前来,他先是有些烦躁地皱了皱眉头,然后才挥手道:“领他上来吧!”说着,将手中的肉塞进嘴里,又对着两边的手下吩咐道:“都消停一下!”

正处于亢奋中的海盗脸上明显不快,只是对着老大的话早已经习惯言听计从,但看着被领进来的水中豹却是目光不善了。

对于这些采珠人,他们心底是瞧不起的,除了能在水里潜得久一些,其他却是一无是处。只是他们佬大要善待这些采珠人,这才给他们留一些颜面罢了。

水中豹并不是第一次来这里,不是第一次看到这种场面,但眉头还是不由得微微蹙起,心底并不喜欢这样肆无忌惮的寻乐,更清楚这些女人的来历。

血无涯喝了不少烈酒,但头脑仍然保持着清静,对着进来的水中豹淡淡地询问道:“三当家,不知有什么事呢?”

水中豹的脸色微正,当即将事情的经过说了出来,然后认真地询问道:“冼文可在这里?”

“不就是干一下那事吗?你们要多少赔偿,直接开个数吧!我替冼文赔偿过你们!”话刚落,酒席中的一个络腮胡子大汉大大咧咧地说道。

水中豹的眉头微蹙,先是望了一眼血无涯,看着他没有出声约束手下,这才正色地说道:“这不是赔偿的问题!冼文做出这等兽行,应当给杨强一家交待!”

“交待?要什么交待,这话是要伤和气啊!”旁边当即又一个明显不善的声音响起,摆明是在坦护着冼文。

水大康跟在父亲身后,这时忍无可忍地怒道:“这话如此伤和气了?冼文犯下此等兽特,难道这事不应该给一个交待吗?”

“不就是女人吗?要不这样,这个女人给你们领回去,你们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嘎嘎!”先前那个络腮胡子大汉将身边的女人往堂中一推,肆无忌惮地笑道。

女人猝不及防,一下子摔倒在地上,当即又引来了一阵笑声。

血无涯无疑觉得是过分了,当即对着那个络腮胡子大汉喝斥道:“陈八,你给老子住嘴!”

那个叫陈八的络腮胡子大汉脖子一缩,但却还是嘟嚷着说道:“这事是冼文做得是不对!但他们要多少赔偿,总得开个价吧?”

纵使是水中豹的性情,这里胸中亦是燃起了一团火。明明就是对方做着禽兽不如的事情,现如今却对他们如同叫化子般,竟然想赔偿了事。

虽然他一直知晓,他们珠部在红旗帮的地位并不高,甚至一直被这些海盗轻视。但他始终觉得,一些基本的尊重还能得到的。

当血无涯终于开口制止手下,他的心里无疑是燃起希望的,但血无涯的话却让他当即感到一阵心凉。

血无涯的目光从陈八身上收回,对着水中豹又是说淡淡地道:“三当家,这件事情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吧!你们珠部的日子都不容易,你回去问问那个当事人,他要什么赔偿,我这边尽量满足他!”

水中豹深知杨强的性情,原本很想重申当事人并不需要赔偿,但最终还是咽了回来。他轻轻点了点头,然后领着儿子水大康离开了这里,离开了这个海盗寻欢的地方。

只是这一次,有着一股怒火在他心里熊熊地燃烧。

血无涯看着离开的水中豹,脸上露出凝重之色,突然睥向屏风后面,当即怒斥道:“滚出来吧!”

话音刚落,却见屏风后走出一个公子哥装扮的青年男子,正是昔日海侗族的少宗主冼文。只是没有往日的风流,整个人多了一些颓废之气。

冼文看到阴沉着脸的血无涯,当即急忙解释道:“大当家,这事不能怪我,是那个妞主动撩我的!”

“我呸!你也不撒泡尿照照,有谁会看得上你!”血无涯心知冼文的德行,自然不会相信这话,当即啐了一个口怒道。

陈八的酒意不见了,这时为着冼文开脱道:“大当家,盗珠部那些人最近不老实,我觉得正好借着这个契机,让他们明白自己的地位!”

“他们的地位怎么了?若不是有他们,咱哪来弄得来这么多珍珠?”血无涯当即反问道。

陈八先是同意地点头,但又显得自傲地说道:“大当家,话是这样没错!但没有我们的话,他们能到珠池那边取采,早就给那些守珠池的官兵咔嚓了!”

血无涯听到这话,亦是默认了。站在他的角度来看,若不是他们这帮人足够英勇的话,哪能让到守珠官兵老实地眨一只眼闭一只眼。

在场的其他海盗自然是站在自己人这一边,当即就是纷纷表示赞同,抬高着海盗部的重要性,轻蔑着水中豹那些采珠人。

很快地,这里又恢复先前的热闹,大家继续在这里饮酒寻欢,好不愉悦。

话说,水中豹回到自家船上的时候,却是莫名其妙地说道:“最后一点情分都没有了,将大家召集过来,我们开一个会吧!”

“是!”水大康的眼睛闪过一抹喜色,当即恭敬地行礼道。

与此同时,一艘庞然大物出现在东京湾,身后尾随着数十战舰,朝着龙门的方向而去,仿佛是一条背鳍露于水面的鲨鱼般。

第666章 强龙与地头蛇

话说,那日徐巡按驾临雷州城。

徐楫到了雷州城的朝天门却不入,下令左右将仪仗摆出,在此等候着城中官员出来迎接。癸丑及第和巡按御史的对牌亮起,当即引起了出入城门百姓的关注。

读书人认出这对牌的内容,便知道这是了不得的巡按大人。

围观的百姓当即诚惶诚恐,巡按大人在戏文中没少出现,知道这是一位了不得的太官,有天大委屈都可以找这位大人作主。

受到戏文的影响,很多百姓对巡按都有天然的好感度,甚至直呼着青天大老爷。地方官员草菅人命,谁来主持正义?往往都是这巡察地方的按察大人主持公道,为着百姓平反昭雪。

特别大明的御史都是由着贫穷子弟担任,致使很多百姓认为这种官员更会为百姓作主,对着巡按大人保持着一份更高的敬意。

徐楫端坐在显得普通的轿子中,很享受周围百姓的跪拜,这亦是他喜欢巡视地方的原因,让他确确实实有一种替天子巡视地方的威风劲。

当然,他心里亦是明白,这有些案件能替人作主,但有些案件却是不能。

像到化州巡视的时候,有人状告化州知州毕竟横征暴敛,这事却不能够真的插手,化州知州毕竟对他的孝敬银却是不少。

轿帘已经高高地揪起,让他能够真切地看清楚外面的情况,更可以看清城门的情况。

只是那些地方官府还没赶出来跪迎,却见一帮衣衫褴褛的难民哭天喊地而来。

其中一个身穿得体的中年胖子引起了他的注意,似乎颇有冤情般,高声喊着“青天大老爷,请为小民作主啊!”,手里还攥着一份状纸。

徐楫的眼睛当即闪过一抹喜色,这次采用调虎离山之计,为的是将那人支走,然后顺利地接管这里。若是能搜罗到林晧然的犯罪证据,那自然是再好不过了。

在他看来,林晧然之所以能够在短时间赢得这么大的声名,主要是因为他采用暴政的结果。林晧然肯定是迫使当地百姓敢怒不敢言,逼着大家为他林某人歌功颂德。

现如今,面前的一幕便是明证。林晧然这才离开雷州城,而他这位巡按刚至就有人前来喊冤,足见他的猜测无误。

只要他能揪到这方面的证据,那就足够致林晧然于死地。

“站住!巡按大人在此,谁敢放肆!”两名强壮的随从当即上前进行阻拦,厉声怒斥这帮欲冲上前来的难民。

“休得无礼!本官乃朝廷钦点巡按,代天子巡视地方,替百姓平冤,岂可如何对待申冤之人呢!”徐楫负手上前,对着随从正义凛然地训斥。

两名随从却是一愣,但还是对着这位突然转了性子的老爷告罪,却见徐楫又温和地对那个手持状纸的胖财主道:“你有何冤屈,细细道来吧!”

“小人要状告知府大人……!”

这名员外正要说话,结果却是旁人猛地一推,一帮人纷纷高喊着申冤。徐楫如同香饽饽般被碰了一下,整个人还差点立足不稳给推翻在地,好在又被谁拉扯了一下。

“你们是要造反吗?”一个带刀侍卫厉声喝斥,并且将刀拨了出来,这才稳定了局势。

徐楫的目光亦是不悦,很反感这些不知礼数的刁民,为了搜罗林晧然的罪证,便又是和蔼地询问起这位土财主为何要状告林知府。

只是这位土财主显然是辜负他的期待了,他并不是要扣林晧然天大的帽子,仅是指责林晧然“断案不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