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瑞根
毕竟冯唐在辽东当过总督,而冯紫英上一次在辽东一战立威,赢得了无论是赵率教、杜松、刘綎、祖氏兄弟这帮老辽东武将还是曹文诏、贺人龙、毛文龙这些非辽东嫡系武将的一致认可。
再让冯紫英去掌控辽东局面,可谓驾轻就熟,游刃有余,可惜啊!
熊廷弼在西南和山东两战都打得一般,当然,在文臣中也算是不错了,但和冯紫英差距还是相当明显的。
最为关键的是熊廷弼之前从未去过辽东,对辽东十分陌生。
此番去要迅速熟悉情况,可又赶上水土不服患病卧床,这一耽搁就是两三个月,失去了和一干武将熟悉了解的最佳时机,同时也对辽东地理和风土人情没能及时了解,这种局面就有些危险了。
要打建州女真单靠辽东镇一镇是不行的,需要东江镇和蓟镇援军的支持,而要协调东江镇和蓟镇援军,就不是赵率教这个武人能做到的。
毛文龙本来就和赵率教关系很冷淡,而尤世禄和赵率教也没什么交情,单单是一句顾大局可很难让这些武人倾力相助。
何况这仗一旦打起来,都涉及到各自部队的生死存亡,谁当先锋,谁作中军,谁为后部,这都相当讲究,涉及到胜负利益和伤亡损失,谁能作这个主?我又凭什么听你的?
唯有文臣为帅才能作此拍板,才能平衡各方关系,也才能让他们俯首听令。
熊廷弼这一病倒,就失去了平衡左右整个战局的支柱,这一仗还没打,就输了一半。
“现在情况如何?你细细道来,来龙去脉,前因后果,还有现状,你都给我说个明白!”张怀昌几乎是咬牙切齿了。
只是粗略地看了看递交上来的几封信函,他的心脏都抽紧了。
每一个都是糟糕无比的消息,而且最让他触目惊心和胆寒的是又出现了大规模的反水倒戈和内应呼应,直接导致了诸多关隘的势如破竹,或者就是里应外合。
这不用猜,都知道又是李永芳的手段。
信使当然能够理解尚书大人的暴怒,但此时再是多么糟糕的局面,他也不敢隐瞒,事实上他一路奔行而来,从辽东到京师城,换马不换人,就是要来向兵部禀报清楚,现在辽东局面有多么险恶,请求朝廷立即予以增援。
“大人,卑职从沈阳过来已经有十日了,这期间究竟还有什么变故卑职并无所知,只能将离开之前总兵大人交待的一些情况报告,……”
张怀昌竭力压制住内心的怒气和紧张,平抑自己内心的愤恨。
自己好歹也是大风大浪里颠簸过来的,不是没见过这些场面,但这些破事儿来得委实太不是时候了。
只是好不容易给内阁诸公带来一些好消息,现在诸公还等着研究军务,期望着能尽早解决河北事务,再来应对北疆战事呢,现在可好,蒙古人这边还只是有异动,辽东就已经出事了。
这一说就是半个时辰,期间内阁那边已经派人来催,但张怀昌没有理睬。
“这么说,从已知和觉察到的反叛军将,至少有七人了,嗯,还都是守备以上的,赵率教带的好兵啊,李成梁这厮!”
张怀昌已经有些失态了。
这要算起来,也不能完全是赵率教的错,他才当两年总兵。
之前是曹文诏,再之前就是冯唐,但时间说起来都不长,略有调整,但大部分都沿袭前任遗留下来的。
而在往前推就是李成梁了,可以说现在辽东镇武将的基本架构都是李成梁时代打下的,即便是历任几任总兵,但时间太短,都没能改变其根本性的架构。
说来说去还是朝廷的错!
如果让冯唐在辽东任上一直担任总督兼总兵,岂会有今日,甚至上一次辽东之变的祸事?
那个时候其实冯唐已经再开始着手调整了,比如曹文诏和贺人龙就是他带过去的,毛文龙也是冯唐发掘的。
如果陆陆续续将赵率教、杜松、刘綎、祖氏兄弟这些人以及下边的武官们慢慢交流到蓟镇、大同、宣府任职,不说绝对不会发生此类事件,但是像现在如此大规模的叛变,是绝对不可能的。
好一个李永芳!
努尔哈赤真把这厮的用处用到了极致!
冯紫英其实也早就和自己提及过对李永芳叛变后的担忧,哪怕是冯唐离任蓟辽总督之后也不断提及。
上一次辽东之变后,冯紫英也和张怀昌谈过。
但是说易行难,辽东从守备到游击再到参将、副总兵,总数达上百人,你能怀疑谁?
你说调整就调整,难道不会影响整个辽东战局防务?
赵率教这个总兵官都没有主动提及,应该说也采取了一些措施,但现在看来没有太大效果。
很多东西本身也是隐藏在很深处,人家几十年的交情,你平素交谈几句,或者接触几下,就能觉察出来?
都是些老谋深算久经沙场的老贼,岂会因为你随便试探几下就能窥测出端倪来了?
张怀昌扶额咬牙不语。
遇上这种事情该怎么办?
这不是军事失利,也不是武将无能,更不是将帅失和,都是预料不到的反戈一击,你怎么防范?
或许熊廷弼还是有些责任,当然这不能全怪熊廷弼,他患病不起是事实,但未能完全履职也是事实。
他缺乏对辽东武将的了解,性子也有些刚硬,缺乏怀柔手段,这么短时间里难免就难以达到朝廷所希冀达到的效果。
想到这里张怀昌就越发后悔自己当初没有在内阁计议时坚持要让冯紫英去辽东,酿成此番大错。
至于说内阁诸公心中那些小心思他不是不知道,但在关乎整个辽东战局的成败存亡问题上,任何东西都可以丢在一边。
他可是辽东人!
“我知道了。”张怀昌只能收拾起无限懊悔和感伤的情怀,摆摆手,“你先去驿馆休息,不要走远,我要立即向内阁报告,有什么情况可能还要召你。”
信使赶紧起身应是,下去休息去了。
这一路颠簸奔行,其间实在需要休息,就让驿站用马车拉着自己打盹儿。
马车速度肯定不及骑马,但好歹能睡一会儿,精神稍有回复便又换成骑马。
好在现在从沈阳——辽阳——广宁——山海关——京师这一线的驿道都修缮一新,路况很好,骑马也好,马车也好,都基本上不会遭遇什么路烂延滞的影响。
待到信使离开,张怀昌这才定下心来捋了捋整个情况,他需要在去内阁之前仔细评估和计较一番,然后还要拿出一个大致的想法出来。
作为兵部尚书,他当然不可能像刚才那名信使一样鹦鹉学舌地去向内阁诸公们复述一遍情况,他要拿出自己的看法见解,以及还要提出自己的应对之策来。
换人?
恐怕这是不可避免的了。
不说熊廷弼在其间犯了多大错误,单单是他这身体就已经扛不住这种水土不服时疫缠身之下的高强度战事了,无论于公于私于情于理,都需要换人了。
但是换谁上?孙承宗?
理论上孙承宗最合适。
现在山西局面已经逐渐稳定,尤其是在河北东部这一战全歼了东部白莲乱军之后,对周边形势的影响还是明显的,山西局面一样也要受到影响,可以说山西局势无大碍了。
第六百三十一章 艰难时局,人心惟危
但孙承宗能力挽狂澜么?
没错,孙承宗在山西接替袁可立之后表现可圈可点,但孙承宗本身就是山西人,对山西情况很熟悉,轻车熟路。
而且实事求是的说,袁可立虽然未能在山西把局面彻底扭转,但主要还是柴国柱和杨元的不作为因素更大一些,这里边也有山西镇实力委实太孱弱的因素在里边,袁可立不过是背了锅罢了。
孙承宗去了之后,刘东旸带着西北军充实进入山西镇,立即就形势大不一样。
尤其是在晋南一役,刘东旸策反了叛军主要头目邱子雄,一举逆转局面,包剿歼灭了十万晋南乱军。
这一仗可以说是惊天之举,晋南因此彻底平定,刘东旸也凭借此役一跃成为整个大周军中最耀眼的将星。
叛军出身的邱子雄也一跃获任副总兵,当然就算是张怀昌也觉得邱子雄当得起这一酬赏。
孙承宗在山西取得的胜利,能在辽东复制么?
熊廷弼在西南和山东两役也算是不错了,但在辽东却成这样了,孙承宗会不会也……
而且孙承宗也五十好几了,他去辽东苦寒之地,万一也像熊廷弼那样身染时疫病倒了呢?
冯紫英就没有这种顾虑了,一来他去过辽东,而且在那里很适应,二来他对辽东诸将和地理情况也很熟悉,三来他在辽东威信极高,对对手也不陌生,可以说他就是最适合的人选,但现在来易帅,合适么?来得及么?
现在冯紫英还在真定积极筹备对中部白莲乱军一战呢,这一战一样非同小可,只要打赢这一仗,白莲在北直隶的祸患就能根除大半,至于西部南部白莲乱军和河南那些白莲,在张怀昌看来,都在其次了。
长叹一声,张怀昌收拾起各种情绪,正待起身,却听得外边长随声音:“老爷,又有军报。”
张怀昌心中一紧,赶紧问道:“哪里来的?让他们送进来。”
“是小冯总督那边送来的,好像是河南那边的捷报。”长随理解自己老爷此时的心情,隔着门赶紧先报捷安慰一下张怀昌的心情。
“哦?紫英那边来的?好,送进来。”张怀昌终于松了一口气,捷报,那就好,他现在可真的经不起惊吓了。
送进来的战报也很简短。
“九月廿五,江北镇在宁陵大破白莲乱军,斩四千,俘虏九千。九月廿七,睢州再破白莲乱军,斩两千,俘虏五千。九月三十,破杞县,斩敌三千余人,俘虏八千余人。十月初七,归德、开封尽复。”
开封、归德光复,意味着河南在黄河以南的白莲乱军就再无成建制的存在了,剩下的交给河南卫军即可,现在的江北镇就可以腾出手来对付黄河以南的卫辉、顺德、怀庆三府的乱军了。
这倒真的是一个好消息,这也意味着一南一北,官军已经形成了夹击之势,乱军插翅难逃。
哎,若是没有辽东这个坏消息该多么美妙?
张怀昌收拾起情绪,疾步向着文渊阁走去,他要面对那几张扭曲的老脸去了。
文渊阁里几位早已经如坐针毡了。
毫无疑问肯定是糟糕的消息,如果是好消息,张怀昌肯定早就过来了。
而且还可以肯定是相当棘手甚至难以处置的坏消息,以至于张怀昌听了这么久,还要处置半天,到底处置好没有,也不好说。
所以当张怀昌迈着沉重的步伐踏入文渊阁时,所有目光都汇聚在张怀昌脸上。
“怀昌,出什么事儿了?”李三才一句话就暴露了他内心的忐忑。
当个分管军务的阁臣就没有轻松过,这几年喜忧参半,但是喜事大家都高兴,坏事那就得自己这个分管阁臣承受着最大的压力了。
现在坏事又来了,而且肯定不轻。
“辽东出事了。”张怀昌言简意赅。
他也不准备瞒着遮掩着,也遮掩不住,甚至连河南那边大捷他都暂时不报,等到大家痛定思痛之后再说出来给大家一个安慰。
“辽东出事了?”所有人心里都是一咯噔,一激灵,真的是辽东,这也是大家最大的担心,惦记着,却还真来了。
“出什么事儿了?”还是李三才抢先发问,“是沈阳,还是广宁,还是九连城那边?”
大辽东范围太大,一般是指三个方向。
一是小辽东,也就是包括沈阳、辽阳方向,一是辽南,但现在主要是指东江镇方向,还有就是辽西,广宁方向。
辽南问题不大,新建东江镇还在组建当中,因为西北军那一部未能补过去,所以东江镇的建设缓慢。
但那里不是主要核心,即便是有什么闪失,也能弥补,组建东江镇的目的就是要从这个方向以攻代守,从南向北进攻建州女真的后背,拖住建州女真。
辽东和辽西那就不一样了,哪里都轻忽不得,有个闪失那就是惊天动地。
上一次丢了安乐州,再上一次抚顺关被攻破,都引发京中大震,不得不立即从关内抽调大军增援。
这一次大家已经意识到努尔哈赤可能会有大动作,所以才会组建东江镇,然后动用蓟镇援军提前前往辽东,为此还专门让熊廷弼担纲主帅,坐镇辽阳。
辽西更是不能出问题,出了问题,就会从陆路斩断整个辽东和关内的联系。
虽说现在海路已经开通,但是辽西走廊的作用仍然不是海路能完全替代的,而且辽西一旦丢失,辽东就可能陷入两面夹击的恶劣境地。
“沈阳出事了。”张怀昌有些艰难地吞了一口唾沫,虽然早就有了心理准备,但是要面对七个人的灼灼目光压力,他还是感到了一阵窒息压抑。
“沈阳?”李三才眼前一黑,差点儿跌倒,深深吸了一口气,稳住心神,“那铁岭卫、汎河所和懿路所呢?”
“铁岭卫十月初二就被攻陷了,汎河所和懿路所猝不及防之下,十月初五十月初六相继沦陷。”张怀昌闷闷地回答道。
“怎么回事儿?不是早就让赵率教务必守住铁岭卫么?那是关键,怎么会被攻破?建州女真就算是偷袭也做不到才对,兵部不是专门拨款加固铁岭卫防线么?而且还增加了驻军,赵率教当斩!”李三才厉声道:“蒲路所呢?不会蒲路所也失陷了吧?”
铁岭卫上一次杜松被围那么久都没有被攻破,而后兵部专门督促辽东加固铁岭卫的防守,同时在铁岭卫后的汎河所和懿路所这一线也建立起了相当完善的防御线,尤其是加强了骑兵对这一线的保护。
蒲河所是沈阳右侧翼的重要防护点,一旦被攻破,那沈阳就成了一个光溜溜的女人,任人宰割蹂躏了。
张怀昌不在打哑谜,径直道:“沈阳已经失陷了。”
这一句话之后,立即就引发了整个大堂内的哗然。
如果说铁岭卫也好,汎河所和懿路所乃至蒲河所失陷,也只是李三才整个分管军务的阁臣十分熟悉了解,清楚这些卫所的重要性,其他人也都是一知半解。
尤其是如方从哲、顾秉谦、汤宾尹和缪昌期等人更是茫然,就是大略知晓一个名字,具体在什么方位,有什么作用,都是一无所知。
铁岭卫上一次被围,杜松坚守不退,如果不是冯紫英上阵亲自指挥用了一招瞒天过海,以毛文龙部从侧翼突袭,击破了建州女真包围圈,上一次铁岭卫就失陷了,所以这一次失陷,大家心中还是有些心理准备的。
但是沈阳就不一样了。
这是辽东镇防御的核心。
可以说辽东镇的防御体系就是两条,辽东的安乐州(辽海卫)——铁岭卫——沈阳中卫——辽阳(辽东都司、辽东镇、东宁卫、定辽中、左、前、后卫)——海州卫这一线,辽西的广宁中、左、后卫——义州卫、广宁后屯卫——广宁中、左、右屯卫——宁远中左所——宁远卫——宁远中右所——宁远中后所——宁远前屯卫——宁远中前所——山海卫。
前者主要针对建州女真,后者针对察哈尔人,但是随着建州女真势力大增,广宁中、左、后卫——义州卫、广宁后屯卫——广宁中、左、右屯卫这一线也已经暴露在建州女真的兵锋之下了。
就算是最不懂军务的汤宾尹和缪昌期二人也清楚沈阳的地位和重要性,沈阳一丢,辽阳还能守得了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