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浙东匹夫
众将听他说得有道理,而且主帅语气如此沉着,也才彻底找回信心。
来的肯定不是张献忠的主力大军!只是一些偷袭搞破坏的小部队!所以当务之急不是立刻一拥而上,而是先把襄阳各门围了,确认情况了解清楚哪些城门还在官军手中。
众将立刻严格执行了沈树人的命令,没有立刻攻击,而是等待各部迂回到位。
等待到位的这段时间里,宁可让城内的火苗燃烧得看似更猛烈了、喊杀声也更激烈凄惨,但沈家军就是一板一眼按部就班执行着命令。
看得出来,这支部队在灭了革左五营其三之后、又跟马守应血战了一场,纪律上已经彻底做到了对沈树人的话令行禁止,绝不怀疑。
……
这一战的关键,也恰恰在于悄悄包抄、四面围定、不要慌乱。
张献忠部下的偷袭战能屡屡成功,历来主要靠的就是官军“不知来袭流贼有多少,敌情不明”,自己就慌乱泄了士气。
一旦遇到官军镇定,这种战斗的胜负也就显而易见了。
沈树人磨刀不误砍柴工,多耽误了一刻多钟让各部到位,这才发起反攻。
而城内其实只有张献忠麾下的一些先锋轻骑,之前仗着四千官军的害怕,只敢死守军营、城楼不敢动弹,张献忠军才耀武扬威,到处放火。
这些先锋轻骑的人数规模,大约在一两千人——
确切地说,是一个时辰前,张献忠军先有四五十个精锐扮演成被流贼驱赶的流民,先混进瓮城、然后突然下手控制住要害。利用官军反应迟钝,坚守了几分钟,然后就把十里地之外埋伏的一两千骑兵放了进来。再靠着这一两千骑兵,正式扛住城内官军的反扑,沿着街道往来冲杀。
现在沈树人直接有一万多人分各门围定了,还给城内的官军各门、各营传讯,稳定人心,层层包围上来,战斗当然没有悬念了。
一刀一枪的搏战厮杀环节,根本不是今夜胜负手的关键。用七八倍于敌人的总兵力包围碾压,沈树人这辈子都没打过这么富裕的仗。
于是乎,半个时辰之后,这支张献忠部的骑兵,在杀害了襄阳城内两家藩王、以及一大堆有钱富户豪门之后,就被沈树人围歼了。
城内巷战并不适合骑兵发挥,沈家军沿着长街组成枪阵、刺刀阵,以火铳叠进挤压,封堵去路,很快就可以把失去机动性的流贼杀得血溅长街。
只有极个别悍勇之士,似乎是伪装成百姓翻墙,从城西偷袭了个别官兵、抢了马匹跃马檀溪而去。
但不管怎么说,沈树人还是至少成功抓获了一批张献忠麾下的骑兵军官。
这些军官还颇有武艺,众将怕他们暴起伤人,所以由武艺最高强的左子雄亲自押着被五花大绑的流贼军官们,送到沈树人面前接受拷问。
沈树人在鲜血淋漓的襄阳行辕衙门里见了俘虏。这行辕是杨嗣昌在襄阳督师时的办公驻地,杨嗣昌走后,还有一些文职幕僚留在这儿。
张献忠显然是恨死了杨嗣昌,所以他的兵进城偷袭后,除了杀藩王,第二重视的就是杀杨嗣昌身边的幕僚、辅佐人员。
这行辕衙门里里外外周遭近千人,除了乔装逃散的之外,竟一个都没有活口。
“说,张献忠派你们来的目的是什么?为什么要以这点兵力偷袭襄阳,你们不会觉得这就能长期攻占襄阳了吧?”
沈树人也不想离俘虏太近,还掩着口鼻假装不耐血腥味。
那为首的俘虏并不回答,还想用血啐沈树人,沈树人当然不会给对方机会。
“不回答就算了,问他手下的人,总有熬刑不住招供的,说不定这厮身份也挺值钱,送到京城好歹能帮杨阁老赎些罪。”沈树人驱赶了一下不好闻的气味,直接吩咐左子雄。
谁知那俘虏一听他说“把自己送到京城能给杨嗣昌赎罪”,居然立刻就脸色一变,面部咬合肌也抽搐了一下。
幸好旁边的左子雄也是武艺高强,耳聪目明,一下子就判断出这是咬舌自尽前的蓄力动作,立刻一掌横削过去,把对方的下颚骨卸脱臼了。
“大人!这厮想自尽!看来果然是张逆深恨杨阁老,一切以更好的陷害杨阁老为要。”
“那就没得说了,赶紧先拷打一下其他人,问清他身份!”
沈树人还担心这人是李定国,所以有一两分离间拉拢争取的想法,暂时不想把对方弄得太残,不可恢复式的那种残。
好在左子雄效率也高,去旁边隔离审讯的房间里转了一圈,弄死了几个俘虏后,就已经问出结果。
“大人,他手下人都说,这厮是张逆第四个义子艾能奇,请问如何处置。另外,根据刚才拷问结果,张献忠这次派了两个以武艺著称的义子来陷害杨阁老。
还有一个叫李定国,是带着最初伪装成逃难百姓诈城门的那几十个死士的,因为没有穿军中衣甲,如今不知所踪,不知有没有趁乱混入百姓逃跑。
这艾能奇,是负责带领那两千后军骑兵的,一开始埋伏在远处城头守军视野之外,李定国诈门得手后,他们才发起冲锋一拥而入。”
沈树人松了口气,既然眼前这人是艾能奇,那就好办了。历史上张献忠四个义子,孙可望刘文秀都不以个人武艺著称,艾能奇倒是武艺高强。
而且这艾能奇历史上也没有跟随南明抗清的履历,他的主要杀人功劳都来源于跟着张献忠做贼的经历。
历史上张献忠死后那段时间,艾能奇的军功也依然主要是在打南明的部队,杀了南明的川南总兵曾英等将领。
所以沈树人对这种只会打民族内战的贼将,当然不会有丝毫怜悯。
他立刻淡然下令:“既如此,把他牙齿都拔了,以免后续夜长梦多再逮到自尽的机会,把他拇指到中指的六个指头也卸了,防止看押不严给他找到机会持械脱困或是自尽。
其他肯招供他身份、以及张献忠此次安排目的的俘虏,好生看管,许诺他们到了京城好好招供就赦免前罪,还给赏赐和官做。”
沈树人很注意分寸,他跟对方也谈不上冤仇,一切措施都是以防止自尽为限。人的无名指和小指是很无力的,根本不可能握持住东西,就给他左右手各留两根指头画押按指纹好了。
艾能奇不肯说,沈树人也懒得在他身上浪费力气,反正问别的战俘口供也是一样的。
一番严刑拷打之后,沈树人也果然挑出了足够配合的聪明人,得到了“张献忠此次之所以非要在无法攻占城池的情况下、派小部队来担任死士,为的就是杀害藩王陷害阁老”的口供。
历史上杨嗣昌在张献忠偷襄阳之战中,最大的问题就是让流贼全身而退了,没有抓到任何为首将领俘虏,连证明对方作案动机都做不到。
现在,沈树人好歹给襄王等人报了仇,把凶手部队灭了抓了,还问出了动机,崇祯应该会好好想清楚,不至于做出“亲者痛仇者快”的事儿。
为了保险,沈树人殚精竭虑,又写了一封秘奏,试图委婉地帮皇帝分析清楚事情的逻辑:
张献忠之所以敢这样花血本搞无法长期占城、却非要刺杀藩王的罪行,就是大明原先的刑法太严苛、僵硬。大明律对于“失地”的罪责很重,一旦失地失到藩王被陷,督抚都要被杀问罪。
这就逼出了张献忠以陷害督抚为动机的“特种作战”,说白了这次打襄阳,并不是“攻城”,而是“行刺”。
如果藩王是被行刺,那不该是督抚的罪责,最多只是王府护卫的罪责。因为张献忠的部队不是一开始就明着打出旗号来攻城,他们只是小股刺客伪装成百姓渗透行刺。
所以,为了防止流贼处心积虑利用大明律法,建议朝廷明确解释一下法条,“失地陷藩”,必须是城池被正式攻破、且半个月都没有被官军收复的那种。
如果只是暂时一天或者两三天为流贼控制,按完全可以按照渗透行刺论处,并不是真的长期丢失城池。
沈树人还委婉地在秘奏里苦谏:这样明确朝廷律法,并不是修改律法,只是纯粹的解释,不丢人。
而且,这样才能更好地保护藩王们,只有让流贼知道,在无法长期攻占城池的情况下,只派出死士玩这种有来无回的刺杀藩王行为,陷害不到地方督抚,流贼才没有动机去杀害更多藩王——
这次刺杀襄王贵王成本也是很高的,张献忠付出了两千兵马和一个义子。大明朝藩王数量过百,张献忠拿得出一百个武艺高强的义子来一换二换命么?
写完这一切,沈树人就让左子雄亲自带领一支精兵,把俘虏押送到京城去,顺便带上他的奏折文书。
最后,沈树人还顺手玩了点反间计。
他让人偷偷放出风声去,说这次艾能奇之所以被擒、李定国可以跑掉,是因为李定国私下里跟官军有交易,要把他这个义弟陷害死,减少一点将来继承义父基业的竞争对手。
不管这种说辞能不能离间到流贼内部,但至少很符合逻辑:给阉党当干儿子的人,哪个不想继承干爹的事业?
甚至给张献忠当干儿子,继承概率比给魏忠贤当干儿子还高呢——魏忠贤好歹是三十来岁娶妻生育之后,才自宫进的宫。
那些给魏忠贤当干儿子的人,是知道魏忠贤有女儿有外孙有侄儿可以继承家产的,没有哪个阉党官员指望继承魏忠贤的遗产。
张献忠的断子绝孙程度比魏忠贤还彻底,给他当干儿子的继承收益自然高得多了。
不管能离间到什么程度,沈树人这样布一颗闲棋也不用花代价,纯粹的无本生意。
第一百三十二章 尘埃落定
崇祯十四年七月的大明天下,实在是千头万绪,剧变连连。
李自成攻洛阳后,短短二十天里,天下接连发生了一大串的连锁反应,简直比弹药库殉爆还夸张。
福王被杀、杨嗣昌请罪、左良玉被牵连削去将军号移镇……这些消息传回京城后仅仅五天,
湖广方面又传来“襄阳被流贼假扮成百姓入城渗透作乱、刺杀藩王”的重磅消息。闹得京城的皇帝和京官们都彻底懵逼了。
除了一群喷人不怕事大的言官之外,没人想看到这种局面。
这次的消息,是湖广兵备佥事沈树人六百里加急送来的,仅仅两天之后,杨嗣昌也送来了再一次的请罪折子。
据说杨嗣昌听说襄王、贵王被杀,还急火攻心又吐血昏厥过去了,但好在是暂时没生命危险,康复后还能吊着一口气继续戴罪督师。
应该是沈树人也第一时间派人去安慰过了杨嗣昌,并且把自己的说辞、打算跟杨嗣昌透过气了,才让杨嗣昌不至于像历史同期那样忧惧绝食而死。
因为历史上他犯下的是“失地陷藩”的大罪,自觉肯定会被治罪处死,还有可能祸及家人,才希望早点“工伤殉职”,换取一个体面。
现在沈树人的补救,死死把事情的性质咬死在“刺杀”而非“失地陷藩”上,就还有转机,让杨嗣昌看到了希望,能继续燃起一阵子求生意志。
当然了,杨嗣昌肯定会让他在京城的心腹盯着点消息,看看崇祯最后究竟怎么给这事儿定性。如果崇祯能接受沈树人上报的定性,拍板说着就是“渗透作乱刺杀”,那杨嗣昌也就不急着去死了。
如果崇祯最后不接受沈树人上报的定性,非要拍板成“失地陷藩”,那杨嗣昌就得赶紧在司法程序走完之前自杀、以保护家人。
这种等着消息决定是否要自杀的日子,真不是人过的。
……
“短短几日,连续那么多藩王被流贼杀害!杨嗣昌到底干什么吃的!朕要灭他的族!”
文华殿内,刚刚惊闻噩耗时的崇祯,果然还是很不冷静,泄愤地砸了很多瓷器玉器,旁边包括王承恩在内的宦官宫女,全都大气也不敢出。
不一会儿,被皇帝召见的六科给事中等谏官,也陆续来到宫里,要讨论这事儿的定性。
最终定性肯定不是给事中级别的小官能拍板的,但他们代表了相关科道言官的意见,皇帝也得参考一下外部对这事儿的看法、会不会给皇帝丢面子。
崇祯这人很爱面子,所以有时候他杀不杀人,决策因素不是看对方罪该不该杀,而是“外面的人是否会因为皇帝这次没杀人而看不起皇帝、觉得皇帝丢脸了”。
以至于崇祯朝各科的给事中也暗暗掌握了这个规律,对于自己想攻讦的政敌,一旦对方摊上事儿了,他们被皇帝召对时,就添油加醋说“这次的事儿外面都知道了,传得沸沸扬扬,如果陛下不严明执法,恐怕会被天下士林耻笑”。
如此一来,陷害死犯事儿大臣的概率,就能提高那么几成。
当然,这招也不可能百试百灵,不然崇祯朝的文官早就被政敌陷害杀光了,崇祯也是有底限的。
如果科道言官敢夸大其词、最后被发现纯属捕风捉影煽风点火,那也会付出相应的代价。坐实了诬告罪的话,被反坐杀头的也不是没有。
这一次,要给杨嗣昌的疏忽定罪,崇祯首先召见的便是兵科给事中沈迅。
好在杨嗣昌也不傻,他离京外出督师,留在京城的兵科给事中当然都是他安插的心腹——历史上,这位沈迅和后来的兵部尚书陈新甲,都是杨嗣昌外放前提拔上来、留在京城兵部的耳目。
杨嗣昌活着的时候,沈迅和陈新甲之间关系还可以,两人也都忠于提拔他们的杨嗣昌。
但杨嗣昌死后,这沈迅和陈新甲的矛盾就激化了,最后陈新甲被人弹劾问斩之前,沈迅还落井下石了,结果崇祯听说之后,都有些不齿,还喷他说“当年杨嗣昌提拔你俩,要是让你上你还不如陈新甲呢”。
所以,如今这一切虽然还没发生,但沈迅好歹是忠于杨嗣昌的,此时此刻还不至于跳反。
面对皇帝的垂询,他也诚恳地说:“陛下,臣以为此次变故,湖广兵备沈树人所奏确属有理。张献忠并未能攻占、长期占领襄阳,只是派出了一些死士渗透入城刺杀。
这些人都不穿甲胄,兵器也是另外偷藏进城的。让朝廷大军负责排查这些刺客,属实有些为难。所谓术业有专攻,出了这种事儿,应该是王府护卫和地方典史、衙役捕快的罪责。
如果是发现了流贼渗透后、一刀一枪正面搏杀打不过流贼死士,导致城池陷落,那才是守军将士和督师督抚之责。”
崇祯原本其实也不太想严惩杨嗣昌,因为他已经通篇细读过了沈树人的奏请,看明白其中“张献忠谋害藩王,就是想陷害督抚、利用大明律法的空子让朝廷自毁长城”。
既然如此,崇祯也不傻,不能中了张献忠的计。
因此,只要皇帝不丢脸,有台阶下,就可以不杀杨嗣昌,最多只是训诫降职、降低待遇、罚俸,但是依然管原来的事儿。
待遇可以降,权力不能随便变,不能破坏剿贼大业。就像诸葛亮街亭兵败、贬官三级,虽然挂右将军的头衔,管的还是原来的事儿。
崇祯对沈迅试探再三,见对方言辞恳切,有了台阶,这事儿也就暂时揭过。
然后他又召见了如今还只是兵部侍郎的陈新甲,也问了一番,陈新甲的意见也差不多,崇祯就决定等几天、风头过了再慢慢下论断。
(注:历史上陈新甲这时候已经是兵部尚书了,杨嗣昌都死了小半年了。但因为蝴蝶效应,设定陈新甲现在还是侍郎,要过一阵子才正式升尚书。)
……
然而,崇祯没想到的是,大明朝到了这节骨眼上,党同伐异互相攻讦的破事儿永远不会少。
杨嗣昌走之前,把兵科的给事中都安排成自己人,但他不可能把六科的给事中,以及全部的科道言官,都安排成自己人。
杨嗣昌一派跟东林之间也有不少恩怨纠葛,所以很快就有一些不负责兵事的言官,也开始抨击杨嗣昌,外加不服“襄王贵王之死是刺杀”的定性。
也反对朝廷明确解释相关律令、明确“失地陷藩”的时间尺度。觉得“暂时被刺客渗透扰乱某座城池数日、就被朝廷大军赶回平贼”的情况,也该继续算“失地”。
“失地”怎么可以因为是被偷袭、是临时不差,时间短,就不算失地呢?一天都不行!
东林“众正”从来都是丝毫不允许有道德瑕疵的,原则问题哪能给个宽限期?
上书抨击得最狠的,是两名给事中方士亮、马嘉植——说来也巧,这俩人正好是历史上一年后弹劾弄死陈新甲的。
不过仔细想想也正常,陈新甲算是杨嗣昌的余党,那些历史上跟陈新甲不死不休的东林众正,自然也会是此刻最想给杨嗣昌上眼药的。
方士亮、马嘉植拼命拱火浇油,渲染“现在外面士林清议都在耻笑陛下执法不严,不能驾驭地方督抚,任由地方上随意降低守土标准、有辱我大明刚正誓死不退的威严”云云。
崇祯被闹得很没面子,不免又生出了杀杨嗣昌的心思。
如此局面,想帮杨嗣昌斡旋的沈迅也没了办法,他毕竟只是一个给事中,不可能跟其他一群给事中对喷,那也不是他的职责,如果表现太积极还会被怀疑——
言官的存在,价值就是查漏补缺,弹劾事务官,哪有言官主要火力是用来喷别的言官的?你是什么居心?
所以,只有受恩于杨嗣昌的兵部侍郎陈新甲,可以勉为其难在那儿苦苦支撑,却独力难支。
……
事情又过了三四天,总算出现了一些转机,主要是左子雄终于押解着艾能奇到了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