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西风紧
这场仗,败局已定。从全日本各地动员起来的这支大军,一战之后恐怕剩不下多少。
此时日军若向钵伏山的下山门地区撤退,倒是可以凭借钵伏山的地形继续抵抗;可是军粮补给断绝,那么多人在小小的钵伏山里吃甚么?估计明军根本不会进山清-剿,只会部署兵力围困监视。
日军若通过下山门地区、向西面志摩郡方向退兵,地形却不开阔,很难不被驱逐到半岛的地形上。
此时唯一的路,是通过浮桥、向粕屋郡方向退兵;等挡不住明军追击之时,日军便烧掉浮桥。河流下游靠近入海口,河水较宽、较深,兵马无法涉水。明军要追击日军残部,只有绕行上游渡河,再行追击。
但是明军有强大的骑兵、承担追击事宜。战败的日军大多部属忙着跑路,可能无法形成阵地、也无法挡不住骑兵冲锋。到时候日军败兵形成溃逃之势,至少要在骑兵的追杀下、跑过数十里平原地带,估计会损失惨重。
如果往更深处想,明寇有了粕屋郡平原屯驻,便有了立足之地。而太宰府也应该守不住了,南边的筑后国平原,乃日本最适合耕种的四处平原之一。
大明国以筑前、筑后两国为大本营,以其宏大国力和众多人口;要是他们铁了心征服日本诸岛,恐怕这场战争日本毫无希望。
大内盛见转过头,便看见了草地上的几颗樱树,他暗暗地叹息了一下。依稀残存的樱花,风一吹纷纷飘落,所剩无几。博多的樱,仿若日本勇士之魂,都在短短的时间里飞散凋零了。
或许那些樱,正是将士们的魂魄所化,已变成了凄美而绝望的景色。
大内盛见默默地摸到了腰间的一把刀柄。他佩戴了长短两把倭刀,现在抓住的正是短刀。武士们平常一般用不上短刀,自裁往往就用这把。
身边的陶靖看到了大内盛见的动作,急忙沉声道:“主公若去,大内家定将不复存在。而那些战前四处叫嚷的主战派大名,或摇身一变,将过错推到主公头上。他们为甚么反而不去-死?”
若是大内家彻底散伙,家臣武士们便要么去别的大名城里、摇尾乞怜求收留,要么只能变成没有封地和俸禄、贫困潦倒的浪人。
大伙儿明白了处境之后,纷纷在大内盛见的周围跪伏下来,说道:“吾等与主公同生死。”
大内盛见紧紧握着刀柄的手心里,渐渐地浸满了汗水。
就在这时,一骑飞奔而来,很快被两个武士拦住了。陶靖看了一眼,急忙向那边快步走了过去,与那人说了几句甚么话。过了一会儿,陶靖返身回来,在大内盛见耳边悄悄道:“斯波管领派人传令,望家督率余部殿后,此后设法退往钵伏山抗敌,为天皇陛下尽忠……”
大内盛见的眼睛里,慢慢渗出了怒火。他的手马上从短刀上挪开了,回顾左右道:“吾等应设法突围,回到周防国、继续抗敌!”
第八百一十六章 新政东海
到第二日,大战早已结束,不过前方的明军步骑分路追击、仍在继续。盛庸率众向东边的大路进发,路上已见不到任何厮杀的动静。
空中再度下起了雨,雨水在风中斜飞,让平原上的景象也变得朦朦胧胧。早上那场雨之后,这是今日第二次下雨了。
“天不助日本国。”盛庸仰头感受着雨点,神情有点复杂地感叹了一句。
通常交战的军队,都不愿意在雨天开战。各式火器淋了雨,当然无法点火发射;即便是弓弩沾了雨使用,也会脱胶损坏。加上地面会因为雨天而泥泞、造成行军调动困难,因此大战往往总是选择于晴天。
但像明军和日军这样的军队差异,情况便有所不同。明军显然不愿意放弃火力优势、被迫肉搏,日军则本来就没有火器。下雨天气,会对明军远程火器造成不利因素;交战双方,一方的不利便是另一方的有利。
盛庸故此一叹。古代孙膑提出的天时地利人和的思想,在如今的战场上依旧有效。
一路上的土路泥泞里、稻田里、荒地上,四处可见尸首;狼藉弃于沿途的尸体、仿佛在博多湾的整个平原上连绵不绝。明军数十里的追杀,造成的伤亡,必定比战场上多得多。
潮湿的空气中,弥漫着复杂而奇怪的气味,一夜之后的尸体、大多都已经能看到尸斑了。这片日本国的富庶膏腴地区之一,此时仿佛刚刚经历了瘟疫、或是饥荒,场面非常萧瑟可怕。
这便是胜利之后留下的痕迹,盛庸倒也习以为常。
雨越下越大,朦胧的空中,一座小村庄出现在了视线内。有部将建议道:“大帅可去村中避雨,待雨停之后再赶路。”
随行的兵部侍郎裴友贞却道:“先前有人禀报,前方已设置了一座大营,大帅不如到了军营再图修整。”
中军得到过消息,日军事先在一些村镇里藏匿了奸细刺|客,裴友贞的提醒十分委婉。盛庸便道:“裴侍郎言之有理,便依此议。”
众人继续在泥泞中骑马赶路。人们的身上无不溅了一身泥污,终于在中午之间到达了军营。
盛庸到了地方不久,很快西边有人找到了驻地,禀报了钵伏山北的情况。
昨日旁晚,钵伏山北部防垒的日军向西进军,攻击了明军在登岸海边的大营;日军当然没能攻破大营,很像是虚张声势,退得很快。
今日早上,明军东线军队一部,占领了钵伏山北部防垒、下山门等地,继续向西增援攻击。将士们却发现日军不堪一击,大多投降了,一部分逃进了钵伏山中。审讯俘虏才得知,大内家的家督大内盛见、带着一群武士连夜向南骑马跑了,留下大多足轻没有军官,自然毫无战心一触即溃。
盛庸在军营中,迅速又下达了几道军令。明军前线追击的人马,越过了粕屋郡城寨的军队后撤。调兵打扫战场,搜寻明军伤兵和阵亡尸体。派人在四面召集日本村民,将日军死尸掩埋,避免腐烂出现瘟疫。
中军大帐内,盛庸叫侍卫摆上了纸墨等物,开始斟酌字句,亲笔写捷报奏章。
但盛庸还没写完,大帐内便陆续来了不少武将,柳升也来了。接着侯海、裴友贞等文官,周全等宦官也聚集到了这里。唯有平安未到,估计还在前线追击敌军。
“日军不堪一击。”终于有个武将忍不住开始说话,“俺军可重新上船,从关门海峡东进,在难波京下船、直逼京都。捉了那个啥天皇、幕府将军回京献俘。”
盛庸看了那武将一眼,一时没有吭声。盛庸已经是国公了,而大明朝不可能有活着的异姓王,他当然没必要贪功,只想切实执行皇帝的意志。但麾下的武将们却很在意军功,盛庸便不能明说军功无用。
“然后哩?”盛庸开口道。
部将愣了一下:“然后进京献俘领赏。”
盛庸道:“本将是说之后的事情。咱们打完回去献俘了,日本国的地盘该如此处置。朝廷花了那么多军费,干吗来的?”
部将似乎没想过那么远的事,一时说不出话来。
盛庸又道:“九州岛周围还有大大小小的大名,博多湾要不要留守官军兵马?兵无定势,只要打仗就有各种变数,我军水陆长驱直入、拉长战线和粮道,却并不能保证速胜。即便攻陷了京都,日本国的权贵必定还会往东后撤;那么京都又得留守兵马。”
另一个将领道:“我军立足于博多湾,请大帅派人回京,请朝廷增调援军。”
盛庸摇头道:“日本国不比安南国小,大明想仅靠武力占领日本国诸岛,没有二十万人以上、并耗费糜大设立大量驿站屯堡,恐怕难以办到。”
“大帅英明!”说话的人是裴友贞,先赞了盛庸一句。裴友贞接着说道:“驻扎日本国的兵马一多,只能从当地征用各种用度、发生欺|压强夺等事,极可能激起当地人的怨恨;积怨日久,便会酿成之后的大小平叛战事。这样的景况,曾在安南国多次发生。而朝廷承担军费之后,却无利可图,不然朝廷还能把占领地的稻米运回京师?”
裴友贞道:“如此局面,与朝廷新政不符。我朝曾彻底占领了安南国,如今也主动撤销了交趾布政使司,还政于陈氏,正是朝廷施行新政的缘故。为今之计,盛大帅应参照安南国之例,部署日本国事宜。”
遣日本国正使太监周全,立刻附议道:“咱家认为,这应该也是圣上的意思。”
文官侯海也面向盛庸,轻轻点了一下头。
侯海想了想,不动声色地提议道:“要不,现在再尝试议和?”
一员武将立刻没好气地说道:“反正死的都是文官,读书人是真不怕死哩?”
侯海看着那武将摇了摇头,皮笑肉不笑地笑了一下,“这回可不同。日军主力大败,折损过半,京都岌岌可危,日本人还敢杀使节?他们莫非长了猪脑子!
本官认为,越是富贵的日本人,必定越想保住已有的一切。日本国那些天皇、幕府将军们,在京都近左、该有多少宅邸良田商铺产业?咱们可以威胁进攻京都,但又不能贸然动手,这样才能形成要挟之势。”
裴友贞道:“下官附议。眼下我军应暂且休战,设法联络日本国当权者。尝试以最小的代价,得到石见国、博多湾的掌控之权。关乎日本国治理之事,实非简单容易,须得从长计议。”
太监周全道:“先弄到银子再说。”
侯海和裴友贞一起侧目,不禁对这个阉人露出了佩服的眼光,周全的一句话着实精练。
好一会儿都没吭声的盛庸,这时开口道:“要是搞砸了圣上的大事,诸位莫说请功,不被治罪便得谢恩了!”
柳升抱拳道:“请大帅决策。”武将们听罢,纷纷附和。
盛庸回顾左右,对大帐内的明军高层各色人等的诉求,已是心中有数。他镇定地说道:“我军目前应稳固博多湾的大本营,修建堡垒、码头,并设法与日本国权贵联络。至于长远之计,应等待奏章送往朝廷之后,由朝廷决策。
本将的王命之中,有便宜行事之权。当此之时,日本国京都如果愿意退让求和,咱们应先拟出一些条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