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如此多骄 第12章

作者:嗷世巅锋

  但这并不是众人全都闷头干饭,一言不发的主要原因。

  真正导致大家沉默的,是西墙下那诡异的三人组:

  来顺居中。

  左手旁是一边扒菜,一边嘬牙窟窿的焦大;右手旁是死命低着头,几乎要把脸埋进玉米饼里的潘又安。

  考虑到分派差事时,潘又安与来顺、焦大的冲突,他们三个此时凑在一起,怎么看都有些不合常理。

  更何况众人之前还亲眼看到,潘又安竟然代替焦大,和来顺一起卖了半晚上的苦力。

  要说这其中没有猫腻,怕是谁也不信。

  故而众杂役都是一边默默用饭,一边偷眼打量西墙根下的三人,而在这其中,受关注最多的就是潘又安了。

  毕竟这小白脸出场时意气风发,现下却是灰头土脸,跟个斗败了的公鸡似的。

  前后变化如此之巨,实在让人忍不住想要探究,这期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而这等犹如实质的目光,潘又安又怎会感受不到?

  他本就体格单薄,又是头一回卖力气出苦工,此时浑身上下酸痛难当,捧着饭碗的手都在不住的打颤。

  可这身体上的酸楚疼痛,比起他内心的屈辱,却又显得不值一提。

  不该是这样的!

  第一次,有了自己的差事,还意外的成为了小管事,两件喜事相互叠加,本该是梦幻一般的开局才对。

  然而……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眼泪再次不争气的淌下,滴滴答答的落在玉米面贴饼上。

  “咳~”

  就在这时,来顺忽然干咳了一声,潘又安条件反射似的往旁边躲了躲,随即觉得不妥,忙又把身子挪了回来。

  他鹌鹑似的佝偻着,一动都不敢动,心下却是狂跳不已。

  这莽夫又要做什么?

  该不会、该不会是想在众目睽睽之下,继续羞辱自己吧?

  不可以!

  绝对不可以!

  如果他敢那样做的话,自己就、自己就……

  想着想着,非但是泪水滂沱,连鼻涕都止不住的往外涌。

  而原本就酸软的手脚,宛如又被剔去了骨头,颤巍巍的,几乎连木碗都捧不住了。

  “各位。”

  这时就听来顺笑道:“我这人打小就是个混不吝的,极少真心服过哪个,不过今儿我倒真是服气了。”

  说着,他抬头搭上了潘又安的肩膀,嘴里继续道:“咱们潘……”

  啪~

  潘又安手里的木碗,突然就掉在了地上。

  空气仿似都在这一瞬间凝固了。

  来顺也愣了片刻,这才弯腰把那木碗捡起,嘴里啧啧叹道:“瞧瞧、瞧瞧,潘管事这都给累成什么样了!”

  说着,他又要去搭焦大的肩膀,老头却是不言不语的,把筷子尖儿对准了他的肋条。

  来顺只好悻悻收手,大声道:“起先派活儿的时候,因焦老头离得太远,潘管事也没看清他长什么模样,后来见他胡子都白了,一问岁数竟然八十五了,咱们潘管事立刻就动了恻隐之心。”

  “这要搁在我身上,最多也就是给焦老头免了差事,容他做个特例。”

  “可咱们潘管事却跟我说,既然这差事都分派好了,若单免了焦老头的活儿,对别人就不公平了!而这事儿既然是他疏忽在先,理该就由他顶上焦老头的缺!”

  说到这里,他摇头感慨道:“到底是读过书的人,这说话办事就是跟咱不一样!”

  说罢,他起身走到人群中央,帮潘又安重又盛了些菜,连同两个玉米面贴饼,一起送到了潘又安面前,言辞恳切的道:“潘管事,我知道你是累过了劲儿,可多少总得填补些。”

  潘又安怔怔的望着他,像是在怀疑眼前出现了幻觉。

  好半晌,他突然低头用袖子抹了把脸,然后接过饭菜,打了鸡血似的窜起来,大声道:“规矩是规矩,定下了就不能乱改!但让八十老翁操持苦役,潘某又于心何忍?少不得也就只能卖卖力气了!”

  这一番抑扬顿挫慷慨激昂的,和方才那颓废模样简直是天地之别。

  来顺见状,便干脆把这‘舞台’留给潘又安,悄默声的又蹲回了原处。

  “小子。”

  刚蹲好,旁边焦大就递来了异样的目光:“你这是要收服他?”

  “想让人服气,哪那么容易。”

  来顺往墙上一靠,懒洋洋的道:“再说了,收服他有个鸟用?我只是觉着,难得遇见这么怂的货,要是轻易被别人赶走了,也怪可惜的。”

  焦大听完,又定定的打量了他一会儿,忽然骂道:“特娘的,焦爷爷年轻时最讨厌的,就是你这种满肚子花花肠子的——要早个二十年,老子这会儿就得啐你一脸!”

  “呵呵~”

  来顺冲他一咧嘴,认真的道:“要早上一个月,‘我’这会儿就得打你个满脸花。”

  焦大瞪大了眼,来顺却是自顾自捡起饭碗,呼噜呼噜扒了干净,然后长身而起,扬声道:“吃饱了就都散了吧,明儿一早不是还要上工么。”

  潘又安的长篇大论被打断,却也急忙附和道:“对对对,明儿还要上工呢,吃饱了就各回各家吧。”

  说是各回各家,其实这院里的杂役,倒有一多半睡的是大通铺——不过这些都是细枝末节,也不会有人为此去矫正潘又安的说法。

  等众人三三两两的去了,只余下来顺、焦大、潘又安。

  潘又安便又恢复了那怯懦的模样,畏首畏尾的冲来顺张了张嘴,一时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毕竟直到现在他也还没想明白,来顺为何要帮自己挽回颜面。

  却听来顺道:“赵益、张炳应该是瞧见了,你最好拿些封口费出来,也免得他们传出去。”

  其实来顺早就嘱咐这二人守口如瓶了。

  不过既然是自己人,顺带帮他们讨些好处,也是理所应当的。

  “我晓得了。”

  潘又安怯怯的应了,又忍不住嗫嚅道:“你为什么、为什么……”

  “小潘啊。”

  来顺又上来勾住了他的脖子,语重心长的道:“哥哥这样的老实人,是最不愿意和人起冲突的,大家和和气气的难道不好吗?”

  来顺这话,潘又安哪里肯信,但嘴里还是顺着他道:“对对对,大家若能一团和气,就最好不过了。”

  “咦?”

  来顺故作惊异的看向潘又安:“你也这么觉得?”

  “当然,我……呃!”

  潘又安下意识的点头,却冷不防来顺骤然发力,直勒的他脸上由白到红、又由红变青,这才收束了力道。

  潘又安剧烈的喘息、咳嗽着,就听来顺又在他耳边问:“你既然知道,为何还要招惹我?是欺负老实人不会发火么?”

  说着,又捏住他的下巴,让他与自己四目相对,一字一句的道:“哥哥今儿教你个乖,真要惹得老实人发了火,可未必还能收的住力气!”

  不等潘又安回应,来顺又一把将他推开,嘴里嘟囔着:“走了,回去还得抓紧时间睡一觉。”

  丢下这话,便径自扬长而去。

  潘又安惊魂未定的望着他的背影,眼里满是畏惧惶恐之色。

  “让你日弄鬼呢?!”

  这时就听焦大骂道:“你算个捷豹的老实人!”

  “哈哈哈……”

  来顺大笑,头也不回的问:“老头,明儿晚上我请客吃酒,你来不?”

  “来!不来的是孙子!”

第十五章 讹言种因果、无端逢旧怨

  第二天上工后。

  潘又安先带众人去了宁府的杂库,从里面搬出去年存放的筛网、水泵、独轮车等物,又特意讨了一罐膏车油。

  然后他拨了一半人负责晒煤,六分之二负责挑水——南墙下常备着八口巨缸,一则支应供暖之需,二来也可预防失火。

  余下来顺、焦大两个,却是得了用油膏保养车、泵的美差。

  对比昨夜的安排,愈发显出不同来。

  不过因为来顺刻意捧了潘又安的场,旁人只当他们是达成了什么幕后交易,倒也并未因此小觑潘又安。

  由是,却愈发感慨‘朝中有人好办事’,恨自己没能投生在富贵的人家。

  没错~

  虽然在来顺眼里,为奴为婢难免低人一等。

  可在锅炉房的杂役们看来,来旺这等手握实权的豪门管家,已经足当得起‘富贵’二字了。

  既然有上指下派的名头,来顺也就干脆守着焦大,磨了大半日的洋工。

  别说,收获还真不小。

  起码是弄清楚了,与焦大相处的诀窍。

  这老头,你若小觑他,他便非要和你论个高低;你若礼敬他,他就认定你是别有居心。

  也唯有忘却他的年龄背景,与他做个嬉笑怒骂的损友,彼此才能‘正常’交流。

  闲话少提。

  却说到了傍晚,来顺同焦大出了私巷,原是想带他去奉公市履行诺言。

  不想焦大却对奉公市嗤之以鼻:“那实是条鬼街,干的是敲骨吸髓的勾当——咱爷们好端端的去那儿作甚?走走走,焦爷爷带你去东胡同寻个好所在!”

  来顺哈哈一笑,做‘叮当猫’状,戏谑道:“老头,你如今还用的着去什么好所在?”

  焦大气的吹胡子瞪眼:“你这毛都没齐的小崽子,哪里知道焦爷爷的手段?!”

  “怕也只有‘手’段了吧?”

  两人一路互相打趣拆台,自宁荣街东口拐入了长宁里——国公府的老人儿,都喜欢管这里叫‘东胡同’,就如同西边儿的兴荣里,惯被称作‘西廊下’一般。

  却说眼见二人去的远了,便自街口西南角转出个妇人来。

  这妇人细高挑的身量,尖颔窄脸儿高颧骨,一双杏核眼滴溜溜乱转,却不是秦显之妻杨氏还能是哪个。

  就听杨氏抱怨道:“怎又撞见他了,真是晦气的紧!”

  说着,又朝长宁里啐了一口,这才转身折向西行。

  眼见到了私巷左近,不曾想又与外甥潘又安走了对头。

  她这回却是欢喜的紧,忙上前探问:“又安,你这两日在锅炉房可还适应?”

  然而潘又安见到二舅母,心下却是尴尬至极。

  他昨天上午还信誓旦旦的,说要找机会教训教训来顺,好给杨氏出一口恶气,谁成想晚上就被人家整的服服帖帖。

  甚至于,为了维持住小管事的体面,他还不得不硬着头皮,装出与来顺关系亲密的样子。

  这委屈求全的苦闷,实让人百般煎熬。

  此时听杨氏问起自己在锅炉房的情况,潘又安却误以为她是想探询,自己有没有兑现诺言。

  当下为难的头都大了。

  实话实说肯定是不行的,否则传到大舅母耳中,怕是要愈发瞧不上自己了。

  思来想去,也只能先设法糊弄过去。

  他看看左右无人,凑到杨氏身前悄声道:“二舅母,实话不瞒您说,昨晚我已经让那来顺吃过苦头了!”

  杨氏压根没指望,外甥会这么快就对来顺动手,骤闻此言是又喜又惊,连忙追问:“又安,你是怎么做的?不会有什么麻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