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堵上西楼
在这晨风中飘荡开来,于是这观云台似乎变得更冷了一些,虞问筠打了个寒颤,而樊天宁身后的那青衣老人的视线却从那一线天光中收了回来,落在了苏苏的身上。
苏苏此刻的神情极为专注。
她的视线依然落在那一米阳光处,可傅小官却分明看见她的那双眼似乎失去了焦距,变得有些空洞,而那空洞之中,却有着遥不可及的黑暗与苦痛——
苏苏此刻陷入了回忆之中!
那年是泰和五十一年春,她正好五岁。
虞朝金陵城青衣巷子里有一处府邸失了火,当朝大理寺少卿林经略一家上上下下共计一百三十六口被这场突如其来的大火烧死得干干净净——没有人知道林家活出来了一个小女孩儿,更没有人知道那个小女孩儿而今就快满十五岁了。
她成了孤儿,她不再姓林,她叫苏苏,她却一直在内心深处告诉自己——她的名字叫林苏苏!
她知道那不是一场意外,她依然清楚的记得那个仇人的名字,只是那人太高,以她现在的修为还够不着。
她装的很单纯的活着,就算是道院里的师兄师姐们,都以为她和他们一样,已经将那些不堪回首的过去忘记。
她很想忘记,可那血淋淋的一幕,却深深的刻在了她的脑海里。
琴音忽然大作,苏苏居然开了口儿唱起了那首《飞鸟各投林》:
为官的,家业凋零
富贵的,金银散尽
有恩的,死里逃生
无情的,分明报应
欠命的,命未还
欠泪的,泪已尽
……
她的歌声居然如此动人,以至于所有人的视线都看向了她,而她的视线依然落于天际——那一米阳光变成了一丈!
傅小官微蹙了一下眉头,因为这词其中有一句错了一个字:欠命的,命已还,而苏苏唱的却是命未还,估计苏苏记错了,傅小官没有往心里去,在他对苏苏的认知中,这小丫头就是个吃货,还是没心没肺的那种。
苏苏根本没有注意那些看向她的视线从惊讶变成了惊叹,她的琴声再次婉转,于是观云台上出现了一幕前所未有的奇观:
无数的鸟儿从那云海的深处飞了上来!
它们在云海之上盘旋着,鸣叫着,然后如疯了一般的涌向了观云台!
黑压压一片仿佛遮天蔽日的乌云,顿时笼罩了观云台的上空。
随着苏苏的琴音愈发的嘹亮,那些鸟儿们有的翩翩起舞,有的落在了这颗古老苍松上,更有的歇息在了苏苏的肩膀上。
所有人顿时惊骇,就算是傅小官此刻也瞪大了眼——
这便是百鸟来朝!
他顿时理解了为什么道院的二师兄吃了许多的鸟!
这特么的,伸手就能将这些傻了的鸟给逮住啊!
苏苏的琴音再转,变得凄美,变得压抑,她的歌声再起:
欲知命短问前身
老来富贵也真侥幸
看破的,遁入空门
痴迷的,枉送了性命
好一似食尽鸟投林
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琴声突然锋锐,便见那些鸟儿也突然发出了阵阵悲鸣。
它们飞向了高空,却向这观云台的地上撞去!
一只、两只、十只……百只……
这些鸟仿佛疯了一般,前赴后继的撞向了地面,便见有血流了出来,便见一地凌乱的鸟尸。
傅小官豁然一惊,他猛的吼了一句:“苏苏,够了!”
琴音戛然而止,苏苏的眼睛渐渐聚焦,渐渐有了色彩,渐渐从那天际一丈阳光处收了回来。
她看见了那一地死去的鸟儿,徐徐的垂下了脑袋。
琴是用来杀人的,我为什么要弹?
“我……不是故意的。”
傅小官起身摸了摸苏苏的脑袋,苏苏没有躲,她的心里很难受,她是不想那些鸟儿们死的,道院的鸟儿死光了,虽然便宜了二师兄,可她心里还是觉得难受。
她不想再为任何人演奏她的琴,可今天不知为何,她偏偏想要弹奏一曲。
而武灵儿等人却震惊的无以复加!
这是何等样的卓著天资?
这天下还有谁能够以琴音而引来百鸟朝拜,甚至那些鸟儿还受了那琴音之影响,浑然不惜那性命!
站在樊天宁身后的那青衣老人忽然向道院的方向看了一眼,然后鞠了一躬,却不知道为何。
远处的太阳跃出了云海,万丈光芒铺洒在云海之上。
于是那些云愈发的红,它们翻涌了起来。
如潮水一般,层层的堆叠,越来越高,渐渐成了云山。
不是一座山,而是一群山。
傅小官指了指那梦幻一般的云山群,对苏苏笑道:“你看,想来这就是云海之美了。”
武灵儿按捺住了心里的震惊,对苏苏充满了敬意,“对,苏苏姑娘请看,接下来那云海就会千变万化,会愈发的美。”
苏苏收敛了心神,恢复了以往的心态。
她摇着那双大长腿,捻了一颗蜜饯丢在嘴里,细细的嚼着,看向了那万般变化的云海。
云化万千景象,若仙宫、若仙子、若灿烂春花,忽而又奔涌如潮,忽而直泄而下仿若万丈飞瀑。
苏苏心里想着,这便是无常。
云如此,人如此,世事亦如此!
第297章 南宫一羽
此刻正是云海展现它最美身姿的时候。
所有人从苏苏的琴音中醒来,都看向了云海深处,没有人注意到这地方又来了三个人。
走在前面的是一个着锦衣鹤发童颜的老人,他的身后跟着两个劲装武士。
他的视线并没有第一时间投向那变幻云海,而是看向了那一地死去的各种鸟儿。
他皱了皱眉头,伸手向那些鸟儿指了指,两个武士去了那地方收拾。
他走到了这颗老松旁,便看见了武灵儿的侧脸,心里似乎明白了什么,于是又看了看其余的这些少年,最后视线落在了傅小官的身上。
他是当朝左相南宫一羽,他本来是在这附近随意走走,溜溜他那只好不容易得来的海东青,却没料到那海东青径直飞去了观云台,然后他便看见了观云台的上空出现的铺天盖地的鸟!
他以为观云台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于是匆匆而来,在悠远处隐隐有听见琴音,可那琴音却忽然消失,然后那些鸟儿在空中盘旋了三周之后各奔东西而去,他的那只海东青也飞了回来,此刻正歇在他的肩上,可神色却有些萎靡。
他来到了观云台,看见了那一地的鸟,也看见了太平公主带着这些前来参加文会的学子们在此观云。
能够与太平公主同坐一席,那少年想来就是文采满天下的傅小官了。
南宫一羽没有惊动这些少年,他正要离开,却没料到那只海东青忽然从他的肩头飞了起来,歇在了苏苏的肩膀上——海东青这畜生有个特点,只要认主,就没可能叛变!
然而此刻南宫一羽就极为惊讶,因为这只海东青已经认了他为主,却偏偏去了那姑娘的肩膀上,而且看上去还极为欢喜,这畜生……难不成以前是为了吃喝骗了他?
苏苏仅仅是微微扭头看了一眼肩膀上歇着的这只大鸟,她并不认识,然后伸出手去摸了摸它的羽毛。
海东青非但没有抗拒,甚至还把那小脑袋伸了出去,在苏苏的手心里蹭了蹭,并发出了一声清亮的鸣叫!
南宫一羽整个人都不好了!
这特么的,老子养了你一年,好不容易把你养大,你却叛变了!
他的那张红润的脸上神色一霁,视线却落在了苏苏面前的那张琴上,然后他皱了皱眉头,伸手捋了捋长须,思索了片刻,想到了传说中的那张神琴绕梁,也想到了那传说中的一曲琴音引百鸟来朝的的故事。
那么多的鸟飞来了观云台,还有那么多的鸟为之死去……想来就是因为这个小姑娘的琴音了!
了不得的成就,如此年纪琴技居然已臻化境,达到了传说中以琴载意之境界,也不知道是谁家的姑娘。
于是他决定呆在这再看看——他没有兴趣去看那云海,看了几十年,早厌了。
他想看看这些如红日初升的少年,也想看看那只该死的海东青究竟会不会再回来。
当云山尽染,万里红遍之时,忽有山风吹来,云山随之沉浮,然后崩落,然后坍塌,然后翻卷狂乱。
下面的深谷中有松涛之声,有如惊涛拍岸,有如万钧雷动,从那云海的深处透出,于是云海渐渐散去,去了没有人知道的地方。
此刻,已是辰时末。
傅小官觉得这便是大自然的奇妙画卷,心里有着诸多感慨,收回视线,手落在茶杯上,茶水已凉,然后他便扭头看见了南宫一羽。
震撼的云潮至此已经完毕,武灵儿也收回了视线,看见了南宫一羽,吓了一大跳。
“南宫爷爷,这时候你应该在聚华殿才对呀!”
南宫一羽吹了吹胡子,两眼一瞪,“老夫和你爹吵了一架,出来散散心!”
这话霸气!
傅小官一听南宫这个姓,再一对比年龄,知道了这个老人是谁,毕竟这武朝重要大臣的信息他早已通过细雨楼得到。
他听到了南宫一羽这句话,顿时有些新奇,觉得这老头挺有意思。
武灵儿站了起来,将南宫一羽拉来了桌子前坐下,笑道:“你那小心思,只怕是故意和父皇吵了一架,然后便可趁此机会翘班……”南宫一羽又吹了吹胡子,武灵儿却在他肩膀上一按,“哎哎哎,你别说话,我可是听父皇这样对母后说的!”
南宫一羽很委屈,因为今日早朝,他确实和文帝吵了一架。
“你个小丫头知道什么?文行舟那老匹夫非得要推行那劳什子理学法典,你那爹居然同意了!这怎么可以?文老匹夫那法典毫无人情味,各种条款皆是囚笼,动不动就是入狱几年几年……如果真推行天下,工部啥事情都别做了,恐怕要去全国各地修大狱!”
南宫一羽说的吹胡子瞪眼,看上去还真是生了气。
但这话听在傅小官的耳朵里却仿佛一记春雷,文行舟居然完成了一部法典!
他虽然没看到,可听南宫一羽这番话,大致明白了这部法典里面的严苛,这是由人治转为法制的一个重要标识,但傅小官明白这里面的难处,比如像南宫一羽这样的大员的阻挠。
这是应该徐徐图之的事情,想来文行舟操之过急了。
不过他身为虞朝的子民,当然希望文行舟这部法典推行不下去。
所以他开口说了一句:“这岂不是违背了圣学?”
南宫一羽仿佛找到了知音,手掌在那石头桌上一拍:“可不是嘛!这武朝的圣学本就是他文行舟推行的,这才多少年?武朝好不容易接受了圣学,好不容易形成了以圣学治天下的格局,文老匹夫居然又要亲手将它砸了……傅小官,你是鼎鼎有名的才子,你说说看,这文老匹夫是不是在瞎折腾!”
傅小官心里一乐,他到没料到南宫一羽居然也认出了他。
他淡然一笑。“所谓文人,为的是身前身后名,文老先生此举,作为晚辈,我不敢妄加评论。”
这话说的圆滑,他没有评论,却以一句为的是身前身后名点名了文行舟此举的意图。
他不能去得罪了文行舟,但他也不愿意看见一个更加强大的武朝——
武朝若是更加强大,作为邻居的虞朝该怎么搞?
第298章 这个皇帝不靠谱
这句话起了作用,南宫一羽作出了最后的总结:“文老匹夫沽名钓誉,明日大朝会,本相定要联合百官请陛下还武朝之安宁!”
傅小官没有接这句话,他起身恭敬的对南宫一羽行了一礼,“在下还有些事情,就此辞别左相大人!”
南宫一羽一怔,这小子想溜?
他伸出手来招了招,“急个屁!距离文会还有八天,来来来,老夫早就听过了你的大名,也看过了你那红楼一梦和虞朝少年说。最近又听说你将文老匹夫的那首《青玉案、上元》给压了下去,很好!文老匹夫仗着他那大儒的身份很是猖狂,奈何武朝却无人能灭了他的威风,你这次来,希望好好表现表现,老夫告诉你,你必须拿下魁首,一来打打文老匹夫的那张老脸,二来嘛……太平公主嫁给你,可比嫁给卓东来那傻小子强多了!”
不是,傅小官听到这句话顿时有些懵圈。
他又坐了下来,浑然没有注意武灵儿的脸蛋儿都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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