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姓窃明 第88章

作者:浙东匹夫

沈树人说完,方孔炤沉默不语。对方这样打开天窗说亮话,已经帮他把道德包袱卸掉了。

但做决策从来不仅仅是解决掉道德包袱就够的,还得看利益。

道德和法律包袱,解决的只是“敢不敢做”,利益才决定“想不想做”。

沈树人看他沉默,就知道是在想好处的问题。

做官做到巡抚,支持同僚改革,需要的好处肯定不是贪银子。而是确保自己的任期安稳,最好再有点政治利益。

沈树人也不打哑谜了,直接说:“只要抚台支持,我就能强兵整武,两年之内,我必灭张献忠,到时候还南方一个太平。就算期间外界有些许误会,等大功告成之日,什么都无所谓了。

另外,今年虽然已经入冬,不可能再动武,但这几个月内,我还有一件功劳,可以送给方年兄——革左五营,只剩马守应投了李自成,蔺养成被困在黄州与安庐之间的英霍山区,其余三营全灭,蔺养成也就被官军彻底包围了。

我不打算寒冬深入山险之地追剿,但是却能以物资封锁、配合招抚,逼迫蔺养成直接投降。而且这次的投降条件,要比三年前严峻得多。

他们有了随张献忠降而复反的劣迹,所以这次投降后,必须将其部署打乱整编,还不允许他们自划一处州府自守。

虽然条件很苛刻,当初贺一龙就是因为不肯接受这个条件才被杀,但现在二贺都死在我手,强弱逆转明显,蔺养成应该没有胆子再抵抗了。

方年兄如今在安庆府当同知,安庆驻军也要负责从东边夹击蔺养成,我让黄州军与安庆军一起封锁、再用郑家的水军封锁一切深入英霍山区的河道商路,打击私通流贼的江西商旅。

不出数月,蔺养成定然缺衣少食,到时候,让方年兄立了劝降、改编之功,我便向杨阁老举荐他、调任武昌知府。”

方孔炤一开始听沈树人说国家大事,也只是微微点头,觉得确有道理。但最后两段沈树人话锋一转,直接跟他聊官场升迁交易,倒是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有点不好意思起来。

沈树人愿意帮他儿子立功、升武昌知府,这可是个大人情。

从同知升知府,这一步本来就要不少功劳。而安庆府虽然也是比较重要的府,但跟武昌不能比——看看后世就知道了,武昌这地方毕竟是省会级别的。

当然了,方以智本来就跟沈树人同年,大家一起考中的进士,这份交情在那儿,沈树人本来就打算提携他。

沈树人在官场上的心腹朋友还是不够多,势力膨胀那么快,用外人不如用自己人。

“这……这如何当得,迫降蔺养成的事儿,该如何推进就如何推进,该是谁的功劳就是谁的功劳,还是顺其自然吧。你刚才前面那些话倒是挺有道理,厘金用途和税率的改革,老夫就帮你担下这个干系了。”

方孔炤还是要面子的,只说让他办的事儿会办到,至于帮他儿子升官的事情,就“顺其自然,不要刻意”。

大家明白人,不用说太清楚,懂的都懂。

方孔炤心情好,也连忙吩咐府上设晚宴,好好招待远来的沈道台。

沈树人如今只是在具体政务上有求于他,官职却是绝对不低的,沈树人也已有佥都御史头衔,离巡抚只差半步。人家还比他年轻三十岁以上,这样年少有为的潜力股,谁都知道该交好,哪怕没有前面这档子事儿,也是要隆重招待的。

……

巡抚衙门里很快张罗起来,在条件允许的情况下,极尽筹备美酒佳肴。

沈树人也算一桩心事落了地,就继续在梅花园里赏雪喝茶——其实他对于宴席并没有什么期待,他家那么有钱,什么好东西没吃过。刚才又是在喝酒赏雪谈事,烧烤都吃了七八串,已经有点半饱。

沈树人喝着茶,背后忽然听到一声清嗓子的轻哼,他扭过头去,看到一个不太脸熟,但应该见过的俊秀年轻人。

来人拿着两本书,还有一柄团扇,看起来有些不协调。见沈树人注意到她,她也大大方方过来持扇抱拳:

“见过沈兄,小妹方子翎,家兄方密之,与沈兄同年。我们上次应该见过,只是未曾通名。今日来得冒昧,却是有些学问上的疑难,想要请教高论。”

方子翎一开口,沈树人也想起来了,确实,这张脸就是方以智的妹妹,只是今天穿了月白色的书生袍服,有点看不出来。

看来,这方子翎倒也没像弱智古装戏里那样,觉得自己穿一身书生装就能伪装成男人了,她直接就大大方方承认了自己的身份。

估计只是觉得穿着女装和外人聊天,会比较羞耻,不像学术辩论的体统。

沈树人也喜欢跟爽快人说话,对方不装了,也省得他再去“假装没看出来对方是女人”。

他就坦荡直言:“方兄与我有同年之谊,当初北上山海关运粮时,茫茫大海上,他还曾点了拨我一个月的八股文章。他妹便如我妹,方小姐有何疑惑,但问无妨。”

沈树人这话说得非常体面:你哥去年在科举考试之前那个月,给我突击恶补过学问,所以我今天也只是还人情,点拨一下你学问。

方子翎闻言,也就毫无负担,直截了当指出沈树人一个问题:“沈兄,你的《流贼论》,应该就是从半年前跟家父夜谈讨贼方略、贼情轻重时,你所抒发的那番观点修饰而来的吧?

那《流贼论》我也拜读了,《日知史鉴》也有通读,但自古著书立说,从未见有人敢如此铁口直断、预言当时之贼将来互相兼并的结果。

你为何敢把‘李自成、罗汝才、马守应一旦合流、将来发生内斗,必然是李自成更能笼络人心’,说得如此言之凿凿?你就不爱惜自己的名声羽毛么?

三贼合流,也已经有五个月时间了,他们现在自相图害了么?没有吧?”

第一百四十二章 奇葩说

沈树人气定神闲地听着,一点都看不出着急上火的样子。

似乎被人质疑学术观点,在他看来只是喝水吃饭一般稀松平常的事情。

方子翎质疑时的语气,原本倒也平稳,只是纯粹的学术讨论。但考虑到沈树人的官位,她原以为对方会羞怒,最后这么平静,反而让她有些局促。

“你难道就不觉得这些预言,需要修改一下?”方子翎心里发毛,不由多问了一句。

沈树人这才淡定一笑:“有什么好改的?我是说了三贼之间迟早会发生兼并,而且李自成有优势,但我又没写他们什么时候兼并,这也没到期限啊。”

方子翎一愣,这话倒是推得有够干净,简直就是没营养的车轱辘话。她觉得有点被耍了,又加了一两分轻嗔薄怒:

“……那照这么说,沈兄的见解,岂不是永远不会错了?他们十年不自相图害,就十年不能验证?”

沈树人喝了一口茶:“确实是这样,不过,方小姐难道真觉得,流贼还能猖獗十年?到时候自然要见分晓。”

方子翎挑眉思索了几秒:“拖十年也不是什么匪夷所思的事儿,闯贼张逆,不都已经起事十三年了么,谁知何时才得太平。”

沈树人冷笑:“这天下哪还扛得住十年反复杀戮!物极必反,乱久必合,我大明必然中兴。”

沈树人最后这几个字,属于政治正确,不落把柄。

他只说不出十年,天下定会重新安定。但是会安定在谁手上,他不敢说,所以才用“必然中兴”轻描淡写揭过了。

方子翎也是聪明人,知道轻重,不会去纠结那些敏感话题,和稀泥地便把楼歪了回来:

“既然沈兄觉得天下乱不了十年,那你能否给之前那个假说,再定个具体点的期限呢?”

问这句话时,方子翎的眼神中,有一种希望对方知难而退的期待。

她跟沈树人不是很熟,此前只有数面之缘,对其了解主要停留在读他的书,所以没有任何恩怨。

她也承认沈树人非常有想法,也偶有惊世骇俗之才。但还是希望对方谦虚一点,在士林中留个好名声。

但沈树人显然不需要谦虚的名声。

出名要趁早,有本事的人,还急着立功立信,当然是该狂就狂!

何况现在这种私聊场合,就更不需要考虑后果了。

沈树人直接加码、傲然说道:“这也容易,我觉得,闯贼图害同袍,快则几个月,慢则一两年,那是必然会发生的!”

方子翎闻言,不由也是一惊。

这家伙怎么这么狂?他不怕预言穿帮后被天下耻笑的么?

好在她反应也快,立刻意识到这只是私聊,并不会传出去。

她不由笑道:“沈兄,论学贵在真诚,吹牛就没意思了。你是真心这么想,还是因为此刻言不传六耳、没外人听见,说错也不怕将来丢人?”

沈树人掸了掸袖子:“人多人少,我都是这个看法。你当初要是早点问我,我直接写进《流贼论》里都行,不过,那样就得随机应变、把离间闯贼的计策方略,也都调整一下了。”

方子翎的吃惊程度不由再次刷新,这家伙居然什么都敢往书里写。

她也有点卯上了,便继续拱火:

“沈兄之自信,实是平生仅见,佩服佩服。刚才那番话,能允许小妹记在笔记里么?将来若是不能应验,这笔记又不小心散播出去,沈兄不会怪小妹不为你遮掩吧?”

“随你便。”沈树人无所谓地又喝了口茶。

方子翎愈发觉得不可思议,如百爪挠心,非常想知道沈树人到底哪里来的自信,她调整了一下情绪,重新用相对诚恳的语气说:

“能问一下,您具体是怎么推测的么?总不能是瞎猜吧?”

沈树人好整以暇地说:“告诉你计谋推演的过程也不是不可以,但闯贼如今还没有图害同袍,有些东西说太清楚、如果泄露出去,岂不是导致流贼针对性应对、贻误了军机?

不过,看在你是方抚台爱女,也算一方封疆大吏的家眷,读书见识也不少,应该不至于故意泄密。

如果你非要想知道,就发个毒誓,保证此事尘埃落定之前,绝不外泄我的分析。如两年期满,闯贼都没有图害同袍,那就算是我计谋不准,此约作废,到时候随你散播。”

方子翎觉得这也很合理,就应声答允:

“好!我就跟你赌了!一会儿不论你说什么,我都只记在心里,绝不留下笔记,也绝不外传,直到两年期满,或是此事应验。如违此誓……我就如那些愚妇,一辈子不再读书!”

沈树人听她前半段说得郑重,倒也有所嘉许。

但这违誓代价,着实把他给闪着了。

饶是他今晚一直气定神闲,最后还是破了功,一口茶水喷出来,咳呛连连:“这特么算什么毒誓?一辈子不读书也算惩罚?”

方子翎被他忽然的激烈反应,弄得有些不知所措:

“这……这个代价还不够么?沈兄你也是两榜进士出身、天下才名素著,定是好学如命之辈。难道你居然理解不了一辈子不许读书的痛苦?”

沈树人被问得一愣,也不好意思承认,不知不觉就和了稀泥:

“罢了,就这样吧。依我之见,李自成如今还没图害罗汝才、马守应,不过是之前太过顺风顺水,没必要用到雷霆手段。能用别的办法收服、更少内耗,他当然也是乐意见到的。

但是,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尤其是这次洛阳沦陷、福王与洛阳豪绅们上千万两的巨富为闯贼所得,均被用于收买人心、招兵买马。

短短数月之间,李、罗兵马,都已从原本的数万之众,增长到了十余万人。马守应也有近十万人,还包括革左五营其余各营覆灭后、逃散去依附马守应的。

流贼势成之后,定然更有远图,眼下强攻开封,欲取河南全境,便是闯贼野心的体现。如果李自成能带着诸贼,在屠抢巨富藩王、以战养战搜刮扩军的路上一直顺利,他当然可以指望渐渐和平收买兼并罗、马部下。

但朝廷与地方诸王也是会吸取教训的,此番周王已经拿出那么多家产犒军、让官军死守。李自成却不识变化,只想用原本在洛阳的法子故技重施破开封,加上即将入冬、不利攻坚,初战定然不利!

等他受挫之后,内部夺权之声定然此起彼伏,到时候他再想徐徐图之收服罗、马也来不及了,只能是内耗见血!而只要形势到了这一步,罗、马有子嗣而李自成无子嗣,李自成又能与将士同甘苦,其收买人心之能定然胜于二贼!”

沈树人说这些细节,也是毫无心理负担,毕竟他可以预料到李自成的骄傲自满,以及周王的吃一堑长一智慷慨散财。

现在这些因素都没变化,历史上李自成要花一年半、三次猛攻才拿下开封,现在当然也会很难。

历史不会简单重演。

任何希望简单复制上一次战役成功经验的统帅,只要对手懂得吸取教训,那复制方一般都会吃瘪。

而李自成的绝对权威一旦重新受到挑战,怎么可能不杀人统一人心?

方子翎听得晕晕乎乎,明明是很玄奥的吹牛预演,杂糅上“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和“历史不会简单重复”这两套逻辑,用大词一忽悠渲染,似乎听起来又很有那么几分道理了……

但她始终觉得,推理不该说得这么言之凿凿,这么具体详细。

此时她没法反驳,也只能先口头表示愿意观望一下,等结果出来,看是否应验,再决定她的态度。

说得再好听,要是不能实现,就依然是打脸。

沈树人也不在乎是否立刻说服对方,本来就是学术探讨,人家非要打赌他才玩一把,于是也就见好就收:

“你再自己慢慢琢磨琢磨吧,反正历史会证明一切的。”

跟方子翎又聊了几句对历史和学术的看法之后,气氛稍稍缓和了一些,方家人的晚宴也已经准备好了。

方孔炤亲自来请沈树人入席,这才注意到女儿刚才一直在请教辩难,他也连忙说了几句出于礼貌的话,让沈树人别介意。

“让贤侄见笑了,我家家教不比那些东林名门拘泥,老夫性好算数、历法,犬子与他诸姐妹也是受老夫影响,喜欢与人争辩,贤侄别往心里去。”

沈树人微笑应对:“不妨,天下读书人都以谦逊为要,我这样敢说敢做的妄人,本就不多见。”

方孔炤见大家都混熟了,也就没再阻止女儿入席,大家就一起用了晚宴。席上沈树人和方子翎也是谈笑自若,丝毫看不出刚才的交锋。

宴席结束后,方孔炤才单独留下女儿,问了她今天讨论的学术话题。方子翎倒也守诺,没把沈树人的细节分析说出来,只说沈树人敢预言闯贼图害同袍,只在一两年之内。

这个结论,自然也让方孔炤也又惊讶了一下。

他颇为无奈地叹了口气:“年轻人骤然成名而居高位,确实会觉得自己无所不能,算是白璧微瑕了。翎儿,你觉得这位沈世兄,人品才学如何?

这沈家跟咱家,如今也算是越来越有渊源了。他家又是苏州首富,沈公也提了南京户部侍郎,原先咱还能平等论交,再往后,怕是要咱家高攀他们沈家了。”

方孔炤原来从不曾和女儿这般说话,今天显然也是动了心思,才正式试探一二。

然而方子翎咬着嘴唇,很是失望地说:“父亲这是什么话!难道我们家还要攀附富贵不成?女儿还小,不想想那些事情!再说,女儿欣赏的是实事求是的谦虚君子。那些狂妄之人,就算再有钱财、地位,终究不是君子之风。”

方孔炤皱了皱眉头:“他也未必就是狂妄。说不定他真是有天纵之才、远见卓识,能运筹帷幄中、决胜千里外呢?

有些话,凡夫俗子听上去像是说大话,但只要说的人能做到,那就不是大话了。”

方子翎:“那就等时间来证明,他真能算得准再说。”

方孔炤不由摇头苦笑:“过完年你就十七了!当年你大姐已经算晚嫁,十七岁也已嫁到孙家。这种意气之争非要等证明,这不是胡闹么!再说了,他真要有这等天纵之才,到时候定然是大明的擎天巨擘,哪里轮得到我们方家!”

方子翎:“轮不到就轮不到,君子之交淡如水,女儿只是向他请教切磋而已。”

第一百四十三章 东林与桐城

方孔炤被女儿反驳,一时也无法继续这个话题。

自古女子婚事,作为父亲的,只能从利益联姻上考量布局,却很难从情感上说服女儿。尤其方孔炤这种正经士大夫,就是个钢铁直男,便更不会揣摩女儿心思。

上一篇:影帝他不想当太监

下一篇:锦衣状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