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天子
无论是张佐,还是想大有作为的朱四,在处理政务能力上水平都太过一般,他们从来就没有打理一方的能力,更别说是整个大明天下这一盘大棋,真就是奏疏上所有的字都能看懂,却没法给出一个比内阁更好的意见。
做一点不痛不痒的修改,却还是照搬内阁票拟,这让朱四逐渐产生一种无力感。
而张佐更是如此。
张佐本身读书就不多,论能力连唐寅也颇有不如,上来就当司礼监掌印太监,能做出什么成绩来?
张佐连区分这些奏疏中哪些重要,哪些不那么重要,都很费劲。
最后朱四做出一个看起来极其荒唐,在其眼里却非常正确的决定……
让朱浩来朱批,采用皇帝的笔迹。
如此一来,总不至于处处都受制于内阁吧?
唐寅本来想消遣两句,但听了张佐的诉苦,立即明白过来,从皇帝到司礼监掌印太监,都不好当,初来乍到的确可以通过朱浩的指点在人事任免方面掌控一定主动权,可处理政务则因水平有限,又苦于宫墙束缚,朱浩和唐寅自身都没法入宫帮忙参详,处处受制于人。
“朱先生,唐先生,您二位请多担待,再便是朱批时有什么诀窍……也请赐告,咱家感激不尽……”
张佐的意思是,多教教我,这样我就不用来麻烦你们了。
唐寅微微眯眼,神色有些促狭。
皇帝把批红这么大的权力都交给朱浩,还让我们指点?最好你一辈子学不会,以后全指望朱浩来搞定。
……
……
入夜后,张佐和唐寅等人喝酒去了,留下朱浩一个人吭哧吭哧批阅奏疏。
也是张佐自觉羞愧,说是来跟朱浩学习,但也要看朱浩是否肯教,再就是批阅奏疏真不是一朝一夕能学会,涉及到太多的学问,若能把朱浩的本事全学回去,等于是重塑人生。
嘴上说学习,身体却很诚恳,唐寅叫喝酒,张佐心痒难耐,当即就应承下来,同去饮酒的还有蒋轮和陆松等人。
二更天时,唐寅才回到办公室。
朱浩抬头看了他一眼:“张公公人呢?”
“他喝得倒是不多,但身体撑不住,说是先去歇会儿,等你批阅结束把条子整理好,他趁天亮前带回皇宫。”
唐寅看了看几乎快空了的箱子,问道,“进展如何?”
朱浩道:“哦,快处理完了。”
唐寅瞪大眼:“这么快?”
随手拿起桌上重重叠叠堆砌的奏疏,发现果然如朱浩所言,都已经批阅结束,本以为朱浩会跟张佐一样直接抄内阁票拟,等拿起来仔细看过却发现有具体内容的奏疏没一份跟票拟相同,很多意见都特立独行。
“你这……怕是不行啊,涉及到户部和工部开支这么大的事,不听内阁的,非要添加意见,这发下去不怕引来麻烦?”
唐寅看了几份,虽然他不太懂其中诀窍,却觉得朱浩对内阁的意见改动太大,或会引起反噬。
朱浩笑道:“难道你看不出来,其实内阁就是在糊弄陛下吗?”
“糊弄?”
唐寅有点不明白。
“这叫欺负人,开销很多地方都与实际不符……你看这儿,今年开春时先皇提出要调拨修缮豹房和象房的开支,共计二十一万两,三月下旬杨阁老监国时,以先皇遗诏的方式将这批银子打回,本来开支已有六万两,等于说退回十五万两便可,户部果然就给记了个十五万两……”
朱浩说到这里,唐寅皱眉道:“是我算术有问题?不是十五万,难道是十四万?”
朱浩道:“我说唐先生,治国可不是简简单单的算术题,象房和豹房提出的开支,最重要的就是采购石料和木料,最初这六万两主要也是用以采办,就算前期花出去了,木料和石料不会全都不见了吧?
“你再看这个,工部明明在二月中提及,从湖广和江西等处,采办石料用度是两万六千两,这批货却是在三月底时直接被调去修河了……感情修筑宫殿的木料和石料,直接被堆到了河堤上?
“再看这儿……在河南左布政使的上奏中提到,地方上负责筹集的木料和石料已通过运河调运北上,户部有接受的公函……”
朱浩跟唐寅详细说了一番,唐寅大概听明白了,其实这六万两就是通过不同的渠道,明明已挂在了户部的大仓账上,却没有如实上报。
唐寅道:“那意思是说,六万两都采办了石料和木料?但好像……用度方面没差。报十五万两也没问题,总不能将石料和木料重新变卖吧?”
朱浩摇头道:“可是在修建太庙和天坛的上报中,却是要重新采办石料和木料,户部却以太仓开销太大为由,想将之前从奸佞江彬等人府中抄没到内府的银子调用,等于说是将新皇手上的私人用度挪作朝廷开销,这不明摆着欺负人吗?”
唐寅一拍大腿:“我明白了,其实户部仓库内就有现成的木料和石料,他们不用,却提出要把内府的银子调拨出来,等于是让陛下无银子可用,以此减少皇宫的支出!”
朱浩叹道:“先生你总算明白过来了,如果不细查账目,很难知道户部和工部还有大批材料剩余,这批木料和石料是否在两说,所以我给出的意见就是,以陛下的名义下旨问询户部,之前修缮象房和豹房的石料木料去哪儿了!让户部给出合理的解释,若户部说没有了,那就严查……找出到底是谁从中亏空,若是尚在,那陛下就可以直接提出,把这批材料用在太庙和天坛修缮工程上……”
唐寅笑道:“你上来不把话说满,只是提出有问题,让户部去查,会让内阁觉得陛下明察秋毫,而不会觉得陛下做事太过激进。”
“别恭维我了,唐先生,这只是个引子,光是朝廷开销问题,涉及到河工和去年江西赈济灾民方面,很多都是糊涂账,管中窥豹,我们所能看到的只是其中一面,若是让我多看一些奏疏,或许就能把朝中诸事脉络给整理清楚……”
朱浩有些遗憾。
朱四给他送来的奏疏,毕竟只有一箱子,他只能得见全貌的一小部分。
唐寅道:“那我送张公公时,跟他提一句……”
朱浩摇摇头:“你就不怕张公公有意见?这些活本该由他来做,现在却让我代劳,他嘴上不说,心里只怕会很介意吧?”
“有什么意见?都是为新皇,为大明,今日饮酒时他还对你多有赞扬,说要不是有你在,陛下是否能顺利接位都难说,还说全都是因为你督促,陛下现在干劲十足,打算当个明君圣主……”
唐寅说到这儿,眼神中满是对朱浩的欣赏:“好好干,我看好你,以后你多教教我,我也能替你分担一点。”
第493章 亲历其中的旁观者
五月初七。
大礼议第一步在文官的上奏中开启,文官想以这第一步即为最后一步。
礼部尚书毛澄为首,联合朝中六十多名文臣,联名上奏,以定陶王和濮王将儿子过继到大宗并以此为太子继位为例,认为朱四是小宗过继到大宗,当以孝宗为“皇考”,兴献王改称“皇叔考兴献大王”,称呼蒋王妃为“皇叔母兴国大妃”,祭祀朱祐杬时皇帝应当自称为“侄皇帝”。
考虑到兴王就朱四这一个儿子,朱四过继到大宗,兴王就将“绝后”,文臣也很体贴提出以益王次子崇仁王朱厚炫为兴献王之嗣,主奉兴王之祀。
为了保证第一步就是最后一步,文臣更是提出“有异议者即奸邪,当斩”。
简直是要把朱四追封父母的所有路径给堵上。
朱四在朝堂上与毛澄据理力争,但毛澄明显是被人拿出来当枪使的,背后主导此事的自然是杨廷和。
现在朱四虽然是皇帝,但在大礼的问题上根本没有任何主导权,再加上一群大臣跪下来表明这就是华夏自古以来宣传的“法统”,朱四在自知没有能力反驳的情况下,只能先忍气吞声。
但把朱四气得够呛。
……
……
朱四这边受了极大的委屈。
杨廷和那边心情也很糟糕。
一来是因为新皇在大礼问题上的执着,让他感觉到这个小皇帝就好像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二来则是因这两天涉及到奏疏批红之事,朱四一改继位后前十多天事事都以内阁票拟为准的作派,居然增加了很多个人意见,而且每一个批复都好像有意针对内阁和六部,让杨廷和很是着恼。
“……介夫,先前体元来问,说是陛下对于仓储开销有异议,令查年初象房和豹房开销之事,体元很着急。”
杨廷和出去与工部商议事情,结果没等回内阁,这边同为内阁大学士的蒋冕便急匆匆过来找他。
蒋冕口中的“体元”,是挂户部尚书头衔领总督仓场职务事的郑宗仁。
在大明,总督仓场是个很特殊的官衔,隶属于户部但其相对独立,宣德五年,明宣宗命李昶以户部尚书衔专督其事,后成为定制。此后或以户部尚书衔、或以户部侍郎衔,均不负责户部事,而专责管理仓场。
郑宗仁只是挂“户部尚书”衔,但并不是真正的户部尚书,就好像入阁的大学士也会挂礼部尚书或兵部尚书等衔一样。
杨廷和皱眉:“先前调拨钱粮,不是说要从内府调拨吗?年初象房和豹房开销不是全都抹平了?”
在大明户部和工部的大账上,抹平是一种很常见的处理手法,就是明明出现亏空或者结余,但找到借口将其给平掉,最后的结果就是这笔钱可以用作额外的调度,就算有一部分被贪墨也不是不可。
就是一种欺上瞒下的手段!
只有高层极少数的官员知晓其中诀窍,急用时可以调拨出来,没用的话回头就逐渐去平府库历年亏空。
蒋冕叹道:“却是有积压的河南布政使司的奏疏,提到年初木石料等均沿运河北上,未与河南黄河河工的账目发生交集,如此与河南巡抚河工的上奏起了冲突,陛下这才下旨问询仓储是否已悉数归仓,这件事说来稀奇……都是一些旧账,却不知被何人捅了出来!”
说到这里,不但蒋冕焦头烂额,杨廷和也面色凝重。
皇帝不是说很看重祭祀之事,上来就说要修太庙和天坛吗?朝廷便借口说户部没钱,修不起,然后让朱四从内府拿钱出来修,这样就等于是将皇帝的私人小金库给控制住。
这件事本来天衣无缝,毕竟在内阁看来,年初那几万两石料和木料的账目已经抹平了,不会出纰漏,谁知河南布政使居然会在日常上奏歌功颂德的奏疏中,提到助皇帝运送石料和木料,其实就是想邀功,却没想到正德帝已经死了,这邀功的奏疏反而成为证据,说明石料和木料根本不是用在河南河工上,而是被运往京师。
以至于连杨廷和都不知道下面居然有人捅娄子。
杨廷和道:“此事可大可小,乃何人朱批?”
言外之意,批复的奏疏上是谁的字,皇帝的字迹跟魏彬等人截然不同,还有个新来的张佐字迹也都好辨认。
“乃是陛下御批。”
蒋冕回道。
这让杨廷和很头疼。
本来就算事情被人拆穿,众多事互相间没联系,也不怕一个刚登基什么都不懂的皇帝能明白其中诀窍,谁知现在居然是皇帝亲自把这件事给拆穿了,那事情就真如杨廷和所言“可大可小”。
蒋冕有些担忧:“若是追查起来,过去数年河工的账目有很多对不上,只怕……”
杨廷和皱眉:“就以陛下吩咐来查,查到如何模样,只管报上去,此事到朝议时再说。”
既然事情“可大可小”,杨廷和觉得自己可操作的空间很大,到朝堂上廷议,就说因为花出去的钱跟很多运输上的事对不上,或是因为有前后信息差……总之能给搪塞过去。
……
……
大礼议在朝堂上出结果之事,朱四当天就遣张佐告知朱浩。
张佐双目满是血丝,显得很疲累:“朱先生,您还是早些想办法,让陛下可以安全进出皇宫,这样……也免得下面的人来回奔波不是?”
唐寅笑问:“张公公,这点辛苦就受不了了?”
“不是啊,唐先生,你是不知最近陛下有多勤奋,每日批阅奏疏都到很晚,朱先生给的条子又要在上朝之前看清楚,若是陛下能亲自见到你们两位,能省下不少事。”
张佐显然是在找借口,因为他觉得自己太累了,长期坚持下去身体熬不住。
朱浩道:“陛下要出宫,从东华门走目标太大,臣僚入宫多走东华门,不如就从西华门出入,另外在西安门外设置一个官所,无须太远,每次陛下出宫时让朱指挥使亲率兵马护送,如此就没有太大的问题。”
“陛下出宫,还要让锦衣卫随行?会不会……目标太大?”张佐有些疑虑。
说好了秘密出宫,怎么弄到最后还要搞个大阵仗出来?
朱浩摇头道:“若是护送的人少了,陛下出宫不能保证绝对安全,还得恪守基本的礼数,但也不能让陛下身处险地,再便是让袁侍郎的居所往那边靠一靠,若是真有大臣得悉,陛下就推说是出来找袁侍郎商谈国事。”
张佐瞪大眼,看来又要把袁宗皋推出来当枪使啊!
虽说现在跟袁宗皋一致对外,但能暗地里坑袁宗皋一把,张佐想想心里都一阵舒坦。
让你老袁过去两年把我压得死死的,现在陛下要出宫,若被大臣知晓定要找个由头,不让你当替罪羊谁来当?
难道告诉天下人陛下出宫是为了找昔日同窗好友朱浩问策?
“好,好,那咱家回去后就跟陛下说。”
张佐道,“那议大礼之事……”
朱浩笑道:“不用着急,陛下登基日短,这件事可以等时间推移而水到渠成,不如先考虑用重金贿赂一下杨阁老和毛尚书。”
“啊?这……管用吗?”
张佐没想到朱浩会出这么“下三滥”的招数。
皇帝贿赂大臣?
还是直接贿赂始作俑者杨廷和跟毛澄?
这肯定不好使啊!
朱浩道:“计不在成,而在心诚,以此也让杨阁老和毛尚书知道,陛下用意有多坚决,不以如此缓和方式告知,难道非要每次在朝堂上针锋相对?彼此给个台阶下,不至于撕破脸。”
张佐恍然道:“对对对,给重金相贿,也算是陛下表示诚意,真要事成的话非得杨阁老和毛尚书松口,真松口多给一些金银财帛又算得了什么?朱先生通晓人心,佩服佩服。”
……
……
张佐立马回去报告。
唐寅望着张佐离开的背影,摇头叹息:“你现在说什么他都说你对,也不知现在的朝堂,是陛下做主,还是你在做主。”
朱浩脸色一肃:“话可不能乱说。”
唐寅笑道:“不过贿赂大臣……这主意亏你想得出来,任何作用都没有,徒惹人耻笑,你就不怕让陛下面目无光?”
朱浩道:“陛下太强势也不是好事,我这是在给陛下塑造一种可通融的亲民形象,做事要有目的性,有时候不一定为了事成,能达到别的效果也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