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浙东匹夫
左子雄却是已经来黄州满一年,对敌情比较了解,立刻理解了沈树人的意思:
“道台大人的意思是,这里可能不止左金王贺锦的人马?还有驻扎在河南信阳府的革里眼贺一龙的人马?二贺合力来犯?”
此言出口,众将脸色都微微有些变化,若真是如此,敌我悬殊就有点大了。
对面的敌人,果然没给沈树人留太多时间反思。不一会儿之后,对面万军之中,波开浪裂般让出两条甬道,两位威势不凡、披着大氅的猛将,越众而出,离着明军大营超过一里地,就让骂阵手出列传话。
“革里眼、左金王合兵十万至此!狗官速速投降可绕不死!对面的将士们,不要给崇祯昏君的狗官卖命了!”
沈树人闻言,心中终于重视起来了,也有些不甘心:你丫的怎么不按套路出牌?不该再给我点时间打怪练级、然后你们一个个分批上来送的么?怎么忽然之间联手一起上了!还有后方牵制的蔺养成!等于是三家齐上了!
其他方向的明军到底在干什么吃的?怎么会让咱黄州一府之地扛那么多敌人?
第一百零四章 绝知此坑要躬踩
“贼军居然有十万之众?不可能吧。”
“这还怎么打?才跟着府台大人吃了没几个月饱饭,这就要以命相报了么,怎么这么命苦。”
“不许乱!我军兵器精良、还有营寨城池可以层层依托,朝廷各路大军也会很快来援的!再有胡言乱语动摇军心者,立行军法处置!”
“流贼这是虚张声势呢!哪来的十万!你们忘了朝廷出兵每次也是虚报五六倍,萨尔浒之战八万人敢号称四十七万,对面最多也就两万!统统列好队!弓弩火铳随时待发!”
随着贼军主力一番耀武扬威,滠水河口的这座明军营地里,新兵们都开始胆怯,有窃窃私语的,有不敢抽泣出声的,士气顿时为之一泄。
左子雄和张名振都知道情况危急,当下也是拼了命地弹压军纪,看到队伍不整的士兵就劈头盖脸用鞭子抽打。他们都知道这种时候绝对不能慌,一定要用上雷霆手段。
说到底,还是流贼的人数太吓人,那么多一下子涌过来。五千明军中,相当一部分普通士兵都觉得不可能硬扛住。
还好官军好歹有一道营墙能阻挡,队伍暂时的骚动还不至于酿成退却或崩溃。
这一切看在沈树人眼里,也让他脸色铁青,穿越至今快整整两年了,他一直都是智珠在握的样子,从没遇到过这种“在绝对的力量面前,任你如何阴谋诡计都不好使”的无力感。
舔了舔干涩的嘴唇,沈树人也只能见招拆招,看张名振往来逡巡鼓舞士气,趁着张名振路过他面前时,他一把拉住对方,又补充关照一句:
“张都司,你光说流贼虚张声势没用,你也得告诉将士们,我们还有援军。杨阁老,方巡抚,过不了几天就会派援军来的。我们有营地,还有孝感县城可守,兵力再少,徐徐后退坚持十日八日总成吧?我们可是有地利和军械之利的!
这滠水两岸山势又难行,咱还可以渡到河东岸往北退却回县城,至少不会被切断回县城固守的后路。记得,一定要向将士们强调我们有退路,有援军!”
张名振得了吩咐,也稍稍松了口气,这些牛不是他能吹的,如果吹大了将来兑现不了,时间一到士气只会更绝望更崩。只有道台大人愿意开这个口、担这个责任,他才好这样鼓舞士气。
“明白!大人这边就交给我吧!”张名振慨然应诺,很快稳定住军心,又组织骂阵手狠狠骂回去。
把贺锦和贺一龙的祖宗十八代和全部亲戚都问候了一遍,还说他们迟早必然会被天谴一网打尽断子绝孙,这次来送死正好成全他们。
……
“狗曰的给脸不要脸,天宫有路你不走,地府无门非要闯,找死!”
对面的贺锦耐着性子骂阵劝降了一会儿,见自己和大哥贺一龙这番秘密集结部队、忽然浩浩荡荡出现,居然没有吓崩官军,反而还惹来官军越骂越凶全部奉还。
他一时也忍不住气,立刻吩咐主力试探性展开攻营,并且请求贺一龙部也从旁策应。
贺一龙也知道沈树人很肥,否则也不会辛辛苦苦翻越桐柏关从大别山的河南一侧行军来湖北这一侧助战了。当下也慨然允诺,不一会儿,滠水河口的这处平原上,两三万人就开始混战起来。
“死守营寨!贼军不过两万,杨阁老和方巡抚的援军用不了几天就会来了!到时候人人赏银十两!战死的兄弟抚恤五十两!杀一贼加十两!”
左子雄和张名振一左一右,分别负责营门两侧营墙的防守,声嘶力竭鼓舞着士气,让一千两百名火铳手分成三排齐射,还有一两千弓弩手策应,长枪兵则在各处随时准备堵漏。
营墙并不太高,也就是几尺高的夯土坡,夯土里埋着木桩构成的栅栏,并不需要重型攻城武器也能冲破。
贼军今日远来,也毫无准备,只是扛了些刚砍下来的树木,就直接冲了上来。
“开火!”官军千总、把总们一声声令下,三四百根火器、就在敌军距离寨墙还有百余步时便开火了。
数百发套在纸弹壳里的定装霰弹飞溅扑洒出去,形成一阵铅雨,立刻激起对面一阵阵惨叫。
对面一两里地之外的贺锦、贺一龙,很快便颇为惊讶。虽然他们看不清具体的伤亡人数,但带兵多年的宿将,光是听惨叫声的规模,就能听出一二。
“沈狗官的火器居然这么犀利?看来那些刘希尧手下逃回来的溃兵,所言不虚呐。之前跟杨嗣昌交战多年,怎么没见过官军火器能那么准?”
贺锦惊讶之余,连忙策马奔驰到贺一龙身边,紧急跟他讨论着这个问题。贺锦本人不是官兵出身,但贺一龙却是正牌的明军军官下海做贼,对火器的认识要更深刻一些。
可是,还没等二贺找出对策,战场正面上,随着一波波的火枪轮射,流贼在冲到寨墙边之前,就已经挨了至少三千次开火,前军死伤颇为惨重。
极少数悍勇之士好不容易冲到寨墙边,有用扛着的大木头狠命乱撞木栅栏的,可就算撞开一个缺口,挥舞着腰刀冲上土坡跟官军火枪兵搏命,
可想象中那种“官军火器兵不得不抽出腰刀格挡”的局面并没有出现——在他们破口的位置处,官军火枪兵已经提前上好了刺刀,三五个人一起拿着连火枪带刺刀总长度接近七尺的长兵器,朝着突破口猛扎,一下子就能把冲口的贼兵扎成刺猬,血如泉涌。
随着鲜血的飞溅,一批批流贼被杀伤,流贼的队伍出现动摇、退却,官军的士气总算提振回来了。
不管大家是否相信对面只有两万多人,至少在如此严防死守之下,数倍之敌仓促也攻不进来!
“上刺刀!杀!”
“长枪队上前!补上缺口!”
杀红了眼之后,官军也顾不得害怕了,弱者挥刀向更弱者,越挥胆气越壮。
贺锦和贺一龙见有些鲁莽了,连忙鸣金收兵,今日暂且放过沈树人。
“左子雄,带骑兵队冲出去!掩杀一阵!别追太远!”营内的沈树人也始终关切着营外的情况,见有机可乘立刻让左子雄抓住时机鼓舞士气。
沈树人的骑兵太少,追击掩杀不一定能杀伤多少人,但对士气的鼓舞效果却是非常强的。
左子雄也不含糊,很快就提刀上马,带着五百骑咬着退却之敌的尾部猛踹狂砍,一时杀声震天。
数以百计跑得慢的流贼伤兵,轻易被左子雄赶上,左右挥砍疯狂收割,不一会儿就血流漂杵。
但他也很有分寸,只是砍杀了一些逃的慢的伤兵,对于二贺的主力军阵丝毫不敢去冲,很快见好就收。
一战之下,连带着打扫战场时补割首级,倒也轻松歼灭了流贼一千余人。
“必胜!必胜!必胜!”
“兵备大人神机妙算!革左五营必然覆灭!”
“左都司神勇无敌!兄弟们一起杀敌报国!”
随着左子雄的回营,全军的士气彻底鼓舞了起来,再也没人仅仅因为敌人数量至少是我军五倍以上,而不敢抵抗。
……
晚上回营后,贺锦和贺一龙就开始喝闷酒复盘,贺锦率先悲愤叹息着检讨,就像是赌输了的赌徒。
“今日之败,还是轻敌了,本来就没做好攻营准备!唉,只是想赌一把官军士气低落,看咱人多势众就溃逃。没想到沈树人这文人治军还挺严!”
一旁的贺一龙脸色不太好看:“胜败乃兵家常事,能赌一把靠威慑破敌的机会,本也不算错,折损千余人,也没什么大不了。
今日打头阵的本就不是精锐老营弟兄,这些壮丁想要多少抓多少,稍稍训练几个月就能打了。但关键是这一战小败,官军的士气又被鼓舞起来了,我们再想靠人多势众吓降官军,已不太可能。”
人多势众看起来厉害的一方,不出手时对方还当你是武林高手,一出手被发现就是个马某国,银样镴枪头,那就没人怕了。
一拳没打开,惹得百拳来。
贺锦冲动办错事了,就得忍受埋怨,他诚恳认错,然后请教:“大哥,下午你还没说呢,这官军的火器怎会如此犀利?你原先也当过官军,你见过这么厉害的火铳么?
还是说,换上了南方才有的红夷火铳,就这么犀利了?原先听说刘希尧的遭遇,我总还有点不信,现在算是彻底不敢轻敌了。”
贺一龙显然回来之后就专心复盘过这个问题,战场上火铳发射那么频繁密集,总有中了弹之后还能勉强轻伤逃回去的士兵。贺一龙刚才已经让军中医匠给看过了。
尤其是有几个跑回来后、还是失血过多而死的士兵,贺一龙也没心理障碍,直接让医生切开死者的伤口,粗暴挖出铅弹,看看杀伤效果。
所以,此刻他胸有成竹地说:“我已经让医工看过了,沈树人这火铳,打得特别准,估计是因为都用了同等大小的铅弹、一枪能发射好多枚。这才能平均打两三发就毙伤我军一名战兵。
我在甘肃官军服役时,也用过火铳,我们当年很少用这种碎散的弹丸,就算用,也是随便抓一把铁砂、断钉、铅珠,凑合着用。官军不会专门做这种精细磨圆的小铅弹的——
建奴鞑子的精锐,如今都有铁札棉甲,这么小的弹丸,根本伤不到重甲兵。便是今日带队冲锋的军官,我回来之后也看过,那些穿了铁札棉甲的部总、哨总,很多甲里都嵌了不止一颗铅弹,但是人都没事,最多如同被小锤砸一下那般,淤青一块。
这沈树人歹毒呐,自古官军造兵器,都是以对付建奴最有效为准,他用这种碎弹,是专门对付我们的!这厮还真是知己知彼,知道咱比建奴穷得多,缺少铁札棉甲!”
贺锦闻言,也是口中发苦:“那为今之计,如何打?”
贺一龙想了想:“先打造攻城器械,慢慢把我军营地往前铺,尽量多从几个方向包围沈树人!
还有,咱在安陆县城那几门大炮,也要加快运过来了。虽然不多,要在营墙上轰开几个口子、方便士卒到时候从几个方向一拥而入,却是绰绰有余!
我们还有那么多后军没赶到,哪怕再准备几日,也只会是我们的优势越来越大!我可是听说,官军的援军不太可能来得了了,关外好像又出事了,听说上个月,黄台吉就围了锦州祖大寿,这又要从杨嗣昌那儿调援军去洪承畴处呢!
沈树人这点小波折,翻不起浪来的,最终赢的还是我们!”
第一百零五章 牵一发而动全身
初战小胜,击退了敌军的试探性进攻,歼灭一千余人。
这样的战绩,在沈树人和左子雄眼里,已经没那么值得炫耀了。他们更看重的,是此战稳定士气的效果。
相信明军受此鼓舞,再守个十天半个月、静候转机,应该是没什么问题了。
回到营中大帐,沈树人第一时间就跟左子雄摊开地图,谋划起后续的行动。
甚至连沈福、卢大头等老资历的千总,也参与到了这种临时、非正式的军事会议中,听得很认真,也时不时提供一些现状军情,以供兵备和都司大人参考。
然而,这种淡定只是那些跟了沈树人一年以上的老人才做得到的。
另一边张名振、杨晋爵等新招徕的武将,收兵后一个个都喜出望外,找来好不容易珍藏的几坛好酒,就往兵备大人的中军大帐冲。
张名振还没掀起帘子,就一边走一边抱着酒坛高呼:“兵备大人!您真是运筹帷幄、指挥若定,今日面对五六倍之敌,还能如此镇定!今日之战,大人能让全军从头到尾丝毫不乱、沉稳破敌!末将真是心服口服!”
一旁的杨晋爵也是激动得语无伦次:“惭愧呐,事到如今,末将也不敢欺瞒,当初刚被调来时,末将还有些不服,如今回想,真是猪油蒙了心!
大人治军实在是严明!尤其那些火器兵,竟能被敌军撞破木墙依然不退,还敢上铳剑整齐刺杀拒敌,真是见所未见!
末将打击海寇七八年,从没见过我大明的火器兵敢如此近战、丝毫不退的!原先的铳剑根本就是摆设!倭寇海寇冲到面前早就丢下当逃兵了!末将之前居然还怀疑大人操练铳剑的用处,实在是无地自容啊!”
两人感慨得唾沫横飞,还把酒碗捏得乱晃,在沈树人面前敬酒,沈树人只好给个面子先喝了,然后吩咐其他人也一起喝点。
张名振、杨晋爵这才意识到,左子雄等老人打完仗根本不激动,已经在那儿非常冷静地思考下一场战斗的部署了。
张名振等呆滞半晌,终于意识到差距:原来在沈树人手下,几乎没什么损失歼敌一千多,根本就不值得大张旗鼓庆祝……
差距啊!
张名振讪讪摸了摸脑袋:“大人与诸位同僚实在是慷慨豪迈,倒是末将小题大做了。如今这大明朝,无论哪儿,歼敌一千余人居然都不值得庆贺,这是何等气度……”
沈树人微笑着拍拍他肩膀:“没事,以后你就习惯了,今日确实是我疏忽了,早该照顾到你们这些新来的人的情绪的,罢了,那就好好痛饮一场,明早再商议军机。
给士兵们也都加餐,每四人分一条罗非鱼、每八人分一只鸡。再派快马回县城报捷,把阎县令也找来,咱一起合计合计后续怎么办。
不过记好了!火器兵今晚不许喝酒!要值夜防止劫营!但是明后两日,可以给火器兵们发两顿酒,补偿庆功。轮到其他各部将士轮流值夜!”
哪怕是庆祝的时候,沈树人依然非常小心,值夜防劫营这些基本操作绝对不能松懈。
众将士这才欢呼雀跃,自去筹备物资和喊人不提。
沈树人看着众将散去,心里还有点不踏实,又思索了许久,写了个条子,让沈福去处理,让如今还在路上的炮队也加速前进,争取明天到位——
沈家的军队也才刚刚到了一天,从郑家那儿要来的大炮,因为比较沉重,行军速度肯定比步兵慢得多,所以现在还在汉水河口换船,今天这一战也就没机会出场,不过明天应该能到了。
……
欲速则不达,打完仗确实需要休息一夜,再来点酒肉放松。
第二天一直歇息到辰时,众将再次来到中军大帐,向沈树人请示时,才发现沈树人起得比他们还早,只有一个文官阎应元已经在旁边伺候,而武将们都是后来的。
倒不是沈树人不嗜睡,只是他饮酒时比较克制,不像那些武将,一高兴就会敞开喝。
众将连忙暗呼惭愧,又说了些套话,赞兵备大人勤勉。
沈树人只是微微一笑,从阎应元手中接过一道文书,示意众将传阅。众将一看,原来是分别抄送杨阁老和湖广巡抚方孔炤的,内容无非是报捷。
把昨日的斩获、战功都详细写了,也都分给各卫各营,计功非常公允,都跟昨天各营最后统计的人头数相当。
那些被左子雄的骑兵后续打扫战场收割的人头,凡是发现有枪眼的、当时就已经死了的,也都算在火铳队对应的营头上。
张名振、杨晋爵不由对这位刚刚才跟了一个多月的新上司愈发佩服,暗道一定要跟着兵备大人效死力、搏个封妻荫子。
明朝文官克扣武将功劳、收受好处导致分配不匀的事儿,那是常有的。沈树人能做到自己不贪功,全部分给手下,也不要银子,已经是极为罕有的了。
“如此上官哪里去找,咱真是命好。要是当初左良玉、贺人龙的上司也能这么明朝秋毫、一碗水端平,估计他们也不至于做军阀,唉。”想着想着,张名振就有些眼眶湿润。
他们连忙偷偷抹了一下眼睛后,想起个事儿,一边交还文书,一边请示:
“大人,看您给杨阁老和方巡抚送的这文书最后,还汇报了江口关月中开征厘金后的效果、说要把首批银子送去。末将揣摩了一下,这是要向杨阁老或是方巡抚请求援军么?”
原来,沈树人这封信里,内容还比较多,他赶来这儿增援时,郑成功那边也才刚刚收了三五日厘金。
不过算上沈树人行军调度、到此相持,前后又六七日了,加起来总有超过十天。而沈树人又把自己的信使在途时间算上,直接做了点假账,把厘金开征后半个月的收益,都一并送去。
按照每天五六支船队南下江西、南直隶,同样数量的船队逆流北上,每支船队郑成功能收几十两到百余两的厘金。
黄州与江西、南直隶的省界水道,半个月的厘金总收入,估计也就在一万多两,一年能有二十多万两——
这个数字也是符合预期的,因为沈廷扬当初给崇祯算的账,就认为南方三省交错试点、大约能一年收到两三百万两。平摊下来,湖广、南直隶、福建三处,少的一个省能收五十万,多的省近百万。