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浙东匹夫
崇祯九年,史可法做到这个佥都御史时,年纪是三十五岁,比如今的沈树人可是年长了十四岁之多。沈树人至今为止的功劳,已经比五年前的史可法还略高了,说到底是吃了年纪资历的亏。
“行吧,这事儿就先这么办了,你们且去拟旨。再看看这沈树人最近有没有别的卓异表现,要是有的话,再想办法从官职以外的方面嘉奖一番,不能寒了功臣的心。”崇祯最后也算是接受了这个条件。
第一百二十六章 天下泰斗
沈树人的升官事宜,暂时就被定在“可以给更多实权,但级别待遇不能升太快”的调子上。
相信这样的基调,也是沈树人自己乐于接受的——如今这乱世,他最需要的就是实权,至于官位,那都是虚的。
沈树人是知道大明还剩几年的,到了真正天倾的时候,还不是看每个人手头实际上能掌控多少资源,虚名品级到时候顶个屁用?
至于待遇、薪酬、贪油水的机会……呵呵,沈家从来就不指望做官来钱,从来都是倒贴钱做官!
不过,沈树人自己会这么想,别人却不知道。作为封官的决策者,崇祯内心反而对此是稍稍有些愧疚的。
所以定下调子之后那段时间,崇祯勤政之余,也开始难得地关心起沈树人这位臣子最近各方面的建树,还让王承恩多搜集一些沈树人的事迹。
说白了,就是想更加全方位的考察一下这位人才,看看有没有其他值得褒奖的地方。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皇帝对这事儿挂着心,经手此事的吏部尚书魏照乘,当然也心里有数,所以后来又借着机会给皇帝进言过几次。
魏尚书的意思无非是这样的:“沈树人此番虽立奇功,却是靠着杨阁老通盘统筹两省剿贼军力、通力合作的结果,沈树人只是决策的受益者。
能立功的关键,在于两省战场的军事资源,都往随州、信阳战场倾斜了。但前几日,河南方面来报,六月初李自成就出了商洛山,破洛南、洛宁,从南侧包围了洛阳。
如果杨阁老不能扭转全局,只是倾斜资源到局部战场,却导致其他方向出现纰漏,那沈树人的功劳也无非是建立在别人的兵败上的。
这个过失未必要算在沈树人头上,但肯定有湖广、河南战区某些文臣武将调度不力、或是畏葸不前。在全局受损的情况下,唯独给沈树人升官太快,怕是也不能服众。”
说句良心话,魏照乘这番道理还是很恳切的,皇帝也听进去了,才算是彻底歇了别的心思。
这就好比后世如果有一家大型的集团公司,如果母公司、集团公司整体效益都不好,手下一家有内部关联交易的子公司、业绩却单独很好,那这家子公司的老总,也不可能被破格太多重赏提拔。
因为谁知道这家子公司的业绩,是不是关联交易做假账、让其他兄弟公司低价给他供原材料、高价买他的成品,才把这家子公司捧成明星企业的呢?
后世上市公司这样做假账的可不要太多,保守点说X成以上都有这种假账。
杨嗣昌要为中原剿贼的全局负责,如果是杨嗣昌一碗水端不平,给沈树人这个局部战场倾注资源,导致其他地方崩盘,那沈树人就算还是有功,也不该升太高。
……
崇祯听了魏照乘的话,暂时在这事儿上放宽心后,王承恩却不知道主子的心态变化。
前几天崇祯吩咐他通过别的渠道搜集关于沈树人的材料,王承恩也一直有记在心上。
到了六月二十这天,也就是为剿灭二贺议功之后的第五天,王承恩还真找到了一点好东西,就通过内部渠道直接送到了崇祯面前。
那是一本薄薄的小册子,只有几十页的书。明朝的线装书每页字数也不多,这种小册子一页不过两百字,正反面也才四五百。所以一篇两三万字的论文,就能弄上五六十张纸。
“此乃何物?”崇祯看到王承恩送书给他,一时不解。
王承恩:“陛下,封面上写着呢,这本书叫《流贼论》,署着沈树人著、顾炎武编修,老奴问过了,是民间近日新出现在京城的,河南、湖广那边,可能半个多月前就刊印问世了。
书的内容,老奴也不太懂,听说是沈兵备著作,分析天下历朝历代流贼得失、分析哪些流贼最危险,为什么危险,哪些流贼又相对不能成事。”
“哦?这沈树人剿贼数年,倒是给他剿出心得了么。不愧是两榜进士出身去剿贼,这是文武并济啊。”
崇祯闻言也是颇为欣喜,他这些年看过文官们上的各种关于如何剿贼的实务奏折,但都是谈细节谈操作,还没人从政治哲学系统理论的层面讨论过流贼的历史教训。
沈树人能这样写,怕是肚子里确实有点货。
崇祯很快翻开来看,还别说,仅仅几分钟,他就被沈树人的论述吸引住了。
沈树人的论述内容,无非是当初跟方孔炤求援时,谈论如今天下各路流贼危险性的内容。
但此时此刻崇祯看到的文字,比沈树人当初口述时更完备缜密了许多,而且引经据典,头头是道,非常有说服力——这显然是顾炎武这位大文豪大哲学家捉刀代笔的结果。
“原来流贼这么犀利,官军却处处掣肘,并不仅仅是官军战力不济,而是流贼这种组织人马的形式,天生就利于阵战、不利于稳定天下?
流贼是一种从头到尾不用考虑如何防止内乱、防止夺权、一切以提升军事战力为要,没空顾及长远的存在?这观点到有点意思,确实,前宋和我大明,都要掣肘武臣,内部制衡,流贼却朝不保夕,哪用在乎长远安定?眼下怎么最能打,就先挺过去再说。”
“历朝历代,陈胜、黄巢都不是军事上打不过秦、唐,而是军事上再能打,内部分裂自相图害后,陈胜为武臣所害,黄巢为朱温所害……
如此看来,朕如今倒是该想想,谁是李自成张献忠手下的武臣、朱温了。去年沈树人殿试策问时,建议朕怀柔远人、勾引李张二贼属下杀主归降,甚至连他们的义子都能劝诱,怕是当时就已经想明白这一点了吧……”
“嗯?!原来在沈卿眼里,这李自成、张献忠竟比陈胜、黄巢更为危险?只因李张二贼不但可以拥有历朝历代流贼的优势,还能拥有历朝历代邪祟歪道,如太平、白莲的优势?
只因为李张二贼一个天阉一个受伤残疾,都是断子绝孙之辈,所以他们的义子、部将拥戴他们如同邪祟僧道拥护教主一般、不肯轻易背叛?
因为他们都知道,如果自己背叛了,李张二贼的其他义子、部将也不会背叛,反而会乐见其叛、杀了他向李张表忠、将来也能减少一个继承李张家业的竞争对手?
因为部将人人都知道闯王不能传子,这才由一般贫贱出身诸贼互相图害夺业,改为争相为这番大业‘众人拾柴火焰高’,只要争取到闯王麾下功劳第一,将来等闯王老死自然能和平接承其家业?!”
看到这儿时,崇祯简直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但仔细一想,沈爱卿说的句句都是至理名言,虽闻所未闻,却着实挑不出毛病来。
原来如此!原来竟是如此!
难怪我大明对付流贼,那么艰难,比秦对付陈胜、唐对付黄巢还难得多!
原来根子在于李自成张献忠一个是伤阉、一个是天阉,害得流贼内部凝聚力远高于其他历朝历代不断子绝孙的流贼!
有那么一瞬间,崇祯脑中甚至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
要是朕也断子绝孙,只招一个女婿,就招大明朝最能打的武将当女婿。甚至是当成婿养子,也就是那种要先给女婿也赐国姓朱、有皇帝义子的待遇,然后让他入赘娶公主,将来传位给这位猛将女婿。
那说不定流贼哪怕有一千万人,都早就被如狼似虎想要皇位的“准驸马”们斩尽杀绝了吧!
他记得当初皇兄在位时,徐阁老翻译过泰西罗马帝国的一些史书,里面提到罗马最强盛的五贤帝时期,就是五代翁婿相传。
老皇帝晚年就挑帝国最能打的名将当女婿传位,导致五代皇帝期间,罗马开疆拓土无敌于西方,打得其他国家屁滚尿流。
直到五贤帝的最后一位奥勒留皇帝时,觉得自己亲儿子康茂德能力也不错,非要传位亲儿子,导致儿子和女婿内斗,中枢血雨腥风,罗马才渐渐衰落。
好在,这种可怕的念头,也就在崇祯脑海中一闪而过。他这人还是非常刚烈的,宁折不弯。
别说他已经有了三个儿子,就算他现在没儿子,膝下只有一个坤兴公主(朱媺娖,后来的长平公主),他也绝不会真的胡思乱想的。
但是,沈爱卿这本书,崇祯觉得倒是真有价值重重推广。
尤其是后文,他看到里面还描述了李自成、张献忠在未来流贼发生内部自相图害兼并时,必然会有优势,因为李自成张献忠没儿子,所以他们的部下凝聚力忠诚度肯定比罗汝才马守应的部下忠诚度高。
不管怎么说,这些言论只要分析得头头是道、下发下去,流贼肯定会自相残杀的呀!
为了流贼的内耗,这种无本万利的离间计也该好好推广!
“王承恩!”
“老奴在!”
崇祯一开口,旁边隐在暗处尽量不打扰皇帝的王承恩,就恰到好处出现了。
崇祯满眼激赏之色:“这书有点意思,让翰林院拿去广为刊印,让满朝文臣都好好读读!更要往流贼泛滥严重的地方大力传播!”
“老奴这就去办。”
“等等!”
“陛下还有何吩咐?”
崇祯法令纹抽搐了一下:“罢了,如果会误事的话,不让翰林院承办也行。”
王承恩不解:“翰林院本就有宣扬文治之职责,怎会误事?”
崇祯叹了口气:“朕记得去年殿试时,状元魏藻德等人,就跟沈树人、方以智那几个吊车尾的不对付吧。
你去翰林院时,记得多提醒一句,不用他这个修撰多事,沈树人的文,一个字都不许改,给朕原模原样刊印天下。敢改一个字,让他别在翰林待了。”
第一百二十七章 不能给皇帝当炮灰
有了皇帝的赏识和推广,沈树人的新著作《流贼论》,当然是以最快的速度,就在京城乃至周边整个北直隶地区强力扩散开来。
一时之间,北直隶的朝廷官员、地方小吏、普通有举人功名以上的读书人,少不得都得捧捧场,买一本来拜读一下。
至于秀才乃至更低级别的下等读书人,朝廷倒是暂时管不着。很多秀才也不富裕,没闲看闲书,也没精力关注时政。
绝大多数看了《流贼论》的人,内心都不由自主觉得耳目一新。
但明面上,出于文人相轻的考虑,很多人还是选择了挑刺抬杠。
尤其是人前跟同窗、同年、同僚作为闲谈素材聊起《流贼论》时,要是别人都必有高论,你却只会亦步亦趋,说不出些惊世骇俗的翻案观点来,那也是会被人看不起的。
尤其是沈树人的书里,大胆神预言的事儿太多,很多人都本着看笑话被戳穿的心态,淡定嘲讽。
比如,包括京城这边的六部,除了外放的杨嗣昌,以及跟沈家关系好的蒋德瑾。其余吏、礼、刑、工四部的尚书,还有大多数侍郎,都发出过类似的哂笑:
“呵?纸上谈兵的人见得多了,沈树人这样言之凿凿的倒是少见。还敢直接铁口直断、学宋义预言项梁必败么?
居然连李自成、张献忠在笼络人心方面,必然优于罗汝才、马守应,这种话都敢说得这么满。这是随时都会穿帮的事儿,咱就等着看,最后罗汝才这等奸猾之徒,能不能连横合纵好了。”
大家说到后来,也就懒得直接从理论上反驳,就等着直接从结果角度看好戏了。
但不管怎么说,这段时间里,京城内外,读书人聊得最多的就是这个话题,热度至少能持续半个多月甚至一两个月,才会被新的热搜话题顶下去。
……
话分两头。
京城这边,近期对沈树人新理论的讨论便如此激烈。在沈树人直接效力的湖广战场上,关于兵备大人的英明神武事迹、远见卓识论断,讨论的就更多了。
桐柏山战役结束后半个月,六月下旬的一天。
沈树人刚刚把“搜捕化整为零逃散进山里的流贼残部”工作大致安排下去,同时,又跟着刘国能一起,把汝宁府的信阳县收复了。
总算可以把部队从山区撤出来,驻扎到大别山边缘的淮南河谷平原一带,稍微缓口气。
沈树人正准备跟刘国能就此别过,结果这一日,朝廷的升官敕命、和要求他们出兵增援河南战场的文书,就已经送到信阳县了——
据说朝廷使者原本还跑过别的地方,但是扑了个空,临时听说他们在这儿,才折道赶来信阳。战时诸将的位置本就飘忽不定,送信扑空延误是常有的事儿。
面对天使,沈树人等人当然只能恭恭敬敬接旨,传旨宦官也不紧不慢,先把封赏说了。
“……兹升任原湖北兵备佥事沈林,为湖广兵备佥事,加佥都御史,统筹湖广并汝宁府、庐州府、安庆府平贼事务。”
“……总兵刘国能,加荡寇将军衔,着即日回师、领兵增援洛阳……”
明朝一般情况下是不乱给杂号将军号的,有系统的武职授予,也就是总兵之类。但对于总兵又立功,不好升迁,才会给将军号。
之前左良玉就得过“平贼将军”号,刘国能历史上没得过将军号,这次显然是蝴蝶效应,所以拿了一个名字构成跟左良玉差不多的“荡寇将军”,这个号明末原本没有。
除了沈树人、刘国能之外,其他主要部将也都有升赏。
左子雄被升为参将,张名振、杨晋爵升为游击。
其他游击以下的武官,就不需要皇帝的旨意直接封了,自有兵部职方司在杨嗣昌的交办下按例处置。
原本当守备的,表现最好的一两个能升都司,个别表现好的千总,也能升守备,无需一一赘述。
文官方面,黄州通判张煌言被升为黄州同知,孝感知县阎应员正式升为随州通判。
甚至连原本只是盐法道下属七品小官巡防使的郑成功,这次都被沈树人表了一个“为官军筹措红夷大炮、协助操练指挥炮兵破敌”的功劳,借机升到从六品,兼任黄州通判。
黄州、随州等地的知府,自然有朝廷另外派人来,沈树人手下的文官级别都不够,不可能直接当知府。
好在沈家也能花点银子,尽量运作找跟自家关系对路、级别也够的人来当知府,这样就能确保当地将来还是沈家的势力、铁板一块。
这事儿可以稍微拖几个月,暂时没有知府,日常事务也能让同知、通判临时兼着。
日后沈树人再从自己去年同榜考中的同年好友里慢慢选,找几个前途升得比较快的,最好是方以智,实在不行其他人也凑合。
明末倒数第二批考中的进士,升官普遍比较快,因为出缺太多。魏藻德四年都能到首辅,其他人一年半到知府也不算逆天。
……
“恭喜都御史大人!功勋卓著,朝廷自然重用。末将日后也多多仰赖都御史大人提携,平贼事务上,也定然与都御史大人共同进退!
信阳新复,百姓凋敝,今日只好先这样略备薄酒庆贺,等兵备大人回了黄州,定然热闹得多。”
随后,当晚在信阳县衙内的庆贺升迁的酒席上,刘国能都有些不好意思,满口称颂之余,不忘谦虚几句。
他这个东道做得实在不给力,刚光复了一片穷地方,什么好酒好肉都拿不出来,只能让下属临时去狩猎一些山兽野味招待上官。
“刘将军客气了,同喜同喜。你如今可是荡寇将军,我区区一个佥都御史,连巡抚都还没加,咱平辈论交就是。我也不是吃不得苦的人,随军出征时,野菜团子也吃得。今日有酒有肉,已经很不错了。”
沈树人端起杯子,酒到杯干,什么菜都下筷子,看起来平易近人,一点都不挑食。
明朝制度,总兵就已经是武职二品了,所以严格来说刘国能的品级是不低的。
按照朝廷法度,巡抚以上的文官,才能普遍成为总兵的上官,不用特别授权。
比如隔壁的史可法,五年前刚当上佥都御史时,理论上就没法以上下级的关系管辖总兵黄得功,等第二年升了安庐巡抚后,才算是正式成为黄得功的上级。
沈树人现在的升迁路线,等于是复制了五年前的史可法。
刘国能跟他庆贺了几句后,很快又忍不住把话题拉回了一些煞风景的事儿上——毕竟朝廷文书里催促刘国能重新北上增援洛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