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风流人物 第1089章

作者:瑞根

  二十多里地加一座桥,看上去近在咫尺,但虎视眈眈游移不定的宣府和蓟镇的大队骑兵就让这二十里地通途变天堑。

  周印甚至可以肯定官军就是逼着自己从雄县出去救王好义,然后精准阻击,把自己这支救兵聚歼于雄县城外。

  而他们要攻打雄县县城的话,付出的代价起码大三倍。

  周印第一次发现自己竟然束手无策,进退两难。

  更让周印烦恼的是来自霸州那边米衡的消息。

  拒绝了出兵救援王好义的建议,理由是霸州、保定(县)、文安周边也出现了河间卫军,他们需要做好防御。

  周印无语,一点河间卫军都把你给吓住了,那你还打什么仗?

  还有,三县之地,你能坚持多久,如果没有自己和王好义的大军在前面顶着,宣府军和蓟镇军乃至京营大军早已经兵临霸州城下了。

  看着主将在城头上来回踱步,满脸焦躁不安,旁边的幕僚也知道自己东翁的难处和纠结,但他不得不提醒对方,忍不住悄声道:“周爷,救不得,也没法救。”

  “唔,没法救?”周印长吁短叹,“那不救的话,雄县就能守得住,你觉得米衡回来就我们么?”

  “守不住,米衡更不会来救我们。”幕僚轻声道:“其实到了这一步,恐怕二少主也好,我们也好,米菩萨那边也好,都走不了,也脱不了身了。”

  周印虎目猛绽奇光,手中下意识地按着腰间锋刃,漫声道:“依你之见,我们是该向官军请降了?”

  幕僚哪里还不明白东翁心思,对圣教的信奉深入骨髓,岂肯投降?要投降早就归顺了。

  “归降又能得到一个什么好结果,我们圣教之光岂会轻易在中原大地熄灭?”幕僚摇摇头,“既然我们都走不了,甚至可能被官军围歼,那我们就要想办法保存实力,留待下一步的机会。”

  周印狐疑地看了一眼自己这个幕僚,若非跟了自己这么多年,他都要怀疑这个家伙是故意来堕自己士气的了。

  “那你说如何保存实力?”

  “两条路,看东翁你怎么选。”幕僚沉吟着道:“一是立即率大部东出,小部分阻击官军骑兵,同时让米衡那边出兵策应,我们东入霸州,‘投靠’米家。”

  “投靠?”周印眼中闪过一抹怒意,“我们去投靠米衡?”

  “东翁,目前不是瓦桥关那边二少主很危险了,他那边是死地,死定了,没得救,而是我们雄县也很危险了,再不走,我们雄县也成死地了,只有到霸州与米家抱团,或许还有一分生机,但即便如此,能苟活下来的可能也很渺小。”

  “那我们还去‘投靠’霸州,有何意义?”周印沉声道:“我宁肯一战而死!”

  “可东翁就愿意眼睁睁看到数千上万儿郎沦为路边尸骸,垒为京观?”幕僚苦劝。

  “还有一条路呢?”周印咬牙恶狠狠地问道。

  “还有一条路也很残酷。”幕僚低声道。

  周印心中一沉,似乎是想到一些什么,“你说。”

  “走沼泽区,从五官淀和白洋淀插过去,绕过任丘,走蠡县和肃宁之间下饶阳深州,去和大少主他们汇合。”

  周印死死看着幕僚,“这个季节,谁敢走那边?那要死多少人?还有,我们这一走,二少主就彻底完蛋,霸州西面一下子敞开,米家那边也就只有束手待毙了。”

  “东翁,我们不走,那就一起完蛋,此番小冯总督是下了狠心要围歼我们,把京营都全数带了出来,而这些京营和以往京营不一样,几乎都是西北军,全是他们冯家的嫡系,战斗力很强,我们打不过,也就是要出其不意,走沼泽区过去,否则他们只要在任丘那边加强防范,我们只有被瓮中捉鳖。”

  幕僚的话让周印陷入了苦苦思索,双手死死抱住脑袋,只觉得要炸裂开来。

  理智告诉他,这恐怕是自己这支部队能逃出生天的唯一途径,而且即便如此,只怕都要付出惨重代价。

  要过沼泽区,而且现在正是丰水期,五官淀和白洋淀水面都在扩大,周围沟渠连绵,要渡过那一片何其难,不知道要有多少人染上时疫。

  但不走这条路便无路可走。

  去霸州那边也不过就是苟延残喘,被铁壁合围最终歼灭也是迟早的事情。

  但如果要走这条路,就意味着需要彻底放弃二少主和霸州那边,出其不意才是这条生路的机会。

  “那条路能走么?”周印闷闷地问道。

  “很难,但是我们有这边最熟悉地形的向导,应该是可以过去,沿着猪龙河走,避免与官军碰头,只要走到蠡县和肃宁一带,我们就算是活出来了。”

  周印还没有来得及回应,那幕僚又道:“时间很紧,东翁恐怕需要立即做出决策,我们还需要给二少主那边去一些鼓励,让他们拖住官军,官军可能也希望我们去援助,所以暂时还不会发动大规模进攻,这就是我们的机会,立即收拾行囊,假装要去增援瓦桥关,但实际上我们向南过沼泽区突围。”

  周印双手按在城墙垛口上,遥望西面瓦桥关方向,良久无法抉择。

  这是一个艰难的抉择,也许这样可以让自己手下这一万多人中的一部分逃出生天,但是会让东西两面的义军都陷入灭顶之灾,而即便是自己这一部,亦会有相当大一部分葬身于沼泽区和官军的追击过程中。

  ……

  “雄县城内正在进行大规模的动员,要准备全力以赴增援瓦桥关?”冯紫英有些惊讶,“周印有这么大决心能打破我们的围困和袭扰?那他点儿骑兵自己心里没数,敢和宣府蓟镇骑兵对抗?”

  “城中传来的消息的确是如此,只留了一少部分兵力留守,其余尽皆做好了出战准备,看样子周印是真的要殊死一搏了。”吴耀青道。

  汪文言也皱着眉头,照理说周印不该如此不理性才对,这样强行救援,只会把他自己给陷进来,当然求之不得,但总觉得没这么简单才对。

  “不留余地的一战,这怎么看都觉得是暴虎冯河,智者不为,周印能走到现在这一步,不该如此鲁莽草率啊,就算是真要救王好义,也不该这样仓促行事才对,我们围而不打,摆出的阵势很清楚,就是要让他来,他就这么来了?”

  冯紫英背负双手在屋里踱步转圈,“你们参谋部的看法呢?”

  “参谋部还是觉得可能周印忠于王好义,可能觉得不救出王好义难以向王森交待,……”

  一个参谋迟疑地解释:“另外我们怀疑周印会不会趁机逃跑,霸州那边也有一些动静,骑兵正在集结,……”

  “逃跑,去霸州?”冯紫英觉得不可思议,“周印何曾变得这样懦弱了?他能屈从于米菩萨之下,这说不走啊。”

  “还有什么可疑之处?”冯紫英想不明白,但是除了这两条路,周印还能往哪里去?总不能飞出自己的包围圈吧?

  “好像城中乱军正在征集大量的木板木材以及绳索,还有一些熟悉情况的向导,……”

  冯紫英灵光乍现,猛然走到沙盘旁,俯瞰,瞬间就明白过来,“有没有可能周印是要走沼泽区南下逃跑?”

  “这怎么可能,这等天气,沼泽区根本没法过啊。”参谋部的人异口同声。

  “那是你们坐在屋里想象的,立即找人去问……”冯紫英焦躁起来。

第六百二十九章 席卷,再起

  虽然为时未晚,但是一旦下了决心的周印还是相当果决的,只用一日时间准备,尚未等冯紫英这边核查清楚,当夜周印便率领一万二千人主力从雄县城内及其周边夤夜出发,直奔白洋淀和五官淀之间的沼泽区。

  九月廿九,周印率雄县乱军主力经过三日跋涉,渡过沼泽区,一万二千人减员至八千余人,然后在任丘潴龙河附近遭遇河间卫军袭扰。

  双方经过一番缠战后,雄县乱军丢下了一千多尸体,突破防线,最终于十月初五抵达肃宁和蠡县之间的铁灯盏,与从安平、饶阳来接应的中部乱军汇合。

  但是也被从高阳追赶而来的宣府骑兵追上。

  双方在铁灯盏镇一带展开激烈战斗。

  这一战一直持续了三日,最终中部乱军与雄县乱军损失了五千余人方才成功击退了宣府骑兵,而宣府骑兵也付出了五百多骑的损失。

  真正从雄县这一路十余日能够抵达饶阳中部乱军控制的地带的雄县乱军只剩下不足二千人,周印本人也是身负重伤,险些被擒。

  而在得知周印率部突围之后,冯紫英立即命令京营大军与宣府军在瓦桥关发起进攻与宣传双重攻势,仅用了半日,瓦桥关部分乱军便开关投降,王好义被其部下生擒执于冯紫英脚下。

  与此同时蓟镇军与京营军也在霸州、保定(县)、文安一线展开进攻,十月初五,保定(县)被攻陷,截断了霸州和文安之间的联系,在权衡许久之后,最终米衡将自己和母亲米菩萨一道自缚,请降于冯紫英。

  东部白莲乱军带来的叛乱遂告结束,接下来的就是安抚民众,惩处祸首。

  ……

  “为何白莲乱军变得如此不堪一击了?”方从哲不无疑问地询问李三才。

  “大来在保定被弄得焦头烂额,地方官员也是四处告状,武将对其也是一肚子怨气,他好歹也是兵部呆了十来年的老手了,对军务并不陌生,为何就打得如此艰难,可冯紫英才去两个月就打出了如此漂亮的战果,俘虏的乱军超过三万人,连官应震都觉得乱军俘虏太多,不宜留在本地,建议发配东番、虾夷和吕宋。”

  李三才也无言应对。

  袁应泰照说不该表现如此低劣的,可他这一年多就没有取得一场能够让人服众的胜利,弄得天怒人怨,朝中想要维护都没法找理由,这才只有让他走人,白白便宜了熊廷弼捡了个兵部侍郎的漏。

  “或许是大来运气真的不好吧,白莲教怎么对上他就如狼似虎,凶悍无比,遇上冯紫英就变成谁都可以打垮的烂泥了呢?”李三才也喟然叹道:“但不得不说,冯紫英对下边武将的驾驭能力要比大来强得多,而且冯紫英胆子也够大,也敢承担责任,这大概就是那些武人都愿意听他的缘故吧。”

  李三才的话让方从哲眉头皱的更深,“咱们大周朝难道就只有紫英和稚绳两个文臣能领军打仗?礼卿表现不佳,大来也折戟,之前修龄在湖广也无所作为,说实话飞白在播州之战中表现很多人都不满意,山东之战也表现平平,这一次去辽东我都有些担心,……”

  “中涵兄,飞白还是算不错了,起码西南这一战和山东之战,都能有一个圆满的收官,当然你要说和稚绳与紫英比,的确还逊色一些,辽东那边我们是以守为主,相信飞白还是能稳得住的。”

  两个人在文渊阁中闲聊,其他阁臣都还没到。

  不管怎么说,东部白莲乱军的覆灭还是让人高兴的,这意味着顺天府、河间府和保定府这北直隶的北三府终于翦除了白莲之乱,可以安安心心地谋划正事了。

  但周印乱军逃入真定,也变相加强了中部乱军的势力,另外从南面传来的消息,顺德、广平和大名府的局面还有继续恶化的趋势。

  汤谬二人是联袂而至的,方从哲和二人打了招呼,将兵部军报递给二人。

  汤宾尹和缪昌期二人看了之后也都松了一口气。

  这白莲教就在这京师城心腹之地折腾,虽说大家都不相信能打入京师城里来,但始终有点儿担心。

  夜间有个风吹草动,也得琢磨是不是白莲教有起事了。

  现在好了,顺天、保定和河间安稳了,至于说真定以及南三府,距离京师城就远了,可以有条不紊地去解决了。

  “冯紫英果然是将门虎子,这一仗打得漂亮,几乎全歼了东部白莲乱军,他建议将这几万乱军全数发配东番、虾夷和吕宋?这倒是一个好主意,不过万一这些白莲乱党在这些地方又折腾起来了呢?东番都已经建府,而且移民大多来自山东、福建和江西,福建和江西好一些,但山东移民就不好说了,万一被这些乱党给蛊惑,……”

  汤宾尹的担心并非无因,北地的白莲教势力明显比南方要盛行得多,山东也是重灾区,东番又是才建府,官府力量还不足,一旦有事,只怕又要起波澜。

  “东番移民也大多是分了片,一方面可以将这帮乱民数量适当少一些,主要分到江西、福建移民为主区域,另一方面可以将这些乱民安置到尚未开发地区,避免其滋扰蛊惑其他移民,……”

  缪昌期比汤宾尹对东番了解多一些,安福商人和他也有联系。

  “若是这样倒也可以,不过虾夷之地刚被我们入手,日本松前藩不是一直还在纠缠不休么?正好,把这些乱民送去,本身就有一定军事训练,组织起来拿来对付日本人,恰到好处。”汤宾尹建议道。

  “嘉宾的意见可行,虾夷天气酷寒与东番、吕宋酷热正好相反,更适合这些乱民。”李三才也点头认可。

  几万乱民放在哪里都是隐患,但是放在虾夷和吕宋这些域外之地,要面对土著的威胁,他们就必须要团结起来,而且还得要听从官府安排,求得本土的支持才能生存下去,所以这种方式最为合适。

  “若是这样,倒需要和紫英提一提,真定那边俘虏的乱军,都采取这种方式,分批次往吕宋和虾夷送,尤其是紫英不是最推崇吕宋须得要控制在我们手中,不能让佛郎机人独占么?那佛郎机人不过区区数千人就能在吕宋称王道霸,那我们送几万人过去,一样可以,而且那吕宋金银铜木颇多,好生经营一番,也许又是一个东番。”

  东番的好处已经日益显现出来,第一大出产仍然是西海岸的盐,产量直逼长芦盐场,而且看这架势,超过长芦和两淮产盐是迟早的事情。

  第二大出产是大木,宁波、漳州、泉州、福州等地的船厂现在基本上都从东番购入大木,甚至连登莱亦有向东番购木的。

  第三大出产是黄金,东番山中多溪流,其中沙金沉淀千年,亦有金矿,这一发现极大刺激了移民向山中开发的欲望。

  第四大出产是稻米,东番水热资源好,北部平原开发出来很适合种植稻米,尤甚江南,所以现在这一开发势头也很猛。

  所以当《今日新闻》源源不断介绍吕宋、旧港、满剌加等南洋之地物产时,吕宋因为距离两广最近,迅速成为热点地区,介绍也尤为详细,金银铜这等贵金属的产量尤为刺眼,也成为无数人心想念想的目标。

  加之海通银庄率先在吕宋开设了一个代办点,也使得商人们可以在吕宋从事经营得到很大方便,也吸引更多的人来内陆拉人头去吕宋发财。

  随着齐永泰和顾秉谦的到来,讨论越发热烈,尤其是在了解到东部白莲乱军已经彻底覆灭,保定、河间局面趋于稳定,大家心态也就更加轻松,都盼望着冯紫英能尽早把中南部的白莲乱党剿灭,以期能早一些恢复安宁。

  “怀昌呢?”叶向高到的时候,内阁阁臣已经到齐了,但本该是早就到了的兵部尚书张怀昌却没有到。

  “兵部那边有急报送到,请他回兵部去看了,估计一会儿就能过来。”

  此次内阁廷议主要是讨论军务,涉及到北直平叛,和九边防务,尤其是辽东局面,从各方面收集来的情报看,建州女真应该在酝酿一场大行动,这场大行动也包括了蒙古人。

  “什么急报?哪里送来的?”叶向高有些敏感,立即皱起了眉头。

  “没说,可能涉及内容较多,所以要请怀昌亲自回去一阅。”方从哲还没有意识到,不过李三才见这么久了张怀昌都还没有回来,有些紧张起来。

  兵部距离内阁这边不远,若是寻常军报,张怀昌就算是要处置,也早该处理完过来了,不可能让阁臣们都来等他。

  见李三才微微色变,叶向高没有说话,不过堂内气氛就有些紧张了,李三才勉强笑了笑:“不会是给我们带一个坏消息来吧?好不容易才得了一个好消息,就不能让我们多高兴一阵子?”

第六百三十章 噩耗,局势逆转

  此时的张怀昌却是脸色灰白,听着信使从辽东传回来的一系列急报。

  “为什么这么多消息集中在一起传回来?”张怀昌一边看一边听,脸色极其难看。

  “当时遭遇一连串的进攻,十分突然和混乱,从鸦鹘关到会安堡,以及宋家泊和丁字泊堡都陆续遭到了建州女真的突袭,总兵大人亲自上阵……”

  送信的信使是一名赵率教的一名亲信,张怀昌都见过,赵率教让其亲自来送信,并且还要负责解释,也足见形势之急迫和危险。

  “够了,他一镇总兵需要她亲自上阵么?他该做什么?熊廷弼呢?”张怀昌已经有些失态了,直呼熊廷弼的名字,“难道他去了两个月还在水土不服?”

  熊廷弼从一去辽东就不太顺,先是得了时疫,一直高烧不退,后来好不容易好了一些,才开始去视察边塞,结果不小心又因为马受惊跌落,摔伤了头部,后来又不小心受凉,再度发烧,饮食也有些不太习惯,一直在辽阳养病。

  信使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也不好回答这个问题。

  “我在问你,熊廷弼在哪里?”张怀昌怒吼,几乎要震破公廨门窗。

  “熊大人一直病着,一直到事发之后,才强拖着病躯赶赴沈阳,但卑职看到熊大人瘦骨嶙峋精力不济,还在发烧,都不忍心,……”信使忍不住辩解一句。

  张怀昌忍不住吐出一口浊气,这是时运不济啊,怪得谁来?

  人家都病成这样了,没托病要求回来养病,还能怎样?

  可是赶上这个骨节眼儿上,军帅病倒,那就要出大事儿啊。

  从熊廷弼一去辽东,张怀昌就有一个不太好的预感。

  他其实是最支持冯紫英去辽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